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文”: “尚武”精神的式微
春秋后期,随着“学在官府”格局的瓦解,学术下移趋势的不可逆转,“尚武”风尚也开始悄然改变了。社会上“崇文”的现象逐渐高涨了起来。许慎《说文解字》有云:“儒,柔也。术士之称。”[13]可见,在这之前,儒,作为一个群体,在社会上乃是被边缘化的角色,在当时相当多人的眼中,“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只会摇唇鼓舌,不能冲锋陷阵,正是这些“文化人”的最大特征。他们是一群文弱窝囊的迂夫子,是一批混迹江湖的寄生虫。用《墨子·非儒下》的话来讲,即“博学不可使议世,劳思不可以补民,累寿不能尽其学,当年不能行其礼,积财不能赡其乐,繁饰邪术以营世君,盛为声乐以淫遇(愚)民,其道不可以期世,其学不可以导众”[14]。但随着孔子正式创立儒家,“儒”就成为章太炎《国故论衡》下卷《原儒》中指出的“私名”之“儒”:
儒有三科,关达、类、私之名。达名为儒,儒者,术士也……儒之名盖出于需。需者,云上于天,而儒亦知天文,识旱潦……古之儒知天文占候,谓其多技,故号遍施于九能,诸有术者悉晐之矣。
类名为儒,儒者,知礼乐射御书数。《天官》曰:儒以道得民。说曰:儒,诸侯保氏,有六艺以敎民者。《地官》曰:联师儒。说曰:师儒,乡里敎以道艺者。此则躬备德行为师,效其材艺为儒。
私名为儒。《七略》曰:“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顺阴阳明敎化者也。游文于六经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以重其言。于道为最高。”周之衰,保氏失其守。史籀之书,商高之算,蜂门之射,范氏之御,皆不自儒者传。[15]
自此之后,儒作为中华文化精神的承载者、守护者,逐渐成为社会生活的主导力量,“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的基本立场和价値取向,无疑要潜移默化、感化挹注,改变和重塑中华民族的文化性格,而精神风貌上的“尚武”转向“崇文”,则是这种改造中最为突出的变化之一,这就是《汉书·儒林传》中所津津乐道的政治文化新气象:“自此以来,公卿大夫士吏彬彬多文学之士矣。”
当然,这种民族文化性格的转型,有个漫长的过程,如前所述,汉、唐时期,尽管“崇文”的风尚越来越炽热,但“尚武”精神的魂魄犹存,汉唐雄风依然凌厉而高扬。领略“建安风骨”,或者品读唐人的“边塞诗”,我们分明能感受到当时人们那种慷慨激昂、遒劲豪迈的阳刚之气,那种悲凉沉郁、睥睨天下的风骨气槪。“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曹植《白马篇》)这就是“尚武”文化精神与民族性格的生动诠释。到了唐代,这一传统仍在延续,像“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杨炯《从军行》),“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李贺《南园十三首之五》),“健儿宁斗死,壮士耻为儒”(杜甫《送蔡希曾都尉还陇右因寄高三十五书记》),等等,均洋溢着高昂的英雄主义与“尚武”精神。
由“尚武”到“崇文”的根本转折点是在宋代。众所周知,赵匡胤发动“陈桥驿兵变”,黃袍加身,建立宋朝之后,片面汲取唐末藩镇割据、五代政权更替的历史敎训,在国家治理问題上,一味推行“重文敎,抑武事”[16]的基本国策与方针,从而在国家发展大战略的层面,从根本上决定了“尚武”精神消亡,“崇文”意识全社会化这一趋势的不可逆转性。
在这样的政治环境和社会氛围之下,宋代的人们在其身份认同上,普遍以“崇文”为荣,而以“尚武”为耻,反映在个人仕途上,只要有机会,就希望出任文职,而排斥担当武职系统的官员。例如,宋代著名兵学思想家、经典兵书《何博士备论》的作者何去非,尽管兵学造诣精深,又身为武学敎授(后晋升武学博士),但自上任之日起就不安心本职工作,曾转求其好友苏东坡两次上书朝廷,请求“改换文资”,即希望把他由武官改为文官,由武学博士转任为太学博士。何去非的选择,就是这方面非常有代表性的例子。
同样的道理,身为文职官员,如果要被改授武职,哪怕武职官衔更大、地位更高,一般也不愿意而婉言谢绝。《湘山野录》“卷中”就有这方面的生动记载:“眞宗欲择臣僚中善弓矢,美仪彩,伴虏使射弓。时双备者惟陈康肃公尧咨可焉。陈方以词职进用。时以晏元献为翰林学士、太子左庶子,事无巨细,皆咨访之。上谓晏日:陈某若肯换武,当授与节钺,卿可谕之。时康肃母燕国冯太夫人尚在,门范严毅。陈曰:当白老母,不敢自辄。旣白之,燕国命杖挞之,曰:汝策名第一,父子以文章立朝为名臣。汝欲叼窃厚禄,贻羞于阀阅,忍乎!因而无报。”[17]
在“崇文”社会大氛围笼罩下,武将在文官的眼中,简直就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大草包,司马光《涑水记闻》“卷七”中有关寇准斥責曹利用不假辞色,态度之恶劣,可为佐证:“寇为枢密使,曹利用为副使,寇以其武人,轻之。议事有不合者,莱公辄曰:君一武夫耳,岂解此国家大体!”[18]武人出身的官员,即使是爬到了枢密使、宰相这样的最高位置,其內心仍耿耿于怀于非科举正途仕进,缺乏底气,不无自卑,有时候免不了要发点牢骚。如名将狄靑就是如此:“韩枢密功业、官职与我一般,我少一进士及第耳!”[19]狄靑以卓越的战功而成为宋仁宗时期的最高军事长官——枢密使,但由于他是行伍出身,因此受到文臣们的嘲讽和排挤,他的名望与身份,也大大低于当时与他平级的枢密使韩琦。因为韩琦乃是以进士出身出任武职,看不起军人,说:“东华门外以状元唱出者乃好儿。”缘是之故,狄靑才有上述的感慨。在这样的“重文抑武”背景下,先秦时期的“尚武”之风眞是销声匿迹,荡然无存了。
客覌地讲,宋代的“文治”,是高度文明、高度成熟,可谓极大的成功,看张择端《淸明上河图》所直覌反映的汴京市民生活情景,读《武林旧事》《东京梦华录》之类的宋人笔记所记载的勾栏、瓦舍热闹场面,我们不能不承认宋代城市繁华、经济发达、文化进步,“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我们可以批评宋时民众安于现状、缺乏进取的问題,但却不能不承认“山外靑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老百姓安居乐业、悠闲自在的事实。
但是,缺乏“尚武”精神支撑的宋代国防,则是完全的失败,说宋代“积贫”,也许未必,但称宋代“积弱”,则是殆无疑义。它不仅不能收复当年被石敬瑭割让出去的战略要地燕云十六州,反而年复一年让契丹、女眞、蒙古人欺凌打压,损兵折将,割地求和,面子里子都输得干干淨淨。它打不过辽,打不过金,打不过蒙元,那也就认了,可在小小的西夏面前,都难逞一胜,则多少有些让人匪夷所思了。
这种局面一直延续下来,中华民族的文化性格中,“粗犷”“原始野性”的成分可谓日益弱化,阴柔替代阳刚,文弱替代武毅,成为普遍的社会风尚,说到底,这是“尚武”文化精神一步步走向消亡。到了淸末民初,中国民族性,似乎再也看不到刚毅进取的特色,而成了鲁迅先生所批判的“中庸”模样:“我们中国的最伟大最永久,而且最普遍的‘艺术’是男人扮女人。这艺术的可贵,是在于两面光,或谓之‘中庸’——男人看见‘扮女人’,女人看见‘男人扮’,表面上是中性,骨子里当然还是男的。”[20]“尚武”文化精神至此终于走入彻底的沉寂。这种局面,于今好像也不曾绝迹:男人,缺乏粗犷阳刚之气槪,动辄成了“伪娘”“奶爸”或“小鲜肉”;而女人呢,则或多或少丧失了温柔婉丽的天性,大多以“虎妈”自居了。
这种唯“崇文”而不“尚武”之风的盛行,从兵书地位在整个文化事业与图书分类中被日趋边缘化,也可以有所感受。中国古代兵书的数量之大,內容之广,确实是令人惊讶和震撼的,形容为“汗牛充栋”“数不胜数”毫不为过。许保林先生《中国兵书知见录》曾著录兵书3380部,2323503卷(959部不知卷数,未计在內);其中存世兵书2308部,18567卷(731部不知卷数,未计在內);存目兵书1072部,4936卷(228部不知卷数,未计在內)。[21]这个统计尚是初步的,刘申宁先生的《中国兵书总目》有更多的著录,达四千余部之多。[22]但不管是三千多部,抑或四千余部,中国为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兵法大国”,乃是当之无愧的。
但是,如我们所看到的,最终被收录于淸代《四库全书》的古代兵书,仅寥寥二十部而已[23],像著名兵书《武备志》《筹海图编》《翠微先生北征录》《百战奇法》等,都被摈弃,不予收录。总之,在整个《四库全书》中,兵书的数量微不足道,所占《四库全书》全部图书的比重,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须知,汉代编撰《汉书·艺文志》时,收录的兵书,就有“兵权谋”十三家,“兵形势”十一家,“兵阴阳”十六家,“兵技巧”十三家了。一千多年下来,被朝廷认可并收录入皇家图书编目体系的,数量不曾增加,反而呈減少的趋势,这实在是不太正常的文化现象。而这种文化现象之所以会出现,归根结底,乃是受“尚武”转向“崇文”这种民族性格与文化精神之嬗变所左右的。
[1].本文与诸葛瑞强博士合写。
[2].顾颉刚:《史林杂识初编》,武士与文士之蜕化,中华书局,1963年,第85页。
[3].王震撰:《司马法集释》,卷上仁本第一,中华书局,2018年,第17页。
[4].[淸]黎翔凤撰,梁运华整理:《管子校注》卷八,小匡第二十,中华书局,2004年,第413页。
[5].《闻一多全集》,《神话与诗·说舞》,三联书店,1982年,第198—199页。
[6].《礼记·郊特牲》有“朱干设钖,冕而舞大武”之语,意谓手执装有铜盾饰的朱漆盾牌,盛装跳大武舞。这也是武舞为重要军事训练形式之一种的重要证据。
[7].[汉]伏胜撰,郑玄注,[淸]陈寿祺辑校:《尚书大传》卷三,周传,四部丛刊景淸刻左海文集本。
[8].参见王晖《庠序:商周武学堂考辨——兼论周代小学大学所学內容之別》,《中国史研究》2015年第3期。
[9].参见王贵民《商周制度考信》,台北明文书局,1989年,第241—246页。
[10].参见罗琨、张永山《夏商西周军事史》,《中国军事通史》第一卷,军事科学出版社,1998年,第138页。
[11].参见江庆柏《汉初墓葬与汉初思想的儒学特征》,《孔子研究》1987年第3期。
[12].班固《汉书·艺文志》源于刘歆《七略》,而刘歆承其父业“总括群书,撮其指要,著为《七略》”。《隋书·经籍志》,又源于刘向之《叙录》。
[13].[汉]许慎撰,[宋]徐铉校订:《说文解字》,中华书局,2013年,第159页。
[14].吴毓江撰,孙启治点校:《墨子校注》,中华书局,1993年,第439—440页。
[15].章太炎:《国故论衡》,卷下诸子学九篇,《原儒》,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104—105页。
[16].[宋]李焘撰:《续资治通鉴长编》第三册卷十八,中华书局,1995年,第394页。
[17].[宋]释文莹撰:《湘山野录》,明津逮秘书本。
[18].[宋]司马光撰:《涑水记闻》,淸武英殿聚珍版丛书本。
[19].[宋]王铚撰:《默记》,淸知不足斋丛书本。
[20].《鲁迅全集》第五卷,最艺术的国家,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85页。
[21].参见许保林编《中国兵书知见录》,解放军出版社,1988年。
[22].参见刘申宁《中国兵书总目》,国防大学出版社,1990年。
[23].就在这二十部之中,《黃石公三略》还是重复收录的,除了《三略》文本之外,尚将《三略直解》收录在其中,由此可见,《四库全书》所收的兵书,实际上仅有十九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