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在学校里爱闹风潮,在学校外爱惹是非的我,自然和校内校外的不良少年曾发生过密切的关系。
当时校内有八个最爱游耍的学生号称“八大行星”,我便是其中的一个。其余的乐山县人占了四个,犍为县人占了三人。大约是因为地理相近而且同班的原故罢。
第一学期分了三班。乐山、犍为的学生是一班,威远、荣县的学生是一班,峨眉、洪雅、夹江的学生又是一班。
这三组,地方区域很相近,同时学生的性情也大概相同。乐山、犍为的人带些都会气质,不免有些轻薄;威远、荣县的人很粗暴、峨眉、洪雅、夹江简直是乡下佬了。
本来已有县界的地方观念,又加以不同班,有学堂中虽同住了许久,有的完全不知道姓名,有的就跟仇敌一样。能够接近而相得的人,不消说还是同县或同班的人了。
由这些行星的吸引,逐渐地认识了城内的一群游荡子弟。他们大都是中上等人家的儿子,家里钱是有的,又不读书,只是追逐时好,穿些流行的衣裳,日日打牌吃酒。他们有一个“转转会”,便是定一个日期轮流地请吃酒宴。在酒席前后不消说就是打牌。
那时候我们打的还是纸牌,是由一点至十二点的,我们喜欢打的是“逗十四”和“卯十”。再不然就是“推牌九”了。麻雀牌已经到了嘉定,但是很少。
我不久也成了这“转转会”的一位会员。
在那会员里面有一位姓汪的少年,他的面貌很端丽,是“转转会内之花”;一班的人都是如蝇逐膻的向他献媚,向他诱惑。
他特别和我要起好来。我们差不多每天每天都不能不见面了。
他家里开的是绸缎铺,也是在玉堂街上。他只有一位母亲;所以他的行动便流于放荡。每天午后他在铺店门口等我,我只要一下课便请假出去会他。
我在这儿才感着真正的初恋了,但是对于男性的初恋。
他在前本来有一位很钟爱他的人,但他把他疏远了;他倾向到我来也到了一刻不能相离的光景。
我的严正的一批朋友,张伯安、吴尚之诸人,他们看见我一天一天地趋于游荡,便暗暗替我担心。在休假的时候他们每爱把我引到别的地方去,避开我那些游荡的友人。但是那姓汪的少年我是不能离开他的,他也因为我的关系偶尔加入我们的严正的游队里面。
少年一和我接近之后,渐渐和他从前的朋友们隔离了;他喜欢的是单独地和我两人游玩。我们相会多半是在夜间或者黄昏的时候,我们总是避开繁华的市街,向那绝少人行的城外或者城墙边上去散步。
我们时而是很感伤的。
我问他为甚么不读书?
他说是他父亲死早了,便失了学。
我时常想,假使他是在读书,而且和我是同学同班的时候,那真是再圆满也没有了。
他有时候也要求我,要我得志后不要忘记他。我当时也好象觉得我很有力量把他提拔出那种境遇的一样。
他避人也是因为怕人说闲话的原故。他专一和我要好,他以前的朋友便对于他啧有烦言。有一天晚上他和我在月儿塘的草地上走着,我们时而又去倚靠着那月儿塘上的红石栏杆。月光是很朦胧的,四面的人家也点起了朦胧的灯火。
他对我说:“我和你好,他们在说我的闲话,但是我是不怕的。我们一个是心甘,一个是情愿。”
正说到这儿,远远来了一个人,我们把话停止了。人影走拢了来,原来就是“转转会”里面的一个人物。他话中有话的说:
——“啊,你两个!”
就这样说了一声,那人便走过身去了。少年向着他的背影回答了一声:
——“唔,我两个!我两个又怎样呢?”
那边也没有回话。
我和他交好,我的朋友们很替我危险,甚至于连行星里面的天王星都在忠告我;说我和汪少年要好,我反转要受他的暗算。我只是感觉着一种苦笑。
他对于我十分恳切,有时候就象我的一位姐姐一样。
我记得有一天晚上我吃醉了,是有许多人一道喝酒的,散后只有他跟随着我。我们走过一家烟馆门前,突然遇着一位“鸡仔”。他本来是一位府学的儿子,后来府学死了,一家人流落在嘉定也相继死了,只剩下这位儿子竟成了“鸡仔”。——这是相公的别名。我拉着他,叫他陪我去喝酒。我们在一家小酒店里面又喝起来。夜渐渐深了。汪君催我回学堂去。我说不回去,要引着那位相公去开旅馆。汪君他也把我没法。他借着买下酒菜为名,拿了两块大洋给那相公,和他说了一些话叫他走了。那人一去便没有转来。
汪君后来还对我说:那孩子很不肯走,他的意思好象还怪他吃醋。
那晚上我醉得一榻糊涂,汪君把我扶到他自己家里去,还劳他的母亲服侍了我一夜。
是那年的年底,还是第二年的年初,我现在记不准确了。
那也是一场醉后的事情。
我同几个“转转会”的人喝酒,喝了后又打牌,已经半夜过了,我的钱输光了,我还要要求打。有一位说要打现钱,我便和他吵闹起来。我痛骂他,说他侮辱了我,怕我输了不给钱。两个都把脸破了,我便一冲冲出那店铺来。那是县街上的一家药店,就是和我吵架的那人家里的。
那时还没有电灯,昏黄的街灯照着悠悠的夜景,街上已经没有行人了。
打牌是有汪君在场的。我和主人决裂了,冲了出来,我相信他一定要跟着我走。但我走出街来以后,走不多远我便立在街边等了一会,却不见有人在后面跟来。我又愤恨,又绝望,想到学堂的门是已经关了,便顺便走进街头的一家客栈里去。客栈的么司务把我引上了楼。一个长条房间,沿着壁摆了三尊床。床上是只有草縺和一张草席的。
我抢着床头有一个长桌的床便和着衣裳倒了下去。么司务抱着一床被条走进来,把它盖在我的身上,就象压下了一张石板一样。随手点燃了桌上的一盏菜油灯,他又走出去了。
我模模糊糊地睡着,恨我受了侮辱,又恨那汪少年不跟着我来。我想到身上没有钱,明天怎样出客栈,心里也暗暗地着急。口渴极了,向么司务要茶水喝,但他说已熄了炉火了。没有法子,只得忍耐。
模糊地睡熟了。有人吻着我,把甜蜜的凉汁渡入我的口中。我睁开眼睛一看就是汪君。我真是喜出望外了。
我责备他:“你为甚么不跟着我来?”
他说:“在人面前怎么好那样呢?你走了我们还打了一两和牌,我装着肚痛才告退出来了的。他们也醉了,和你吵的老陈吐得一榻糊涂。”
——“你怎么晓得我是在这儿的?”
——“我晓得你不能回学堂,一定是在客栈里睡。几家客栈我都沿街打听了来,在这儿才找着你。我想你一定口渴,在街上买了几节红甘蔗来。”
说着他又笑融融地咬了一口来渡在我的口里。
——“啊,我真爱你呀!”我紧紧地把他抱着。
他那晚上就和我睡了一夜,第二天清早还是他给了栈房钱我才出来了的。
第一学期的半年就是这样放荡过去了,不消说完全没有学到甚么。我的修身分数是在二十五分前面还打了一个负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