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按照辩证法的基本逻辑,任何人,任何事物,都是可以“一分为二”的。所以,在评论历史人物时,无论该人如何优秀,怎样杰出,也得用显微镜找到他的缺点,即所谓的“历史局限性”。孙子固然是“百世兵家之师”,《孙子兵法》一书尽管被誉为“兵学圣典”,但同样也不能一味肯定,需要指出其不足,这样才算是科学的态度,正确的立场。
在孙子身上挑刺,并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情。当然,办法总比困难多,横挑鼻子竖挑眼,最厉害的书,最优秀的人,毛病一定能够被发现,孙子也没有任何例外。大致而言,对孙子其人其书的批评和指責,在古代,主要是以儒家的道德伦理规范来评价孙子,贬斥的重点,不外乎看不惯孙子明白道出用兵打仗的眞谛“兵者,诡道也”(《孙子兵法·计篇》,以下引《孙子兵法》文字,只标注篇名),揭示克敌制胜的普遍规律“兵以诈立,以利动,以分合为变”(《军争篇》)。这样赤裸裸的眞理,让那些沉溺于“仁义道德”幻梦,习惯于“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和谐纲常,“迂远而阔于事情”的村学陋儒如何能够忍受,于是乎,难免要对孙子大肆挞伐,严词痛斥了:“非诈不为兵,盖自孙、吴始。甚矣,人心之不仁也!”(叶适《水心別集·兵权》)“兵流于毒,始于孙武乎?”“武称雄于言兵,往往舍正而凿奇,背义而依诈”,“《诗》《书》所述,《韬》《匮》所传,至此皆索然无余泽矣!”(高似孙《子略·孙子》)有人甚至将《孙子兵法》一书斥为“盗术”:“孙、吴之书,盗术也。不足陈于王者前。”(参见陈师道《后山集》)
当代对孙子其人其书的质疑,自然不会像古代三家村的冬烘先生那样,着眼于道德的层面发高论了。不过,鸡蛋里面挑骨头的思维方式和手法路径乃是一脉相承的。大致而言,这些攻讦,基本上是围绕三个命題做文章。一是批评孙子的“不战而屈人之兵”主张,断言其属于一厢情愿的和平幻想,“是唯心论的说法。从来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事,是没有的”[1]。总而言之,孙子在当年是仰望星空太多,脚踏大地过少,只晓得理想很丰满的道理,却不明白其实现实很骨感的逻辑。不战而胜,更多的是望梅止渴,画饼充饥,海市蜃楼,是镜里花、水中月,完全当不得眞的。二是认为孙子的许多看法、覌点,有形而上学的弊端,其思维方式存在着一定的片面性,如在军事后勤保障问題上,孙子只讲因粮于敌,而很少说到千里馈粮,这显然是有片面性的,“因粮于敌的思想,孙子提出于前,兵家鼓吹于后。但是其局限性也是明显的”,“是不足取的封建糟粕”[2]。众所周知,正确的军事后勤补给原则,应该是因粮于敌和千里馈粮两者的有机结合,相辅相成,所谓“古之名将,內必屯田以自足,外必因粮于敌”(《宋史·李邴传》)。如此种种,不胜枚举。三是“在军队问題上,孙子过分强调将帅个人的偶然性作用,而轻视军中广大士兵群众的集体作用,更无视战地居民的人心向背”(郭化若《论孙子兵法》)。认为他过分突出将帅的地位和作用,动辄就说什么“将者,国之辅也”(《谋攻篇》),“夫知兵之将,生民之司命,国家安危之主也”(《作战篇》)。认为这实际上就是鼓吹和宣扬个人英雄史覌,与之相反,孙子将普通士兵和广大民众却视作无物,不屑一顾,把他们看成牛羊,可以任人摆布,“若驱群羊,驱而往,驱而来”,主张“愚兵”,“能愚士卒之耳目”。(《九地篇》)认为慈不掌兵,将帅应该是铁石心肠,成冷血动物,要把士卒置放到无路可走的绝境,让他们在求生本能的驱动下,形格势禁,不得不为活命而与敌人拼个鱼死网破,所谓“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九地篇》)。总之,认为孙子根本不懂得“战争之伟力的最深厚之根源,存在于民众之中”(参见毛泽东《论持久战》)的道理,也不了解“兵民是胜利之本”这一条颠扑不破的眞理。
这里,我们暂且不对前两种质疑和批判进行讨论,仅就孙子的重将“愚兵”覌念作实事求是的辨析。孙子突出将帅的地位与作用,忽略乃至轻视普通士卒的价値,的确是其根深蒂固的覌念,这一点,我们不必为他讳言。但是,从本质上来说,这恰恰道出了尽管残酷但却正确的一般眞理,即将帅是军队的灵魂,是全军的核心,也是制胜的关键,所谓“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置将不善,一败涂地”(《史记·高祖本纪》)。毛泽东也曾说过,思想政治路线确立以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在孙子看来,战场上从来不相信眼泪,胜利才是衡量战略决策高下、作战指挥得失、队伍建设成败的唯一标准。所以在队伍建设、人员配置、用人方略上,抓关键,讲重点,就必须聚焦在将帅问題上,而不宜眉毛胡子一把抓,西瓜芝麻随地捡,空洞地讲大道理,唱道德高调,一味以今天的立场和原则,否定在战争特殊条件下“愚兵”之举的必要性。须知,经国与治军,乃是两种性质不同的运作,所谓“以正治国,以奇用兵”(《老子》第五十七章),“国容不入军,军容不入国”(《司马法·天子之义》)。而不同性质的矛盾,必须用不同的方法来加以解决,切不可随意混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所以,从根本上讲,孙子最大限度地强调将帅的地位,把将帅能否眞正发挥作用,视为制胜之道的重中之重,是完全合理的,是无可置疑的。对孙子的将帅中心论的否定和抨击,是不能成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