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十岁前后,和外界的社会起了剧烈的变化一样,我身体的内部也起了剧烈的变化。

我自己到现在都还在惊异:我不知道我为甚么会有那样早期的性的觉醒。

那最初的征候怕是在七八岁的时候罢?那时候我们的家塾还在三伯父家的屋后。三伯家和我们不同居[28],他的家在街面上,和我们相隔有两三家门面,但在后边是由一院空地相联系着的,在这空地上我们另外新建着一座学堂还没有完工。

三伯父的后院里面有一个花园,四围是有几笼竹林,峨眉山的山脉横亘在墙外。

有一天上午,读书读厌了,我借口向先生说要去小解——这是我们当时的唯一的偷懒手段。在家塾里读书是没有休息时间的,笔直笔统地要坐到把书读完,不是先生的大小便和自己的大小便,是没有松一口气的机会的。所以大小便便是我们的解放者,我们自然要尽量地来麻烦它们了。先生骂我们有一句口头话,便是“懒牛懒马屎尿多”。但是骂尽管是骂,多也未见得真多,而懒总尽管是要懒的。只要松得一口气,那时候真是达观,便是“呼我为牛便为牛,呼我为马便为马”了。

先生允许了出去小解,但并不往厕所里去,却走到园子里来。

时候是暮春天气,天日是很晴朗的。一走到园门口来,看见我们的一位堂嫂背着手站在一笼竹林下面。她在那儿了望。她穿着一件洗白了的葱白竹布衫子。带着乳糜色的空中,轻松的竹尾不断地在那儿动摇。堂嫂的两只手掌带着粉棠花的颜色。我在这时突然起了一种美的念头,我很想去扪触那位嫂子的那粉红的柔嫩的手。但奇怪的是我这个念头也不敢走去实现。

这位堂嫂是和我们同居的,我们三哥(大伯父的长子)那时也在家塾里读书,三嫂当然也是感着春闺的寂寞,希望在这儿和三哥邂逅的罢?但她那知道我那时那样的一个孩子也起了一个怪异的念头。

我立在园门前踌躇了一下,我也没有惊动她,便又转回家塾里去了。

这个回忆我始终觉得是我的性觉醒的最初的征兆。

但到后来实际泛滥到几乎不可收拾的,是在我十一岁的时候。

那时候我们已经移徙到新的家塾里了,家塾的教程也施行了新法。先生虽然没有教我们的体操,但是听随我们自己学习的。

家塾和峨眉山相对,仅隔着一道篱栅。在篱栅的左端有一道石门,石门外边便是一带的田畴了。

校园中在石门的旁近有一株很大的桑树,那虽然并不是庭园性质的树木,但因它很高很大,家里人爱惜着没有斫伐它。

我们就在那石门和桑树之间安上一根坚硬的竹木,这便成为我们的铁杠了。倚在桑树上又竖了一根竹木,以备我们学习猿升式的攀援。

就是那竖的一根竹木坏了事。

猿升式的运动是以两手和两脚夹着竹杆攀援上去,巧而有力的人便只用两手,我们最初学习当然是两手两脚的。竹木过粗,攀援的时候很费力气。攀上了顶了,总不免要用两脚把竹杆紧紧地夹着,以防坠落,以便在上面多休息一下。

有一次我就因为在那上面休息得过久,竟很怪异地感觉着一种不可言喻的快感。快感过后,异常的感着疲倦,便和熟了的一个苹果一样滑落下来。

就这样发觉了这种怪味之后,我便要时常来贪享这种快乐了。把竹杆当成了自己的爱人。

但是竹杆过高过大,未免太吃力了;后来在三伯父的园中又发现了一株还未十分长成的枇杷树,在一人高的地方有两枝对称的横枝,刚好可以托手。枇杷树虽还稚嫩,但因木质坚实,也尽足以支持我一身的重量。于是乎这枇杷树又夺去了那竹杆的爱宠了。

就在的时候不凑巧的又发现了几种奇书。

自从大哥出了东洋,我在他的书橱里面发现了一部《西厢》,一部《西湖佳话》,还有一部《花月痕》。

《西厢》是木板的小本,有些不甚鲜明的木板画。关于《西厢》的知识在各种机会看旧戏的时候,耳濡目染地一定得过了一些,但和真正的原书相接触的,还要算是第一次了。自己也晓得是小孩子不应该看的禁书,便白天托头痛把帐子放下了来偷看。那时候大约是暑天,因为先生已经回去了。

词调是不甚懂得的,但科白却容易看懂。因此,蛛丝马迹地也把前后线索可以看得明白。甚么“莺莺不语科”,“红娘云小姐,去来,去来”,“莺莺行且止科”等等,很葱茏的暗示,真真是够受挑发了。到了那时候,指头儿自然又忙碌起来,于是在不知不觉之间又达到了它的第三段的进展。从此以后差不多就病入膏肓了。连《西湖佳话》那样的书也含着了挑发性,《花月痕》那样的书,也含着了挑发性了。断桥情迹的幻影,苏小小的幻影,秋痕的幻影,[29]弄得人似醉如痴了。

我偷看《西厢》,后来被我们大嫂发觉了,她去告诉了我母亲。我母亲把我责备了一场。但是责备有甚么裨益呢?已经开了闸的水总得要流泻到它的内外平静了的一天。这种生理上的变动实在是无可如何的,能够的时候最好是使它少受刺激性的东西。儿童的读物当然也是一个很重大的问题,回想起来,怕我们发蒙当时天天所读的甚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圣经贤传,对于我的或和我同年代的一般人的性的早熟,怕要负很重大的责任罢?

淫书倒不必一定限于小说,就是从前发蒙用的《三字经》也可以说是一本淫书。譬如说:

蔡文姬,能辨琴。谢道韫,能咏吟。

彼女子,且聪敏。尔男子,当自儆。

象这样好象是含着勉励的教训话,其实正是促进儿童早意识到性的差别。又如那些天经地义的圣人的典礼,甚么“男女七岁不同席”,“叔嫂不通问,长幼不比肩”之类,这比红娘、莺莺的“去来,去来”,所含的暗示不还要厉害吗?近来听说还有些大人先生们在提倡读经,愚而可悯的礼教大人们哟!你们为你们自己的儿女打算一下罢!

[1]据《乐山县志》卷十二,1786年(农历丙午)大渡河泛滥;1846年(农历丙午)岷江大水,嘉定受灾。当地人称前者为“老丙午”。

[2]明清科举制度乡试每三年进行一科,若有朝廷庆典,常破例加试,称为恩科。

[3]作者注:当时称兵为粮子。

[4]作者注:乡里人说幸灾乐祸为“看肖神”;大约是十二肖神和人的祸福很有关系的原故。

[5]作者注:乡中土匪绑票用的专语,男为财神,幼为童子,女为观音。

[6]即郭潮沛,字膏如。

[7]作者注:云南出产的鸦片烟。

[8]阳历为1892年11月16日。

[9]即杜邀贞。

[10]指长兄郭开文,字橙坞;次兄郭开佐;长姐郭秀贞;次姐郭麟贞。

[11]据郭开文等撰写的《先妣事略》:杜邀贞“以咸丰丁巳七年九月,生于贵州开州城内公寓,长于四川乐山安谷乡响水滩”。

[12]即杜琢章。

[13]据郭开文等撰写的《先妣事略》,杜邀贞嫡母为谢氏,生母为史氏。

[14]据郭开文等撰写的《先妣事略》:“刘姐本黔人”。

[15]本篇1929年初版本此处尚有以下文字:“总之我母亲是与忧患俱来的人,从小时候起便受着灾难;听说我们川南现在是讨赤最力之乡,大约因为我一人的关系,恐怕又已经‘赤化’了九族罢?管他妈的!牙齿总有要牙齿偿还的时候!”时上海国民党检查机关以此段及本篇另一处“词句不妥”为由,将本书查禁。

[16]作者注:长年工人的意思。

[17]作者注:放在自由空气里面的意思。

[18]即郭开运。

[19]作者注:旧俗相传为阴界、冥府。

[20]旧俗人死后需祭祀亡灵,每七日一次,称为“做七”,共计七次,至七七四十九日止。

[21]作者注:癫癎症。

[22]书写后可用水擦去的粉漆木牌。这里指官府在水牌上公布获准应试人的名单。

[23]作者注:唐朝以来科举的诗,多以古人的诗句命题,前面加“赋得”二字。这种诗或五言七言,或八韵六韵,谓之“试帖”。

[24]作者注:杰克·伦敦(1876—1916),美国著名的进步作家。

[25]作者注:日语“我”、“你”、“谢谢”、“再会”的音译。

[26]作者注:我们乡里的习惯元旦是要迟起的,俗间叫作“挖窖”,就是挖金窖的意思。

[27]《灵飞经》,道经名,唐锺绍京节录其文,书为小楷帖,此帖真迹曾为董其昌所得。

[28]《沫若文集》第六卷此句作“三伯家和我们同居”,今据1929年初版本改正。

[29]《断桥情迹》是《西湖佳话》中的一个短篇;苏小小是《西湖佳话》中《西泠韵迹》的女主人公;秋痕是《花月痕》中的女主人公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