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父的会葬过后,学校里起了一次弥天的风潮。

事情是这样。那骄气横溢的丁监学在学生吸烟室里看到了“丁平子不通”五个字的题壁。

吸烟室和厕所的题壁本是学生生活的安全瓣。学生时常受着管理人的压制、胁迫,就好象一个囚犯。只有到这些地方,他才感觉到他自己的自由,把他胸中的愤懑,或者希望,向着墙壁发泄。这样的事情你是不能够认真的。假使连这样的事情你也要追究,那学堂的管理人也就不胜其烦了。

但是那骄气横溢的丁先生却严烈地追究起来。

他把全校的学生都召集到大礼堂上,把全校的教职员也都请了来。他当着众人宣布了他在吸烟室里看到的那五个字:“丁平子不通。”他接着就是一篇演说:

——“我丁平子,三五少年也曾东渡,前年留学界闹取缔风潮,鄙人被选为四川留学生同乡会的总干事。回到上海也曾侃侃谔谔建言当道。适因本府中学腐败,监督[19]秦公[20]受当局宠任,荣膺整理之责,来函以监学相委,以为整理本校非鄙人之力不能。鄙人难负监督秦公之雅望,桑梓之重托,勉力来就斯职。就职以来,对于学风之整饬,学生之管理,自以为已鞠躬尽瘁,当不无几希成效之可言。乃今竟蒙赐以最不名誉之‘不通’二字!夫以大通而特通之日本留学界犹称为通之又通的我丁平子,乃受本府中学的一通不通的学生们称为‘不通’呀,这在我从大通而特通的日本留学界犹称为通之又通的丁平子,岂不是奇耻大辱吗?……”

就这样,以他那尖锐的洋钢签子的声音,在“通”与“不通”的几个字上,翻来复去地做了一篇翻案。接着又把他讲了一两个学期还没讲上两三千字的世界地理的讲义——章太炎风的文章——从头至尾读了一遍。他当着众人辞职,说:限于三天之内,把那写字的人寻出来处分。如若不然,他便永不回校。

丁先生辞职!这可不得了,这简直好象国王退位一样。

学校把课也停了,一方面教职员举代表,学生举代表去挽留,另一方面教职员私下密查,学生自行检举,寻找那写“丁平子不通”的人。真好象秦始皇找博浪沙投椎的勇士一样,一学堂都闹翻了。找了三天,那个人竟公然被找了出来,那是我们乐山县的学生刘祖尧。

其实那“丁平子不通”的五个字究竟是不是刘祖尧写的,还是一个疑问。虽然有些与丁平子同县的学生说是亲眼看见刘祖尧写的,但他自己是否认的,在壁上用粉笔写的字,谁也难把笔迹认准确。然而学堂的办事人却高兴到了万分,当晚就把刘祖尧斥退,逼着把他的铺陈行李送出学堂。一方面教职员代表和学生代表才又出去把那夫子去堂三日而就宿于旅馆的大通先生迎接回来。这时,丁大通先生真好象凯旋将军一样。

啊,好不威风!学堂是监学的江山,学生是办事人的奴隶!

刘祖尧是我们换帖的朋友之一。在小学时张伯安、吴尚之和我的换帖行为渐渐展开,在中学堂的时候已经有二十好几个人了。刘祖尧也是其中的一个。

象这样由于莫须有的文字狱便牺牲了一位好朋友,这叫我们怎么能够心服呢?但是学校的高压、丁平子的严威、学生的众怒,谁也没可如何。因此,我们对于丁平子的怨恨是与时俱进的。

转瞬之间也就到了暑假。学年试验已经完毕,我不两天也就要回家去了。伯安、尚之跟我饯别,在那天晚上我们同在土桥街的意如轩吃酒。

尚之那时候也考进中学了,他在乙班。伯安是自始至终和我同在甲三班的。

因为都是喜欢酒的人,我们好象吃了好几样酒,外来的绍酒、白玫瑰,四川的大曲、高粱,一样都吃了一点。吃得并不多,但因为是混成的原故,却早早醉了。

醉了,把尚之送回家,我又到伯安家里去谈了一会,伯安雇了一乘轿子把我送回学校。

我回到自己的寝室,睡了。有一位同学来谈起了刘祖尧的事,这便引起了我一腔的悲愤。一年以来压在心头的怒火,就象火山一样,爆发出来了。

我破口的骂丁平子,骂他是专制魔王,骂他虚骄,骂他稚气,骂他没有学问,骂他不通,差不多足足骂了两个钟头,把甚么都给他骂到了。

我的窗外愈拥愈多地拥集了无数的学生。丁平子听说也到我窗外来徘徊了好几次,他终竟也把他的怒火爆发了。

待我渐渐清醒起来的时候,学校又由丁平子一个人闹得天翻地复。他也一样地骂我,骂我没有家教,骂我椅仗父兄的势力侮慢师长,骂我破坏校规,骂我不知羞耻。他把对待刘祖尧的态度来对待起我来了。那就是把他一人的去留来胁迫着校长开除我。

不过这回他却受着了意外的障碍。

第一是我们乐山县的教员们极端反对。经学教员黄经华先生、国文教员李肇芳先生、东文教员魏文通先生,都说是有望的青年不能处以绝路,并且是酒醉了的人,便是国法也应该减等。最有趣味的是黄经华老先生,他说:

——“丁先生,郭某为甚应该斥退?”

——“他的罪过那样地鲜明,你还要问我吗?”

——“是不是说他吃醉了酒,骂了你?”

——“自然!”

——“他是年青人,又是吃醉了酒的,不能够和他计较;你是先生,又没有吃醉,你不是也狠狠的回骂了他?”

——“那吗,请秦监督免我的职!”

他一冲就从那最高一层的教职员会议室冲了下来,在大礼堂后边劈头便碰着张伯安。伯安是听见我生了事,从家里赶上学堂来的,他也是有酒意的人。

——“甚么!丁丁儿(丁平子的混名)要斥退吗?我和他势不两立!”

丁平子听了这话当然又是一肚皮的气。他刚刚走到礼堂,劈头又碰着帅镇华,他是我们小学堂的先生帅平均的儿子,大约也是吃醉了罢,他也很大声地叫:

——“丁丁儿要斥退老郭,我要以手枪对待!”

丁先生更忍耐不住,气冲冲地又跑回教职员会议室。那时候我正在那儿,我已经醒了一大半,被两位同学扶着,要我在校长面前陈辩。

丁先生很高声地叫着进来:

——“哦,秦先生,秦先生,不得了,不得了!我办了一年半的学堂犯了死罪,竟公然有人要枪毙我了!你看,这还了得?这学堂还可以办吗?……”

他一眼看见了我,又象燕子一样,一翻身又往外边走。

——“郭某和我,势不两立,我在这儿斥退不了他,我要上省去告;我在省里告不了他,我要进京!”

那时候嘉定还没有电灯(就是现在有没有,我也不知道),会议室里点着一盏挂灯,在桌上还高烧着几只洋烛。烛光和灯光射到室外的天井里,那儿依然是薄暗的。丁先生的剪了的头发还没有长齐,刚好披到肩上。他又矮,走路是一跳一跳的,因此他的头发便在肩头上一披一披地披打。我从薄暗的光中醉眼朦胧地看着他的背影,我隐隐自咎起来。我好象期负了一位比我还年青的小兄弟一样。

事实上丁先生也未免太年青了!吃醉了酒骂人,这在我本来是一种恶德。但是你被骂的丁先生也应该内省一下,你到底为什么受骂?假使你内省不疚,那小孩子的醉态就象蜉蝣撼大树,何损于你的泰山北斗呢?但他偏偏要和我那样计较,我现在除我自己甘愿认错之外,觉得你意气用事的丁先生也未免错了。

丁先生遇着了两重障碍,教职员一部分的反对和学生的反对,他当时终没有能把我斥退。第二天他回他的荣县,我也回我的故乡去了。我的斥退便成了悬案。校长的意思是只要丁先生不说话,他是可以不斥退我的。问题就在丁先生一个人身上了。

我以待罪的身份回到故乡,不消说是不很愉快的。但我父亲好象没有前次在小学校被开除时那样担心了。我们三哥那时在做铁路路股调查委员,由省城派到荣县去,父亲还请他和丁先生私下交涉,只要学校不开除我,便把我送到成都去就学也可以,请他不要追究。但三哥还没有到荣县,丁先生已经得了急症,一命呜呼了。

听说丁先生得的是喉症,刚好一晚上便死了,话也不能说出一句。他的夫人不久也得着同样的病相继死了。

丁先生一死,那我的悬案便无形消除。暑假过后,我又公然回到了学堂。那时候一般的朋友真是高兴,特别是在第二学期中说了一句“肝筋火旺”、便被他斥退了的易老同学。他那时候已经在成都存古学堂读书,暑假后上省时我们在城里会着。他说:

——“你的星宿高,硬把丁丁儿克死了。”

他总是离不了这种俗调。他还说:

——“丁丁儿那张尖嘴平生带过太带多了,所以死的时候连话都不能够说一句。这是活眼现报。”

其实丁先生的急症毫无疑问是白喉症(diphtheria)中最猛烈的一种,毒性化脓。听说他的喉膜带灰绿色,这正是确证。乡里人就因为他不带白色,所以便相传以为是奇症了。

白喉症的传染性是很厉害的。不幸的他的夫人也成为了这同病的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