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略”之学:从图书分类看先秦“尚武”之风
先秦时期的“尚武”精神之充沛激昂,我认为还可以通过对《汉书·艺文志》图书分类与学科界定的考察而有所认知。
在今天,人们呼吁重归传统、倡导弘扬国学,这当然値得赞许,应该肯定。然而,当激情渐渐消退,理性终占上风之时,我们是否该扪心自问:我们究竟要回归哪个传统,我们到底是弘扬哪种国学?是回到明淸?还是唐宋?抑或秦汉?甚至先秦?是依据《隋书·经籍志》所最终确定的经史子集的四部之学,还是复振《汉书·艺文志》所系统构建的六艺、诸子、诗赋等六略之学?是回归以经典传承为中心的诗、书、礼、乐、易、春秋的“六艺”呢,还是回归以全面培养为宗旨的礼、乐、书、数、射、御的“六艺”?
要对这些问題做出比较科学的回答,就需要我们回归经典,回归学术,考镜源流,辨章学术,发隐烛微,提玄钩要。而重点关注与深入研究《汉书·艺文志》,毫无疑义,就是实现这个目标的必有之义、必由之途。
众所周知,《汉书·艺文志》在中国学术发展史上具有提纲挈领、举足轻重的地位,它承载了先秦至秦汉学术形态演变的基本脉络,是后世梳理、认知、评判先秦及两汉学术的最重要凭借。因此,还原《汉书·艺文志》形成的历史场景,再现《汉书·艺文志》编排的內在逻辑,梳理《汉书·艺文志》论列学术的基本考量,对把握先秦秦汉的学术文化整体面貌与基本特征具有关键的意义,而后世对先秦秦汉学术若干重大问題的争论,也往往以《汉书·艺文志》为探讨的逻辑起点与根本核心。套用明代兵家茅元仪评论《孙子兵法》的话来说就是:“前《汉志》者,《汉志》不遗;后《汉志》者,不能遗《汉志》。”
《汉书·艺文志》是《汉书》“十志”之一。它首先是记载“六艺”百家文献的图书总目录,其內容分为《六艺》《诸子》《诗赋》《兵书》《术数》《方技》六略,共收书三十八种,五百九十六家、一万三千二百六十九卷。同时它又是体现先秦至两汉的学术文化发展总成就、总趋势与总特征的理论总结,因为在叙录书目的同时,《汉志》在每种图书之后均有“小序”,在每一《略》之后均撰有“总序”,对先秦至两汉的学术文化的源流、嬗变、特色、价値、影响,都有系统的梳理与全面的总结。
我始终认为:图书的目录分类,不能单纯地视为目录学问題,它是学术思想文化发展状态与特征的综合性、集中性体现,即准确折射了其所处时代的“文化性格”“学科建设”面貌与特色。《汉志》身上这一点有尤其明显的反映。所谓的“经、史、子、集”图书四部分类法,是历经荀勖《中经新簿》、阮孝绪《七录》,至《隋书·经籍志》最终确立的,虽说它在目录学史上有重要的地位与价値,但是明显偏重于纯学理的图书分类,与《汉书·艺文志》的目录体系与学术旨趣有显著的差异。稍加分析,我们就能发现,在《汉书·艺文志》中,实用之学与理论之学是结合在一起的,“七略”实际上是“六略”。它传承西汉刘向《別录》、其子刘歆《七略》而来,在刘氏父子的学术总结基础上集萃撮要,遂成文献总目和学术渊薮。
第一略“辑略”,即导言、通论,紧接而来的六艺略,就是理论指导,诗、书、礼、乐、春秋、易,即国家的统治思想与文化;诸子略,就是中国的学术思想流派;诗赋略,就是文学艺术作品;兵书略,就是用于指导战争实践的理论及其相应的操作方法;术数略,近似于现代的“理科”;方技略,颇类似于今天学科体系中的“工科”。这些都是属于自然科学范畴的东西。换言之,《汉志》“六略”,前三“略”,“六艺”“诸子”“诗赋”属于同一性质,可归入“道”的层面;而后三“略”,“兵书”“术数”“方技”又是另一个性质近似的大类,属于“术”的层面。“道”的层面,为“形而上”;“术”的层面,为“形而下”。“形而下”者,用今天的话来说,是讲求功能性的,是工具型的理性,它不尚抽象,不为玄虚,讲求实用,讲求效益。但经史子集里却淡化了这些操作性、实践性的东西,取消了兵书、术数、方技三大类图书典籍的独立地位,将它们纳入“子部”之中。《汉志》的图书目录分类,从学科体系构筑上考察,显然更全面、更系统。我们今天弘扬国学,要眞正超越经史子集的传统,回归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中国传统学术的原生态。实际上,经史子集就是次生态,原生形态应该是六艺之学,就是从西周的六艺之学,一直延续到班固《汉书·艺文志》的六略之学。
而“六略”之学之所以向“四部”之学嬗递,我认为,除了魏晋门阀制度背景下,史部著述数量由于谱牒学、方志学等发达而剧增等文献积累內容变化的具体原因外,也与中国文化性格特征、价値取向的转型有內在的关系,这种转型,从本质上来槪括,就是由“尚武”转向“崇文”,由阳刚转向阴柔,由进取转为守成。
这种“尚武”的魂魄,至两汉而未改,故张骞敢于横绝大漠,致力“凿空”;班超勇于进取开拓,“投笔从戎”;陈汤能斩钉截铁发出铿锵有力的时代强音,“明犯疆汉者,虽远必诛!”(《汉书·傅常郑甘陈段传》)所谓“汉唐雄风”,其底蕴、其特色,就是对先秦时期“尚武”风尚的传承和赓续!这种“尚武”的文化精神,折射到当时的图书目录分类中,就是“兵书略”独立成为一“略”,是一级学科,与“诸子略”并列。兵家高于儒、道、法、墨等其他诸子。
汉代传承先秦以来的“尚武”文化精神,对承载“尚武”意识的兵书高度重视。首先,表现为对兵书的整理与校订。与秦王朝仇视和灭绝文化的立场与态度不同,西汉王朝的统治者相对重视文化的积累与发展,尤其是注重对实用性较强的学术文化的提倡。兵学是实用之学,直接关系到政权的稳定,因此为统治者所关注,校理兵书就是这方面的重要举措。
汉代对兵书的搜集整理工作主要有三次。第一次是汉高祖在位时“韩信申兵法”:“张良、韩信序次兵法,凡百八十二家,删取要用,定著三十五家。”(《汉书·艺文志》)限于汉初“干戈未息”,“自天子不能具醇驷,而将相或乘牛车”(《汉书·食货志》)的政治经济条件,以及“挟书律”未除的文化氛围,这次整理大约主要重在搜集和遴选。第二次是在汉武帝时,当时反击匈奴的战争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为了夺取战争的胜利,统治者对兵学的关注自然又提到议事日程,于是就有军政杨仆整理兵书之举:“军政杨仆捃摭遗逸,纪奏兵录,犹未能备。”(《汉书·艺文志》)颜师古注曰:“捃摭,谓拾取之。”可见杨仆的工作主要也是搜集兵书。遗憾的是,由于种种原因,这次整理尚存在缺陷,“犹未能备”。第三次是在汉成帝时,由任宏论次兵书,“光禄大夫刘向校经传诸子诗赋,步兵校尉任宏校兵书,太史令尹咸校数术,侍医李柱国校方技。每一书已,向辄条其篇目,撮其指意,录而奏之”(《汉书·艺文志》)。可见是由步兵校尉任宏整理兵书,并由刘向总其成,为整理校订后的兵书作叙录,附于其书之中,上奏皇帝。这次整理的意义要远远大于前两次,不仅划分了兵家的各类流派,而且还认眞厘定了文字,规范了版本,揭示了各部兵书的学术价値,即刘向、任宏将搜集到的各部兵书,校勘其文字,确定其书名,统一其篇名,排定其篇章次序,撰就其提要,缮写而后成为定本,由国家集中收藏。通过这次整理,先秦至西汉中期的兵书基本上以较完善的面貌存之于世。
其次,表现为对兵书的分类与学术价値总结。在西汉第三次兵书整理过程中,步兵校尉任宏对搜集到的兵书进行了系统的分类工作,“任宏论次兵书为四种”,即根据西汉中叶以前兵书的基本內容和主要特征,把兵家划分为兵权谋家、兵形势家、兵阴阳家、兵技巧家等四大类。其中兵权谋家共十三家,著作259篇,现存《吴孙子》(即《孙子兵法》)、《齐孙子》(即《孙膑兵法》)和《吴子兵法》等,这是兵学流派中最主要的一派。兵形势家共十一家,著作92篇,现仅存《尉缭子》。兵阴阳家共十六家,著作249篇,其中有许多是托名黃帝君臣的作品,现都已散失,只有后世诸如《太平御览》《册府元龟》等类书、政书保留有极零星的內容。兵技巧家共十三家,著作199篇,亦已基本散失。如果做个对比,我们可以发现,其数量并不亚于同时期的任何一家诸子作品,如据江庆柏《汉初墓葬与汉初思想的儒学特征》[11]一文中的统计,诸凡汉武帝前汉代儒家类著述为八家133篇,其数量尚不及“兵权谋”“兵阴阳”“兵技巧”中任何一家的数量。先秦与两汉的“尚武”之风高扬,于此即可见一斑。
在划分兵书种类的基础上,刘向、任宏还就每类兵书的军事学术特点加以分析和总结。他们指出“兵权谋家”的基本特点是:“权谋者,以正守国,以奇用兵,先计而后战,兼形势,包阴阳,用技巧者也。”(《汉书·艺文志》)可见这一派主要是讲求战略的,是一个兼容各派之长的综合性学派。
“兵形势家”的基本特点为:“雷动风举,后发而先至,离、合、背、向,变化无常,以轻疾制敌者也。”(《汉书·艺文志》)即主要探讨军事行动的运动性和战术运用的灵活性与变化性。有学者认为这一学派主要是讲求战术的。
而“兵阴阳家”的主要特点则是:“顺时而发,推刑德,随斗击,因五胜,假鬼神而为助者也。”(《汉书·艺文志》)这表明它注重“时”,注意天时、地利条件与战争关系的研究,可能与范蠡以及黃老学派有浓厚的渊源关系。
至于“兵技巧家”的主要特点乃为:“技巧者,习手足,便器械,积机关,以立攻守之胜者也。”(《汉书·艺文志》)这就是说,这一派注重的是军械和作战技术,它包括设计、制造攻守器械和学习使用器械的技术方法、要领、军事训练等等。
任宏、刘向对兵家流派的划分与总结,是中国兵学发展史上一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事件,从此兵家四分法经《汉书·艺文志》记载而为后世兵家奉为圭臬[12],成为后世兵书撰著与兵学理论建树的规范程式与指导方针。
但是,在后来“崇文”的文化氛围越来越浓厚的历史背景下,兵家的地位日趋低落,兵书的总量相对萎缩,兵书略作为独立一大门类被取消,归入“子部”之中,且日益边缘化,由“蔚为大国”退化为“蕞尔小国”了。这就是目录分类变化背后的学术文化变迁之一个显著事例,也是“尚武”精神日益萎缩的一个具体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