春秋时期的结盟与争霸

一、春秋时期的结盟与争霸

整个春秋时期,也即从公元前770年一直到公元前453年(关于战国起始年代各家说法不同,笔者以三家分晋为战国开端),其历史演变的主线,除了社会、经济、文化、学术思想和政治制度的急剧嬗变以外,还表现出两个主要形式:争霸战争和外交结盟,我们可以看到,这两者之间是相互结合、如影随形的。这就是,发生重大战争之前一般会有外交上的纵横捭阖,折冲樽俎,钩心斗角,尔虞我诈,如新城之会、戚地之盟、鸡泽之会等等。战争结束之后一般又会举行盛大的盟会,像葵丘之会、践土之盟、萧鱼之会等等,发表一些“凡我同盟之人,旣盟之后,言归于好”(《孟子·告子下》)这样的类似于今天“共同声明”的言辞[2]。换言之,外交结盟与争霸战争,这两者乃是一个钱币的正反两面。

春秋时期的战争为什么会与外交联系得这么密切?当然在中国后来的历史上,外交与战争也是紧密联系的,故在《孙子兵法·谋攻篇》中,“伐谋”“伐交”“伐兵”“攻城”乃处于一个系列,是并列关系。但是,必须承认,这一点在春秋时期尤为特殊,尤为突出,我认为,这是由春秋时期的战争性质所决定的。春秋战争和战国战争的最大区別就是,春秋战争的宗旨或主題是争霸,彼此之间争名分,争当“龙头老大”;而战国战争的主題则是兼并,到了后期,又水到渠成、瓜熟蒂落演变为“统一”。争霸战争的主要战略目标,是自己争当老大,其他诸侯国,必须唯我马首是瞻。只要你承认我的霸主地位,顺从于我,听命于我,接受我对你的驱使,那么,我也让你活下去,所谓“贰而执之,服而舍之,德莫厚焉,刑莫威焉”(《左传·僖公十五年》),“叛而不讨,何以示威;服而不柔,何以示怀”(《左传·文公七年》)。总之,争霸,是争名分,立秩序。而这种名分则是通过召开诸侯盟会来确定的,即所谓“执牛耳者”。

但是,兼并战争的情况则完全不同,战国时期的战争之所以残酷,就是因为转变为兼并的性质,无所谓名分,不需要再图什么虚名,当什么领头羊,而是要追求实实在在的利益,要彻底兼并对方的土地、完全吞噬对方的人口,最后通过兼并逐渐走向统一。这种战争的性质是让对方再也活不下去,这样一来,对方为了保持社稷的存在,自然要做殊死的抵抗,战争于是变得日益激烈,日益残酷,伏尸百里,血流成河,“入其国家边境,芟刈其禾稼,斩其树木,堕其城郭,以湮其沟池,攘夺其牲牷,燔溃其祖庙,刭杀其万民,覆其老弱,迁其重器”(《墨子·非攻下》)。孟子说“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孟子·离娄上》),说的就是这种特点。故刘向在其《战国策书录》中强调指出:“湣然道德绝矣……贪饕无耻,竞进无厌,国异政敎,各自制断;上无天子,下无方伯;力功争强,胜者为右;兵革不休,诈伪并起。”

春秋争霸战争的副产品是诸侯之间的外交结盟,因为要成功争霸,单凭一己之力往往会捉襟见肘、力不从心的,而需要拉拢尽可能多的盟国,有效地进行战略合作,以共同对付主要的敌人。这显然是争霸的主要命題之一。通覌整个春秋历史,我们可以发现,当时争霸结盟的核心內容,或者说所谓的主线,就是晋楚两个主要大国陷入所谓的“修昔底德陷阱”,无休无止争霸,也即晋国和楚国跨越数百年的长期较量。当然,在此之前有一个先声,这个先声就是从郑庄公的“初霸”到鲁庄公的“小霸”,一直到“正而不谲”的齐桓公的“首霸”,中间还有宋襄公不自量力、东施效颦式的“图霸未成”插曲,不过,泓水一战,即把这个冐牌的“霸主”彻底打回了原形,让他徒然落个“画虎不成反类犬”的千古笑柄。但是,从本质上考察,所有这些,都不过是晋、楚两强争霸角逐的预演与铺垫,是晋、楚两大强权之间角逐厮杀的“前戏”而已。更加需要指出的是,这些重大活动都跟当时的外交结盟紧密联系,如公元前656年齐、楚之间的召陵之盟,齐桓公成为霸主的标志性事件葵丘大会(前651)等等。

春秋时期的结盟不纯粹是单纯的纵横捭阖、朝三暮四,而是有共同的旗帜、普世的价値理念的,这个主題就是“尊王攘夷”。所谓尊王,就是尊周天子,这是当时最大的政治正确,尽管当时的周王室已是日薄西山、风光不再,但毕竟还是形式上的“天下共主”,可见高擎“尊王”这面大旗,可以给结盟披上合法而高尚的外衣,这正如狐偃所说的“求诸侯,莫如勤王。诸侯信之,且大义也”(《左传·僖公二十五年》)。所谓攘夷,就是秉持“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圈子覌念,“內中国而外诸夏,內诸夏而外夷狄”,让中原诸侯们紧密地团结在一起,来共同对付与打击非华夏族,这样,就为当时的结盟活动界定了一致的战略目标。

当然,“反者道之动”,在历史发展过程中“尊王攘夷”的政治內涵与价値取向是有一些变化的,总的趋势就是“尊王”慢慢淡出,所以孔夫子说齐桓公“正而不谲”。“正而不谲”意思就是说,齐桓公对周天子在形式和名义上的权威还有更多的尊重,能在履行道义宗旨与谋取自身利益两者之间取得相对的协调和平衡。但是,到了晋文公的时候,则是“谲而不正”了,换言之,晋文公的争霸与结盟宗旨,乃是更多地站在晋国自身的立场上,而尊重周天子则完全成了一个幌子。而所谓的“攘夷”,其对象也慢慢地由泛指而转为专指,即主要对象最终锁定在楚国的身上。当时的中原诸侯国有一个共同并且强烈的忧患意识,“南夷与北狄交,中国不绝若线”,“中国”指的就是中原诸侯国古典礼乐文明的传统。这样看来,晋国的争霸与结盟虽然主要是出于对自己利益的考量,但它毕竟还是一种西周以来旧的礼乐文明的维系者、旧的国际秩序的维持者,是诸侯国中的老大,所谓“周卑,晋继之”(《国语·晋语八》),就非常形象而准确地形容了晋国在这方面所扮演的角色。作为“夷狄”的主要代表,楚国所扮演的角色,更多的是新崛起的大国,是咄咄逼人的挑战者的角色,因为它对原来周代那种具有“普适性”价値的礼乐文明是不怎么认同的,总是希望那些抱残守缺的中原诸侯能够认淸形势的发展变化,理性地承认和接受楚国全面崛起、走向历史舞台中心的客覌现实,“识时务者为俊杰”,及时改换门庭,转而向楚国靠拢。在楚国霸权的顶峰时期,也就是当楚庄王在位的时候,楚国曾“陈兵周疆”“问鼎之轻重”,这标志着当时的晋楚争霸进入了高潮时期,而围绕晋楚争霸的相关结盟活动,也随之轰轰烈烈,随着霸权迭兴而轮番上演,从而牢牢地占据了当时历史舞台的中心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