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吾在东京接到的信上是说聘请他当文学主任,月薪一百元。但他到了编辑所已经半个月,没有给他聘书,也没有说上月薪的话。书店老板赵南公——其实赵南公并不是泰东书局的老板,那书局是政学系的人办的,赵南公只是经理,后来政学系的几个分子成了“大人物”,没有再管书局的事,那书局于是乎便成为了宋朝的江山[1]——看见了我的商品价值还不坏,他便把我一同留下,但我也始终没有接过他的聘书,始终没有正式地受过他的薪水。仿吾在上海住了两三个礼拜,看见那书局情形没有容纳下我们两人的地位,他便决心回长沙,把上海的事情留给我办。仿吾说,长沙有一座兵工厂,厂长是东大的同学,他到那儿是有事可做的。

仿吾去后,我住在德福里中,更好象飘流到孤岛上的鲁滨孙了。那位姓王的大编辑听说是天津的什么学堂出身,身上穿的是西装,手中拿的是手杖,脚上穿的是响鞋。他的脚步好象羚羊一样,走得很快,与其说在走宁可说在跳。他每天起床很迟,一起床便在楼上高叫茶房打水。吃饭,差不多没有一次不听他吵菜不好。每天上半天要到某女塾去教英文,上课时总爱涂一脸的雪花膏,打一身的香水。他那一双响鞋由楼上响出大门,出了大门还可以听见好一段响声。当他回来的时候也是一样,在大门外老远便听见他的响鞋。大门如是关着,他总要用手杖来在门环上打得满响。一进门就叫“茶房啊,打水!”他那枝手杖,和楼梯的栏杆是很有仇恨的,无论是上楼或下楼,那棍子总要在栏杆头上出气。先生的专长是英文,一部归化了日本的一位外国人原名为Laficadio Hearn,日本名为小泉八云(Koizumi Yakumo)[2]的《文学概论》,便是他的宝典。他一高兴时便捧着朗诵。诵倦了又进房间去按按一架babyorgan(囝囝风琴)。再不然便拉长脚在床上“宰予”起来。编辑所里的人对于这位先生都有点不大高兴,特别是那位每天要被他叫打好几次水、以厨房而兼茶房的司务尤其恨他,当面叫他是王先生,背面便叫他是“亡八蛋”。为要更具体地表现他的愤恨时,他爱把右拳来加在左膊上歪着嘴做出一种哭声。据说那王先生初来上海时便中了梅毒,被一位不高明的医生打“六零六”把手膊打肿了,睡了一个礼拜。

我和王先生是同住在一间屋子里的,因此我很感觉着不方便。我们在日本读过书的人,有一种不好的习惯,便是在嘈杂的地方不能用功。王先生的英文朗诵和囝囝风琴的独奏,尤其是使我痛头的资料。因为他是主任,我是食客,我也不好干犯他的自由。每当他在编辑所里的时候,我便用毛巾把头包着,把两只耳朵遮盖起来。别人问我是否头痛,我也就答应是头痛。

在编辑所里有一位四川人邓均吾,这要算是我在马霍路遇着的一粒砂金。他很年青,在当时怕只有二十三四岁,他的态度很冷静,他没有喜怒哀乐表现出来。但一眼看来便可知道他不是呆子,也决不是胸有城府的人。他本是由吴芳吉的推荐,出来任上海某女塾的英文教员的,在他未到上海之前暂时由王先生替他代理。但等他到了上海,代庖的先生才霸占了别人的位置不肯退还。他乐得也就象我一样,呆在编辑所里当了几个月的食客。这件事也是使我不高兴那位王先生的重要原因。

王先生当时在编辑着一种杂志,叫着《新的小说》,是白话文流行时一种应时的刊物。在初似乎也还销了一些,但到后来西洋镜拆穿了,遭受了一般读者的唾弃。书局方面听说我们要出纯文艺刊物,便有意思要我来主编,我已经替它改了一个名字叫着《新晓》。但是,王先生却仍然把持着不肯放手。我也就让他去主持,自己乐得做自己的事。

我开始编纂了我的诗集《女神》,其次是改译了那本《茵梦湖》[3]。《茵梦湖》的共译者钱君胥是我的同学,那小说的初稿是他译成的。他对于“五四”以后的中国的新体文没有经验,他的初译是采用旧时的平话小说体的笔调,译成了一种解说的体裁,失掉了原作的风格。因此我便全盘给他改译了,我用的是直译体,有些地方因为迁就初译的原故,有时也流于意译,但那全书的格调我觉得并没有损坏。我能够把那篇小说改译出来,要多谢我游过西湖的那一段经验,我是靠着我自己在西湖所感受的情趣,把那茵梦湖的情趣再现了出来。

那时候上海滩上正是旧书新式标点流行的时候,亚东标点的《红楼梦》、《水浒》等书很风行一时,泰东看了眼红也想照办。我便劝他们标点《元曲》。这个提议立地也就见诸实行起来,但把那位王先生难着了,他把那词曲中的文句标点不断。我自己为填塞提议的责任起见,照着西洋歌剧的形式改窜了一部《西厢》。这项工作在当时已经很不满意,现在想起来尤其无聊,并且可惜了那部缺了一册的明刊本,那和金圣叹批本的内容有些不同,却被我把它涂毁了。

在这儿我应该追溯到我们和文学研究会发生纠葛的起源。

就在我同仿吾回上海时,文学研究会的郑振铎也由北京到了上海。那时也就是文学研究会由酝酿期向实行期突进的时候。

我的西湖纪游的那几首诗,是在《学灯》上发表过的。因此便有好些已知未知的朋友知道我回了国,振铎也就是其中的一人。振铎的名字我是在《时事新报》上时时见到的,共学社的出版预告里面有他的名字,《学灯》里也常见他的名字。在我们由西湖回沪之后的不几天,接到振铎写来的一封信,约我在一天礼拜日在半淞园会面。

仿吾在这时候才告诉了我一件事情。

原来振铎和他的朋友们要发起文学研究会的时候,有过一封信寄到东京田寿昌处,约他和我加入。这封信寿昌没有转寄给我,同时也没有答复。那封信仿吾是在寿昌处看见的,他那时说过寿昌的不是,那样的消息都没通知我一声。

半淞园的方向,在我初到上海的人,自然不知道,是赵南公的儿子送我到西门,由西门改换中国电车坐到了那儿的园门口。在那儿遇着了振铎,沈雁冰,和编辑着《时事新报》的《青光》栏的柯一岑。一岑和李石岑到马霍路来看过我,他是认得我的,我和振铎、雁冰算是初次见面。

见了面彼此都很殷勤,特别是振铎,他和我谈话的机会最多。我记得他穿的是一件旧了的鸡血红的华丝葛的马褂,下面是爱国布的长衫。他的面貌很有些希腊人的风味,但那时好象没有洗脸的一样,带着一层暗暮的色彩。他伸出来和我握手的手指,就和小学生的手一样,有很多的墨迹。那时候我觉得他很真率,当得德国人说的unschuldig,日本人说的“无邪气”。

雁冰所给我的第一印象却不很好,他穿的是青布马褂,竹布长衫,那时似乎在守制。他的身体矮小,面孔也纤细而苍白,戴着一副很深的近视眼镜,背是微微弓着的,头是微微埋着的。和人谈话的时候,总爱把眼睛白泛起来,把视线越过眼镜框的上缘来看你。声音也带着些尖锐的调子,爱露出牙齿咬字。因此我总觉得他好象一只耗子。——我在这儿要特别加上一番注脚,我这只是写的实感,并没有包含骂人的意思在里面。

柯一岑的印象没有甚么特别可说的,我只记得他的面孔平板,嘴唇微微往上翘,有点朝鲜人的风味,只是没有朝鲜人所共有的那种可怜的茫漠感。他穿的是青哔叽的学生装,我听雁冰称之为“劳动服”。

四个人将近玩了一天,中饭是在园子里面用的,是振铎付的钱。吃饭的地方是在一个临池的亭子上,因为是礼拜,园子里还有好些人在用中餐。饭后我同振铎坐在那临池的栏杆上,望着池里的败荷梗。

——“我们不久要在《时事新报》上出一种文学周刊,”振铎对我说,“希望你能够合作。”

——“我已经看见过你们登的广告,”我回答他,“我自然是要尽力地帮助。”

——“你索性加入我们的组织不好吗?”

——“没有甚么不好的,只是我听说你们最初发起文学研究会的时候,写过信给田寿昌,并邀我一同加入发起人之列。……”

——“是的,有那么一封信。那时没有得到你们的回信。”

——“那信我并没有看见,寿昌没有把信给我看。他没有答复你们,想来他怕是没有合作的意思。现在我又来加入,觉得对不住朋友,所以我看最好是在会外来帮助你们了。”

——“好的,总之请你帮忙好了。”

当天谈的话自然很多,在园子里游玩了好些时刻,还在园外的田野中逍遥过好一会。一面走着,一面畅谈,但那临栏的一节话要算是那天谈话的核心。那一节话我也记得最清楚。在田野里盘桓到天色将晚的时候,一岑要到报馆里去,雁冰也好象有别的事情,我们便同坐电车到西门,在那儿握手告别。一岑在临走的时候说过这一句话:“你今天会很有一些诗产生出来啦。”但不幸那天的游览我却没有纪在诗里。

振铎看我不熟悉上海的路径,怕我走错路。他从西门还陪我坐了好一节的电车,坐到一处很繁华的十字街口。他陪我下了车,指示着和乘来的电车道成正交的路线对我说:“你乘那一路的电车往西首走,走不好远便是新世界。新世界前面左手边上有一个大跑马场,在那跑马场门口的电车站上下车,便是马霍路口了。”

他送我下车的地方是先施公司前面,浙江路和大马路成正交的那个十字口,这自然是后来才知道的。那时我很感谢他的殷勤,但我不知道他那时是不是已经住在闸北,如是已经住在闸北,那他乘浙江路的电车也正是必由之路,他和我同了一节路也不必就是专于为我了。不过他的确是陪我下过车,他那时候的厚情,我始终是怀着谢意的。

嗣后振铎也还到马霍路来过几次。有一次是同着叶圣陶来的,是在晚上。振铎把圣陶介绍了,圣陶握着我的手,十分恳切地说了好些话。但可惜振铎向我介绍时,我没有听清楚;圣陶的苏州腔,我连百分之十也没有听懂。我待他们走了之后,才问编辑所里的人,那位王主任吃惊不小地向我说:

“那便是鼎鼎大名的叶圣陶,你不认识吗?”

我听见是圣陶,也很后悔,觉得自己太木纳,没有尽量地多多谈些倾心的话。圣陶的小说,我最初是在《青光》栏内读过他的《他与她》[4],觉得他的笔致很清新,虽然并不怎么深刻。

我自从那次以后便没有和圣陶见过面,他留在我脑里的第一印象,是矮小、朴实、和蔼可亲的一位青年。

又有一次,振铎是同朱谦之一道来的,似乎还有李石岑同路。他们是到编辑所来商量谦之的《革命哲学》的出版。那时我同赵南公正坐在天井里面喝茶。他们来了,起初是只和赵南公谈话,我沉默着坐在一边,谦之也是沉默着。我看他怕只有二十岁的光景,穿一件毛蓝布大衫,一双圆头的布鞋,头发最异样,那周围的毛边是剃光了的,就象在头上顶着一顶圆形的毡帽。振铎代他说,他的《革命哲学》在商务不好出版,问过别家书店,也都不敢承印,要望泰东替他印行。

南公没说二句话便答应了下来,回过头请他们和我商议。到这时候,谦之才知道了我是郭沫若,他从椅子上一跳而起,跳到我的面前,一双手把我的手抓着。

——“沫若,啊,你是沫若!”

他那一双有些可怕的眼睛就象要迸出火来的一样。

在“五四”以后,凡是从事于新文化的人,便都是自己阵营里的人,都是同胞骨肉一样,这样相亲爱、相敬慕的程度,不是个中人是很难想象的。

谦之听说我住在泰东,他也就决定把行李搬来同住,等到他的《革命哲学》的出版。

就在谦之住在泰东的时候(是七八月之交),振铎也到马霍路来过好几次。他那时在编辑《学灯》,在《女神》出版时,那首序诗他曾替我发表过,同时也发表过那集子中所未曾发表的一两首。我有一次还做过一首儿歌,也蒙他拿去发表过的。(这首诗我没有保留下来,意思是孩子要到海边去,孩子的妈妈不让他去,孩子望他海外的爹爹赶快回家,带他到海上去玩耍。不消说是我思念自己的儿子,托为儿童的情绪所做出来的。)[5]又有一次,我把王维的《竹里馆》那首绝诗写在纸上: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这是我从前最喜欢的一首诗,喜欢它全不矜持,全不费力地写出了一种极幽邃的世界。我很喜欢把这首诗来暗诵。振铎看见了这首诗,他以为是我做的,他还这样地问过我:

——“你还在做旧诗吗?”

在初回上海的时候,少年中国学会的左舜生也到马霍路来过。那时少年中国学会另外出了一种杂志,叫着《少年世界》,要出一期“日本研究号”,向我征文,我早做了一篇《日本之煤铁问题》寄去。因为那篇文章不很满意,我便写了一封信去,请把原稿退还。左舜生便亲自到了马霍路来。来时是在晚上,他告诉我《少年世界》杂志已经印好了,不日便可出版,那篇文章不好再抽出了。

同时又谈到了些别的事情。

——“听说你们要出一种纯文艺的杂志啦?”他这一问,使我很诧异,这个计划怎么他会知道?他又说:“寿昌在二月间有信来,托我找出版处,我也奔走了几家。中华书局不肯印;亚东也不肯印,大约商务也怕是不肯印的。”

到这时候我才知道仿吾们在东京开第三次会议时,为甚么寿昌没有出席,以及找出版处的事之所以没有下文的原故。

自己留在上海的使命是要出一种纯文艺杂志,这是始终在脑子里盘旋着的一件事。《新晓》既由那位主任先生把持着,我的意思便是在《新晚》之外另出一种刊物,这层是得到了赵南公的同意的。当时我也暗暗地感谢赵南公,因为我听了左舜生的那一番话,象那时还未成形的创造社,要想出杂志,在上海滩上是不可能的。在不可能之中有泰东来承印,这当然是可以感谢的事。但我一个人留在上海,同住的没有一个人可以帮助我,虽然有一位邓均吾,但他的能力也是很薄弱的。仿吾回长沙后连信都少有寄来,在日本东西二京的一些朋友,通一次信来回至少要两个礼拜。起初要主编《新晓》,写信给各地的朋友,得到同意时,局面又改变了。就这样,我呆在上海由四月初达到六月中旬,杂志的事还没有弄出一个眉目。我便想,无论如何有再往日本一次的必要,须得去巡访各地的朋友们,定出一些具体的办法。杂志用甚么名字,是定期还是不定期,定期时期限的长短,每人可担负的稿件的分量,这些都是应该商量的问题。于是我在七月初旬便决定再往日本[6]。

这次我往日本的来往路费,是赵南公送我的。他送了我一百块钱,还送了我老婆一只金镯,是买成四十三块袁头。这一百四十三块钱就算是我在编辑所里住了三个月,编译了三四本书的报酬了。但在当时我的“流氓痞棍”性似乎还不十足,领了那笔钱总觉得有点受之有愧。

[1]泰东图书局老板姓赵,与宋代帝王同姓,故戏云。

[2]小泉八云,原名拉夫卡迪奥·海恩,文艺评论家、小说家。生于希腊,1890年赴日,人日本籍。

[3]德国作家施托姆著。

[4]当指《伊和他》,最初发表于1920年8月12日北京《新潮》2卷5号,又载同年11月19日《晨报副刊》及12月7、8日《时事新报·余载栏》。

[5]此诗题为《孤寂的儿》,载1921年8月28日《时事新报·学灯》。

[6]据郑伯奇1921年日记,当年6月1日郭沫若由京都抵福冈。故郭沫若在上海决定再往日本的时间当在6月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