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回想起来,我那回所害的大病的确是Typhus abdominalis[10]。
那是一九〇八年的秋天,中学堂第二学年的第一学期。
中秋过后没有几天,人总是非常的疲倦。头痛、下痢、咳嗽,时时流鼻血,食欲差不多完全消失了,油荤非常厌弃,吃素菜也完全没有口味。
要说有甚么大了不起的病罢,又象没有。每天还是在起床,还是在照常上课。但是自己却非常悲观,好象自己的病异常严重,非死不可的一样。
死!这是从来没有上过念头的事情,突然好象在航海中的远山,模糊地显现在水平线上来了。疲倦得不能支持,向监学请了假,把白昼是锁闭着的寝室打开,一进寂寥的寝室里去,向着空漠处突然站立着了。
“啊,我是一定要死的!”
不知不觉地流出眼泪来。
这是所谓hypochondria[11]的现象,这在肠伤寒的潜伏期中是必然要发生的现象。
象这样前驱的症候怕经过了一个星期,渐渐地不能支持,我便决心回家。由城里回家是要坐轿的,适逢其会正当我要回家的头一天,我那位嫡堂兄的三哥从省城回来,他是在省城铁道学堂才毕了业的。他也要回家,我们两人便恰好同路。但到第二天上,不凑巧,他找不着轿子。
我想他是衣锦荣归的人,同时又有三嫂在家里等着他,我便把我定下的轿子让给他坐了。
三哥回去后,我又在城里耽搁了几天,下痢的次数愈见多,热候渐渐持续起来,怎么也不能再支持下去了。
“回去,回去,我是不能再迟延的。”
雇定了肩舆由大西门出城,走到十里路的地方要渡过那条雅河。过河转向东南再走十里,便是水口场,轿夫照例是要在这儿吃早饭,过烟瘾的。
我们四川的轿夫差不多没有不抽鸦片烟的人。他们是到了只要有烟抽,甚至于连饭都可以不要的程度。结果是他们一天所得的钱,也就只好勉强够他们抽烟。在那时候鸦片烟还不很贵,吃饭倒很有几分艰难了。轿夫们在吃饭艰难的时候,逢着可以当饭的便宜的鸦片烟,那他们是怎样的欢喜呢。他们自然管不到甚么中毒不中毒,只要可以免掉吃饭的艰难,而且还可以除去许多痛苦,那便是天赐的灵膏。他们更管不到甚么亡国不亡国了。所以结果是轿夫抽鸦片烟成为了普遍的现象。但是,是多么悲惨的现象哟!
鸦片烟——吃饭问题,这是相连系的。鸦片烟的输入就是资本帝国主义的袭来。资本帝国主义的袭来就是使吃饭成为问题的重要原因。做苦力的人,在封建制度的社会中,已经就是由吃饭困难产生出来的,那更经得起更高级的榨取,更高级的剥削呢?种田十年不如种烟一年。烟愈多,饭愈少。做苦力的人当然只好抽烟而不见吃饭了。
四川的轿夫你们是看不得的,一个个就象从坟墓里拖出来的骷髅。然而他们还是要抽烟,还是不能不抽烟。
我从前读过Tolstoy[12]的一篇论麻醉性嗜好品的文章,他的大意是劳动阶级多半喜欢吃酒吃烟,那原因是想麻醉自己的良心,不忍见自己妻儿们无法避免的受难。这个当然是一个可以推想的原因。但我感觉着怕还是自己吃饭的问题要占动机的第一位罢?服用麻醉剂自己可以多出些力,少吃些饭,这是科学的事实。
到了水口场,轿夫们照例去抽烟去了。我坐在一家么店里休息。——那是兼营着饭馆、客栈、茶店、酒店各种生意的地方。这种铺店的街灯上,照例是写着“酒饭便易,河水香茶”。
我坐在店门口的一座方桌上,泡了一碗普洱茶,饭是一点也不想用的。淡淡的秋阳很忧郁地照在不洁的街道上,一切都好象带着一种惨白的颜色。自己心里非常忧虑,因为一天要泻好几次的肚腹要坐长途的肩舆,真是一种黄色的恐怖。
——“八老师,你的脸色怎么那样苍白?你人不好吗?”
我们同场的人叫我们兄弟都是在排行之下加“老师”两个字。是一位同场的人名叫杜子康的突然遇见我,很惊异地向我发问。
——“是的,我泻肚子。”
——“哦,那很不方便,你是回府,还是下嘉定呢?”
——“我是要回家去养病的。”
——“哦,还要坐五六十里路的轿子啦!”
他踌躇了一下又说道:“你来,你来,我拿一样药给你吃。”
他也是在那么店里休息着的,他是要进城去。我跟着他走进店里的一间房间里,那儿摆着几尊床,床上放着草维和席子,枕头是几桩圆木。他向一尊摆着烟家具的床上躺下去了,叫我睡在他的对面。
——“这东西对于止泻是很有效的,你要吃一两口才行。”
他把烟灯点燃,一面开着烟泡一面对我说。鸦片烟的烟味很好闻,靠在别人的烟盘上“摆龙门阵”[13],那真是一种神秘的境地。在吃饭不大成问题的人也普遍的嗜好鸦片烟,他们所追求的便是这种神味,比这还要更进好几百层的神味。烟盘子对于他们是地上的乐园。
我勉勉强强地抽了两口烟,烟泡子怕起了好几次火;抽起来的味道很苦,没有不抽的时候那样好闻。抽烟也是有艺术的,抽不来烟的人只好象吹洞箫一样的吹,不会吸。不是把灯吹熄,便是让烟泡子着火。要抽一两口烟,装烟的人真是要费很大的气力。
你听抽烟的人讲起抽烟的艺术,那真津津有味了。
开始是烟家具的讲究。所有一切的烟斗、烟枪、烟灯、烟签,都有有名的出产地或专门的匠人。烟枪的讲究可真不亚于女人的讲究梳头。为要使那枪杆的色气染成金黄,他们不惜把自己的烟枪在尿缸里浸过好几个礼拜。烟嘴和烟脚是要用上好的玉石来装饰的。枪裹肚不是纯银便是纯金,还要嵌上许多宝石。
其次是开烟的手腕。这是很精巧的一种技艺,要把烟泡子炼来非常粘韧,上在烟斗上要形成一个肚脐眼,那便是上选。
连吃烟的声音也可以听得出那人的手腕的高下。要一气呵成,要玲珑清冽,活乐翁、活乐翁、活乐翁地好象大珠小珠落玉盘。
这些艺术,门外的人只凭着耳食的绪余是不能够形容尽致的。这是吸鸦片的艺术,也就是有闲阶级的艺术一般。他们是要讲究雕琢,讲究色彩,讲究声韵,讲究神味的,这不是和抽鸦片烟的艺术是完全相通的吗?欧洲颓废派的文人Coleridge[14],De Quincey[15],Baudelaire,[16]Verlaine[17]等等不同时就是鸦片烟的嗜好者、赞美者吗?
有产阶级的艺术就是鸦片!
吃了杜子康的两口鸦片委实是见了奇效,那天坐了一天的轿子,在黄昏的时候到家,竟一次都没有泻过。
回家走进中堂,在阶缘上遇着三嫂。
她笑着说:“八弟,你回来了。”
我也笑着回应她说:“我回来了。”后来她对我说,我那时的笑容是很凄寂的。
我走路已经很勉强了,父亲从后堂走出,劈头遇着我。父亲很带着一种惊异的神色。
——“八儿,你怎样的?”
——“我人不大好。”
父亲转过身跟着我走进去。我的两个妹妹和三个侄女来扶着我,她们是和母亲坐在后堂的门口的。
母亲也站起来迎着我。
——“八儿,你回来了,你人不好吗?”
——“我回来了,妈,我人不大好。”
走进母亲房里去,倒在前面的一间厢房里的床上睡下,我从此便失掉知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