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〇七年的秋季我从小学升入中学了。
中学的校舍就是从前的考棚改修的,在高标山的东麓。学校的后部有一段是在高地上的。考院的中堂改成了礼堂。左右的考棚,左边的改成讲堂,右边的改成自修室了。自修的右边是一带寝室,一直地绵延着差不多与学校的深度相等。
学堂的地位是在嘉定城的正中,正面便是最热闹的玉堂街,左边的侧门与县街相通,右边的侧门与府街相通。但因为学堂的地基很宏大,学堂的前面也有一个很宏大的敞地,正面是完全和玉堂街隔断了的,平时只开左边的侧门或者右边的侧门,以供学生出入,所以虽然处在城的中央,一点也不觉得城市的喧哗。
从前的嘉定府管辖七县。七县是乐山、犍为、威远、荣县、峨眉、洪雅、夹江。这几县的文化程度大约也就依着这个顺序。
中学堂的第一学期是发挥尽致了一种过渡时代的现象。
校长是我们乐山县人,在湖南作过几任县官的,对于办学的经验和知识完全没有。由他这样的人当然聘请不出甚么好的教习,而且教习的产生法是要按照县份摊派,有这样一个条件限制,结果是愈见笑话了。
张胡子是夹江人,住家在草堂寺小学校附近,他的不通是很有名的。但因为夹江要摊派人,也就聘他去当监学。在行开学式的时候,本来客气一下不讲话也未尝不可以的,他偏要出一次风头。他登台演说,开口就是:
——“学问之道,得于师者半,得于友者半,得于己者半……”
说得满堂的人都笑起来,但他还很得意,后来我们就称他为“三半先生”。这个徽号由夹江人传到他耳里去时,他很不心服。他还说:“一个橘柑不是有十好几半吗?”
有一位姓林的地理教习,我不记得是峨眉人还是洪雅人,他公然讲起五行八卦的辨方正位来。他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楚。他说日本是在中国的南边,朝鲜是在日本的东边,讲得比《山海经》、《淮南子》的《地形训》还要神秘。
此外大概都是这样相差不远的一些先生。只有一位英文教员是湖北人,他一上讲堂便用英文来说话,写也写的一些旁行邪上的蟹形字。我们不知道他的程度怎么样。他说的写的究竟是不是英文,我现在也不敢保险。
在这样的一些教职员之下,四方杂处的从各县来了四五百名学生,嘉定城从此便多事了。
学生在教课上得不到满足,在校内便时常爱闹风潮,在校外也时常惹是生非。城里的各处会馆差不多毫无间断地要演戏的。礼拜可不用说,就是礼拜三、礼拜六我们那时都有半日的休假。在这样休假的时候,每处的戏场差不多都有学生闹事。
我自己在这样的环境之中是怎样的呢?
我焦躁,我怀疑,不知道自己将来究竟会成为一种甚么物什?
对于学校的课程十二分不满意,能够填补这种不满意的课外研究又完全没有,我自己真是焦躁到不能忍耐的地步了。
那时留学外国热在蔓延,我对于欧、美不消说起了很大的憧憬。但是,这是断难实现的。我的大哥是早出了东洋的,五哥在我入中学的时候也由武备学堂毕业派到东洋去实习去了。这儿也是很景慕的地方。东洋去不成便想往北京、上海。再办不到,至少也要到省城了。到这些地方去学习甚么,那时候并没有怎样明确的志愿,实在也是不能有怎样明确的志愿。科学里面究竟有那些分科,各种分科的大概的概念是怎样,实在是一点也不知道。不过到了外边去觉得总可以学些甚么,总比在三半先生、五行教习的陶冶之下要得到更多的知识。
奋飞,奋飞,这是当时怎样焦躁的一种心境哟,但是我的父母怎么也不肯许可。父亲不知道学堂的情形,他总以为不至于象我所说的那样厉害。母亲是完全出于溺爱。自从大哥、五哥出洋以后,我们母亲时常思念他们,差不多一说便要流泪。她常常说:“我的心是碎了,小的两个是怎么也不肯放他们出远门了。”
我究竟是一个胆怯的人,家里一不许我出远门,我虽然几次想逃走,但终竟没有这种决心。由是自暴自弃的念头便一天一天促进起来,闹事的学生中当然是有我一份的了。
礼拜,陕西街的秦晋公所唱戏。我因为换洗衣服都拿出去洗去了,身上穿的是一件洗白了的竹布长衫。这件长衫不幸的是纽绊带红色的,当然是裁缝师傅误把红色的布条做了骨子的原故。这样的衣裳怎么也不好穿出街去,这使我破天荒地礼拜日也在学校里留下了。
吃中饭的时候,一位从戏场回来的同学说:“清和班的王花脸下午唱《霸王别姬》。”
这真是含有无限的魔力的一句话。王花脸是嘉定优伶界有数的名角,《霸王别姬》是他的拿手好戏,这把我害羞的心事完全打破了。
红纽绊的葱白竹布长衫,光头,松三把的长搭辫,还拿着一把张开时要超过半圆以上的黑纸扇。——这实在是极不庄重的一种装束,就这样跑到秦晋公所。
旧式的戏场在演戏的时候,舞台前面的左右两翼要摆着两列连环着的二十排左右的高脚长凳,正中和后部空着,看戏的人不是立在这空着的地方便是坐在那高脚凳上,坐凳的要被征收座钱,大概看半天戏每个人顶多不过十文钱的光景。不消说这种高脚凳是谁也想争着坐的,特别是靠近舞台的最前两排,在未开戏以前总时常是坐满了的。
我走进秦晋公所,戏场早已坐满了。但这儿正是学生逞威风的地方,他是不讲理的。选着第二排的坐凳我就想擎上去。坐在凳头上的人大大地表示出一种不愉快的样子。第二的一个更指着他们两人中间伸出着的凳脚的榫头对我说:
——“这儿有个桩,你来坐!”
这句话是含着一个很下流的意义的。
——“好的,我就来坐!”
不客气地我便一直擎上去,一坐就坐在两个人的大腿上。两个人不消说都是不舒服的,便向我罗唣起来。
我说:“是你们教我坐,我才坐的啦。”
已经不是看戏的兴趣,只是吵架的兴趣了。你一句,我一句,口角愈斗愈烈。坐在我正前面的也是两人的同党,他回过头来打邦槌。
——“这儿不该你来闹!”
——“该谁来闹?”
我劈的就给他一耳光,端端正正地就打在他回过头来的脸皮上。他伸过手来抓着我的领襟,我一掌便把他推下去,同时我的衣裳却被他拉破了。
——“打哟!打哟!”全场都号叫起来了。这儿的高凳上立起一个人,那儿的高凳上立起一个人。有的从人头上便扑过来,就象在水面上游泳的一样。全场轰动着的都是学堂里的学生。和我口角的看见势火不好,便混在人丛中偷跑了。
——“清查!清查!是那个?是那个王八蛋!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我们查出来了。被我打了一耳光的是铁牛门掌码头的刘大爷,还有两个便是他的弟兄。这位刘大爷是张伯安的父亲栽培的。伯安那天也在戏场上,他隔的很远,听说我在打架,也从人头上游泳过来了。当时我们就去找伯安的父亲,那刘大爷还陪了不是,补好了我的衣裳。
在四川的江湖界是有等级的,好象有仁、义、礼、智、信的几种堂子,就象高曾祖父儿孙的五族一样。那位刘大爷大约是没有把我看成学生,把我看成了义字堂或者礼字堂的矮辈,或更看得不值钱罢?他竟上了一个当,折了不少的威风。不过,我也好久不敢一个人到铁牛门去,我怕的是他的弟兄们要向我报仇。
象这样倚仗人多势众在戏场内惹是生非,这在当时的学生界是最流行的风气。而我又差不多是十处打锣九处在的人。闹得来嘉定城内在休假日不敢唱戏,以后竟连戏都少唱了。这儿不消说还包含着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社会经济的萧条。
最初我们才下嘉定的时候,嘉定城里有三座班子,各处会馆的堂戏差不多连续不断。那时候纸烟还没有到嘉定,学生身上穿的还多是一些银绸、茧绸、巴绸、或毛蓝布大衫之类的手工业的土产。但是隔不两年身上的穿着完全变了。洋缎、大呢、哔叽、天鹅绒,乃至葱白竹布,一切的东西差不我都带着一种洋味。机械生产品的大洪水流到了嘉定,大英烟草公司的“pirot”、所谓“强盗牌”的纸烟,也跟着他的老大哥鸦片阁下惠顾到我们城里了。
在这时候,我们可以想象得到的,自然是土产生意的衰颓,行帮制度的崩坏。以行帮为基础的各省会馆自然要遭打击,要减少他们的行乐机会了。
唱戏的机会减少,戏班子也就一天一天地减少下来。从前的三座归并成两座,更归并成一座。一座也不能维持,后来终竟消灭了。
这时候如象省城、重庆、自流井[1]那些繁华的地方,唱戏的生意已经开始成了资本主义的营业,已经有戏场主集资合设的常设的戏园了。这些常设的戏园不断地吸收各地的名角,名角一走了,戏班子便坍台。这也是地方上停止演戏的一个重大,原因,不用说是表示着社会变革的。
经受学生的捣乱、行帮的溃崩、常设戏园的吸引,封建制度下的会馆戏便渐渐绝迹了。学生的出现其实也就是社会变革的一种上层现象。结果是封建制度的经济组织逐渐被资本主义的洪涛冲破,在戏台的一角上很鲜明的表现了出来。演戏的方式、演戏的内容、演戏的剧团组织、演戏的舞台建筑,一切都表示着一部很正确的唯物史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