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离别了三个月,又回到福冈。我留在福冈的妻儿是被家主驱逐出了从前的旧居的,新迁的地方离旧居不远,但我不知道在那儿。我走到旧居近处问以前相识的邻里,又才按照着地址去探寻。原来新迁的住居是在箱崎町的街道上,背着海岸,和海岸相隔还有两三家渔家。后面有一方空地,有新的木板墙围着。我先隔着那木板墙看见大的一个儿子和夫,一个人孤另另地坐在那空地当中挖土。头发很长,好象是自从我走后不曾剪过发的光景。就单只这样一个情景已经就使我的眼泪流出来了。我又转到街头的前门去,前门才是锁着的。我也并没有甚么惊异:因为我想到安那一定是背着第二个儿子出外去买东西去了。我在门口伫立着不一会,安那果然背着孩子买了些小菜回来。她看见了我,自然是喜出望外。因为我走得很仓促,临行时我没有通知她。
新居是平房,结构和旧居的楼下相同,可说就是旧居削去了楼层的一样。我们本来是没有什么家具的,我的一些书籍又已经运回了上海,看起来真正是家徒四壁,这些不消说又是催人眼泪的资料了。
我那《泪痕》的一首诗,被已故的“诗哲”(徐志摩)骂我是“假人”,骂我的眼泪“就和女人的眼泪一样不值钱”[1]的那首诗,便是在这一天领着大的一个儿子出去理发时做的。我们绕道走去,在以前的旧居前缠绵了一会。那里还没有人住,有两三位木匠在那儿修理。我也就走进去,在那楼上眺望了一回,那时候的眼泪真是贱,种种的往事一齐袭来,便逼得我“泪浪滔滔”了。
我回福冈仅仅住了一天,第二天便动身往京都。在车上过了一夜,到京都时已经是第三天的上午了。我先到三高去访问伯奇。他那时正在考试,我在会客室里坐了好一会才等到他出来。他和我虽通过很久的信,但是初次见面,他信上写的字迹异常纤细,就象姑娘们的笔迹一样,那知一看见他才是一个矩形的面孔,身子比我还高,我觉得他可以称为东方的兴登堡。伯奇对我也一样地感觉着一种意外,他领着我去找一位旧同学李闪亭时,他这样对我说:“从信上得来的想象和实际的印象又不同,文学的要素是不免有些夸张的。”因为我做过《死的诱惑》那一类的诗,我写给他的信上也每多消极的话,因此在他的想象中以为我一定是一位病弱的人,肺结核没到三期,怕至少是到了二期的。
伯奇在考试。我便不好打扰他,便在李闪亭的寓里住下。这李闪亭是冈山六高的旧同学,进的是京大经济科,要算是河上肇的弟子。在冈山时我们同住过两年。因为他是第一部,我们常常叫他是“曼大林”(Mandarin中国官僚),他很不高兴。进了京大,京都的同学们又称他为“中国马克思”了。但这位“中国马克思”到底还是成了“曼大林”,他后来是属于孤军派的中国青年党的一员健将,做过长沙法政学校的校长,一九二七年客死在上海。
我暂时寄寓在“中国马克思”的寓里,不幸我得了急性肠加达儿,那天整个下午不能行动。那时我对于马克思学说还是门外汉,夜间我同“中国马克思”并枕睡着的时候,他对我说了些“唯物史观的公式”,说了些“资本主义的必然的崩溃”,又说了些“无产阶级专政”。他说得似乎并不怎样地把握着精髓,我听得也就千真万确地没有摸着头脑。他劝我读河上肇的个人杂志《社会问题研究》,我在当时并没有感觉着有怎样的必要,他这个劝诱,我也没有立地接受。
第二天病算好了一些,我应着张凤举的邀约,到他寓里去茶话。我同闪亭去时,凤举又到近处去把当时在京大研究的沈尹默先生请了来。沈先生那时恐怕将近五十岁了,他戴着一副药片眼镜,眼睛好象很不好。脸色很苍白。那苍白的脸色配着药片的眼镜,怎么也好象是日本的一位按摩。
凤举替我介绍了,说起我们要在上海办一种纯文艺杂志的意思。
沈先生的第一声是“上海滩上是谈不上甚么文艺的”。
我听见了这一声,微微地感觉着一种惊异。我不知道为甚么在上海滩上便不可以谈文艺。文艺究竟是该在甚么地方谈?揣想沈先生的意思自然是舍北京而外没有甚么地方说得上的,这一层也就引起了我的一种反抗心理。北京我从前到过,我觉得象那样暮气沉沉的地方倒未见得配谈文艺。这些话自然没有说出口来,我觉得说是多事。——其实照现在看来,就是那样的作想也已经是多事了。沈先生所说的文艺是大学教授的文艺,讲研究要唐钞宋刻,讲写作要古月荒城。这自然是以北京为宜,上海滩上是说不上的。这儿有一个阶段不同的阶级意识,就如贵族们之鄙视资产家一样,北京城的文士每鄙视“上海滩上的诗人”。这种思想,明白地说,就是封建思想。北京城是中国的封建社会的结穴,蟠居在这座古城里的正人君子和准正人君子,要想超越这种思想是很不容易的。
话一不投机,结果是把杂志的话丢在一边去了。谈了些京大所藏的中国古书,谈上了元曲。我发表了我的中国剧曲在文学构成上优于西洋歌剧的意见,凤举说他没有研究,没有加以赞否。沈先生也是沉默着的。凤举又说到厨川白村(京大的文学教授)称赞过我那首《死的诱惑》,——因为大阪的一家日报翻译过——说是中国的诗已经表现出了那种近代的情调,很是难得。我听了这话,其实并不知道他是在称赞,还是在藐视。
谈不好一会,便同闪亭从凤举那儿退出。那时京大附近的饭堂很多,都是以学生为对象的。用中饭时,在饭堂里遇着了伯奇。那天的下午,伯奇陪我去访问过一次穆木天。木天那时是三高的二年生,他是在专门研究童话的,一屋子里都堆的是童话书籍。我觉得他自己就好象是童话中人。他人矮,微微有点胖,圆都都的一个脸有点象黄色的番茄。他见人总是笑眯眯的,把眼睛眯成一线,因此把他那丰满的前额和突出的两个脸墩便分成了两部分。他特别象番茄的地方也就在那儿。他是吉林人,爱用卷舌音的北方话也特别助长了他的天真烂漫。我觉得他的姓穆而名叫木天,真是名也名得好,姓也姓得好。那时听说他参加了周作人的“新村”运动[2],我也觉得象他这种童话式的人也恰好和“新村”相配。
伯奇那天很有意思把我引去访问厨川白村,我却是谢绝了。我这人,用我们四川话来说,怎么也是有点“不带贵”。不知怎的,我总有点怕见上人。凡是所谓大人名士,我总是有点怕。外国的大人名士不用说,就连吾们贵国的,我也是只好退避三舍的。在这些地方或许也就是不能受人抬举,十年如一日地只能当着“流氓痞棍”的原因。
到了第三天,我觉得在京都想会面的人,都已会了面,虽然所想讨论的事情并没有说上,但已觉得无可再逗留了。我便决意再往东京。闪亭,已故的“中国马克思”,劝我到晚上乘夜车去。他说那样要方便些,到东京时是清早,省得许多麻烦。我听从了他的话,他便陪我去游过一天琵琶湖,京都近旁的一个大湖。那湖的规模比西湖大,水也比西湖深,有小蒸汽船在里面通行。湖畔也有好些古刹,有所谓“近江八景”,是仿照着“西湖八景”所拟定的。到过西湖的日本人有的说是比西湖还好,但这个比拟似乎有点不伦。因为西湖的好处是在它的小巧玲珑,就象规模放大了的庭园;琵琶湖那样宏阔的大湖,是没有这种风味的。
在琵琶湖游了一天,晚间在大津市乘车东上。坐在夜车里,自己免不得又想到杂志上的事情来。怕是只能出季刊罢,能够寄稿的人至多不上十人,又多是有学校缠着,而且散在四方。一年要出四期,怕已经很费事的。季刊用甚么名目呢?夸张一点的便是《创造》,谦逊一点的可以命名为《辛夷》。名目太夸大了,要求实质相副,是很费力的。书局方面拿不出稿费来,这是一件很大的困难。……这些都在萦想中,但想来想去总得不到着落。最大的希望是到东京后,要靠几位有力的友人来决定。
到了东京,先走到达夫的下宿处去看时,他得了病,进病院去了。我又跑到病院去看他,是骏河台的杏云病院。
我和达夫已经五年不见了,在未见面之前只疑他的病很沉重,我在想象中描画着我那位本来是很瘦削的友人怕已经是骨瘦如柴了;他那苍白而又带着一层暗灰色的面孔,怕已经是面如土色了。但一进病室时,他是坐在病床上的,带着红红的脸色。
他见了我,想立起身来和我握手,我急忙劝他安静着莫动。我问他是甚么病,他说是胃病。但我顿时怀疑起来,为甚么得了胃病就要进病院呢?我疑心是肺病,他不肯说实话。
谈了一天,并陪他去登临过一次在病院附近的俄罗斯正教的尼哥拉斯圆堂。——这是东京的名胜,在大地震时已经毁灭了。他住的病室似乎是头等,在一间前室中摆着一尊钢丝床,一只角上有洗面池等的设备。邻接着的后室是三铺席面的日本式的小房间,是护士或患者家族们的寝处。我那晚便睡在那儿的草席上,同时还有两个看护妇睡在我的左右两边。——这样一写出来,好象很风流,达夫在第二天清早也说过些风流的趣话,其实我被夹在两座肉山中动也不能一动。那两位护士大姐真够胖。一位好象是一条白肥猪,一双肥白的手各个手指节都呈着眼窠;又一位大约肾脏有毛病,面孔上带着暗灰色,全身有点浮肿。达夫有一篇小说叫《友情和胃病》的,便是写的那时的事情,那位白胖的密斯(?)被我们的达夫描写成了杨贵妃。
达夫很热心,他所讲的话,主要是说他明天或后天便要退院,退院之后便要创作了。他已经做成了三篇东西,便是《沉沦》、《南迁》、《银灰色的死》,他打算拿来出一个集子,退院之后便要寄给我。他说,他的《银灰色的死》寄往《学灯》已经四五个月还没发表出来,叫我回上海之后给他要回。杂志的名目他赞成用《创造》,月刊、季刊都不论,每次他可以担任一两万字的文章。
我看见他这种热情,觉得到东京的目的是已经达到了。他能否在一两天之内退院还是未知数,资平他们都还有考试,不好多费他们的时间。在东京方面的事情我便要他做个中心,退院之后把大家召集起来商议一下;最好督促着大家在暑假之内努力做些文章,好使杂志在年内或来年的正月出版。他和田寿昌那时还不十分熟悉,我在东京该做的事情便只有去访问寿昌了。
第二天适逢礼拜,清早在病院中和达夫离别了,便往东京郊外去访问寿昌。寿昌住的地方,就是仿吾从前住过的月印精舍。那个地方,我起初以为是僧寮或者道院,原来只是几个留学生共同组织的“贷家”[3]。寿昌和他的漱瑜[4]是特别住在一间小房里的。他们那时的恋爱已经是在所谓“纯洁的”以上了。他们同住的人在精舍里面养了一些鸡,我到了,在吃中饭时便蒙他们杀了一只鸡来款待。午后寿昌约我去会佐藤春夫,我谢绝了。又约我去会秋田雨雀,我也谢绝了。不拜访名人的我的“不带贵”的脾气在寿昌面前又发挥了一下,其实我所拜访的寿昌,在那时候已经是名人了。他那时虽然还是高等师范的学生,但那儿的学课他已经老早没有去上了。只是他说晚间要引我到银座去领略些咖啡馆情调,这对于我倒是一个很大的诱惑。
我在一九一四年初到东京时,预备入学试验的最初半年住在小石川的偏僻地方,我不曾到过银座一次。在一高预科的一年是青年矜持期的绝顶,不说银座的咖啡馆,便连浅草的电影馆都没有去过。以后便分派到乡下去了。在暑假期中虽然偶尔有到东京的机会,但象银座的咖啡馆,实在是受了禁制的乐园。“咖啡馆情调!”这是多么诱惑人的一个名词哟!我听说那儿有交响曲般的混成酒,有混成酒般的交响曲,有年青侍女的红唇,那红唇上有眼不可见的吸盘在等待着你,用另一种醇酒来使你陶醉。那儿是色香声闻味触的混成世界。在那儿能够使你的耳视目听,使你的唇舌挂在眉尖,使你的五蕴[5]皆充,也使你的五蕴皆空。这样的一种仙境,能得深有研究的寿昌来向导,这真是我到东京的一种意外收获了。
咖啡馆情调要到晚间才能领略,午后寿昌引着我在代代木松林里盘桓,追忆到了一年以前的千里松原内的散步和太宰府的遨游。他谈到了漱瑜最近和他闹过一次闲气。他说他和“康月昭姐”——这位女士据说是广东人,寿昌是这样称呼她的——太亲密了,漱瑜有一次便对他说要和他分离,免得成为了他和月昭姐两人的交谊之障。他说漱瑜是在摹仿欧洲某一位作家的戏剧里面的女主人公。可惜我把这位某作家的名字忘记了,我的贫弱的外国文学知识里也没有这个典故的储藏。
好容易到了晚上,吃了晚饭后,漱瑜说要到某姐处,叫我们等她回来之后再往银座。这个礼节自然是应该遵守的。不一会漱瑜回来了,寿昌先走去迎接她,他们好一会都没有进来。我也走去看时,看见漱瑜坐在门道上带着一个很不愉快的脸色。
——“怎的?生了病吗?”我问她。
——“是的,我肚痛。”
——“最好是赶快休息的好了。”
这样一来,所谓咖啡馆情调已经飞到另一个太阳系统里去了。
第二天漱瑜的病算好了,她和其他同住的人都去上课去了。那时有一种表现派的电影叫《格里格里博士》,在神田某戏馆开演,是不可不看的,寿昌留着我,定要我把这场电影看了再回福冈。他和我两人便坐上电车进东京市去。起初是陪着他到上野,因为他要去会一位美术学校的朋友。那朋友住在一家临着背街的楼房上,下面是汽车行。到了那儿,寿昌在楼下叫了一声:
——“老王,在家吗?”
——“是老田吗?你上来。”从那楼上有湖南人的声音回答出。
寿昌叫我在下面等着,他跑上楼去了。刚上去又跑了下来,又叫我走。我们在上野公园里逛了一下,快到吃中饭的时候,他又拉我到本乡去会他的一位“剧友”。
原来那位“剧友”就是屠模,本是我在冈山的同学,但不幸我们在冈山时,为了一些小事有点不和睦。他是武进人,有演剧的天才,寿昌和他的交际便是由演剧而来。他在帝大学植物学,但他那时正在热心制造香水,进了他的房间,一房都是香气,随处都是香水瓶。中饭是在他那里用的。用了中饭之后他要去上课,我们又才分了手。
寿昌又拉着我走,在大学前面的街道上,就象两个梦游患者一样走来走去,进过好几家旧书店,在几家书店店头也立读过一些杂志,不知几时已经走到了万世桥。是电影快开演的时候了,我主张坐电车去。两人上了电车,我拿出一张五圆的老头票来买电车票,车长找不起。我的零钱,却又不够,坐了一站路,车长又把我们放下车来,意思是让我们把钱换了再坐电车。我到这时候才知道寿昌是囊空如洗,他是连坐电车的零钱都没有的。我这个太不聪明的脑筋,也才悟到在早上他为甚么要到上野去会那位“老王”,为甚么到中饭时又去找屠模,为甚么几次都不坐电车。说不定昨天晚上漱瑜去会某姐,也怕是去借钱,因为钱没借到,所以肚子才痛了起来,让我们的咖啡馆情调也就成为了画饼。脑筋太迟钝的人,就是在享乐上都是没有资格的。我假如早悟到了他们是没有钱,我自己虽然也穷,但还有从书店老板那儿领来的路费,一小时的咖啡馆情调或者是可以领略的。可惜我就在那一次把机会失掉了,自有生以来一直到现在终还不曾把我们的“咖啡馆情调”领略过一次。——我这样写来倒不是要奈示我是一位道学先生,也并不是想否认我之为“流氓痞棍”,不过我这个“流氓痞棍”委实是一位胆小的家伙,凡是没有经验的地方,实在没有胆量一个人去撞。自然,在这儿也有一种东西在说话,那种东西多的便是胆量十足的人,那种东西一缺乏不怕就是想要以“咖啡馆情调”来款待我的寿昌,反因我而得到一番梦游患者的经验。
那场《格里格里博士》的影戏,所描写的是一种狂人心理。开首是疯人病院的场面,是现实的情景。接着是那院里的两个患者在谈话的光景,以下便是幻境了。
德国的某一个都市有一对青年同爱着一位姑娘。有一次节日,他们三人同往市中观看种种的游艺。格里格里博士利用着一位梦游患者在市上营利,说是能够判断人的吉凶祸福。那两位男子和他们的共同的爱人也就进了博士的斋馆。馆里是一座小小的戏场布置,正面一段高坛上立着一个细长的木匣。坛下围着座席,观光的人已经坐满了。停不一会,格里格里博士走了出来,字幕上表现出了他的说话,就是说他要向着看官们开示他的能知人吉凶祸福的梦游患者。他把木匣揭开,里面立着一个人,就和干槁了的尸首一样,眼睛闭着。博士向看官们发问,有没有人要问自己的吉凶。那对男子中的一个便要立起身来,几次都被他的友人和爱人拉着了,但他终于站起了身来。他问的是知不知他几时会死。在这时候博士叫那梦游患者把眼睛睁开来。眼睛徐徐地睁开,睁得璧圆,放出一种可怕的凶光,直射着问者的面孔。患者的口奇怪地动了几下,字幕上表现的是:“你呀,你今晚就要死!”说了又把眼睛闭了。
三位爱人大笑了起来,便各自退了席。谁料那质问者在那天晚上就寝之后,就由格里格里博士的梦游患者潜去暗杀了。另一个男子揣想到是那位游方博士作怪,便要替他报仇。经了几多转折,得到了一些实证,便率领着人们去逮捕博士和梦游患者。两人逃跑了,人们紧紧地追赶着,一直追进了最先现出来的那座疯人病院里。银幕上又是现实的景象了。一些狂人仍在那病院的中庭游散,有一个象死尸一样的人闭着眼睛立在一边,便是那位梦游患者。又有一个女的患者象垂着眼帘的白蜡观音一样,是那两位男子所共爱的一个爱人。格里格里博士是那儿的院长。不用说谈出这番幻想出来的人也是患者中的一个。
走出电影馆时,满街都已经上电灯了。寿昌问我还到咖啡馆去不?我却也早已经回到了现实世界来,只是买了一些西洋点心,敦促着他,赶快回去安慰他的漱瑜。
跑到东京,混混沌沌地便过了三天,到第四天清早又和寿昌告了别,我是决定回福冈去了。因为想买几本书,便又打算跑到东京大学前面的书店里去渔猎。坐在电车里自己觉得真是无聊,跑来东京一趟,也就和在京都混了几天的一样,真是空洞。自己也会了一些朋友,但好象所当解决的问题,一个都没有得到解决。朋友们自然大家都在答应要做文章,但那不是和几个月前还未回国时的情形一样吗?未知数依然还是未知数,X依然还是X,问题并没有进展得一步。想到达夫说要退院,觉得最可靠的还是只有他。他的寓所本就在大学附近,我便决心再往他那儿去探望一次。
他果然是在我会见了他之后的第三天退院的,我再在他的寓所见面时,他已经在做他的《友情和胃病》了。
这一次的重逢才会见了好些朋友。会见了资平和何畏,是东大同学们在学校里把他们找来的。无心之间也会见了徐祖正,他在我到京都的时候,已到了东京,那时他好象是和达夫同住在一个馆子里。就在那天下午,在达夫的房间里聚谈了一次,大家的意思也都赞成用“创造”的名目,暂出季刊,将来能力充足时再用别的形式。出版的时期愈早愈好,创刊号的材料,就在暑假期中准备起来。这个会议或者可以说是创造社的正式成立,时候是一九二一年七月初旬,日期是那一天我不记得了。[6]
[1]徐志摩在1923年5月6日《努力周报》51期上发表《坏诗·假诗·形似诗》一文,说:“人有真好人,真坏人,假人,……我记得有一首新诗,题目好象是重访他数月前的故居,那位诗人摩按他从前的卧榻书桌,……他就禁不住‘泪浪滔滔’。固然做诗的人,多少不免感情作用,诗人的眼泪比女人的眼泪更不值钱些……”
[2]“新村”运动,十九世纪初源于法国,主张以合作互助组织村落。二十世纪初,日本作家武者小路实笃曾倡导试行。1919年周作人赴日参观“新村”,归国后广作宣传,并组织“新村北京支部”。
[3]日语,意为出租的房子。
[4]即易漱瑜。
[5]“蕴”,梵文Skandha之意译,意为“集聚”。此外泛指整个身心的意思。
[6]据郑伯奇1921年6月4日日记,“是夜沫若由大津起身赴东京去矣。”由此推算,作者当于6月5日晨抵东京,往医院探望郁达夫;6日与田汉同游;7日在郁达夫寓所与张资平、何畏等聚会;第四天晨返福冈。故创造社成立日期应在6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