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这几位同学们就是我的酒友,此外也还有些住在别的学校的嘉定同乡。我们只要逢着星期便是喝酒。落雨的时候是在城里,天晴的时候大概是到城外各处的名胜地方。
成都城外很有不少的名胜足以供我们游玩。东门外的望江楼是很有名的,那在濯锦江的对岸,临着江边。那儿有不少的幽曲的建筑招揽游人,最负盛名的是有一眼薛涛井。薛涛是唐朝韦皋镇蜀时一位有名的校书,她能诗能文,手造了因她而名的“薛涛笺”。传说她制薛涛笺便用的那薛涛井的水。水是很清冽的,井畔有茶店,汲取井水来煮茶以供享游客。旧式的雅人自然是时常到这井边来喝茶的。井的附近有嵌壁的题咏,可是我连一个字也不记得了。望江楼好象是一座寺院的附属物,寺名好象是雷音寺,薛涛好象是在这儿落发做了女冠子的。
以往的记忆很模糊了,但是有一个记忆,特别是与望江楼有关的,却很鲜明地留存着。
那是成都办花会的时候。每年三月成都城外的青羊宫和草堂寺是要办花会的。这种措施并不甚古,是在“变法自强”以后所产生出来的花样。那是一种博览会的性质,会期大概有两个月的光景。
草堂寺是以杜工部草堂而得名的地方,在成都城外的西南角上。由南门出城与由西门出城,大概是恰好在相等的距离。由南门出城,约略是沿着浣花溪的北岸西走,途中要经过浣花潭、青羊宫,和其他私人的别墅。最后是到达很清幽深邃的草堂寺。这条路径,平常除乡里的农人、寺院的僧侣,或极少数偶尔要去寻幽访胜的墨客骚人之外,很少人往来。但到了花会的时候,便出现着肩摩踵接的人的洪流。最好你从南校场的城墙上去俯瞰——先附带着说一句,成都的城墙是很宏大的,坦平的城墙上可以品排着跑三两部汽车。你看那城下的马路上一来一往地都是新式的马车。
浣花溪里面平常是不见有舟楫的,不知几时从浙江的西湖里面搬去了好几十只的白布篷的平底湖船,在那儿很匆忙地迎送,使浣花溪自己也睁着了惊异的眼睛。
溪的此岸是人行道,溪的彼岸是马道。你看那人行道上的行人,有老的、少的、男的、女的,由城里去的、由乡下来的,喝醉了的、唱歌的、嬉笑的。过了一群女学生,跟着就有一群男学生。平常两只脚除三合土以外从不沾地皮的人,现在也都和地上青草接近了。
彼岸的马道沿着一些浅山,那儿虽只是一些很可怜的、被人虐待到不成形状的“溜溜马”在疲于奔命,然而都好象才从外国来的高头健步的洋马。真正的洋马,时而也可以看见。那是凤凰山的新军骑来游玩的。那样的马会看不出是马,而是长颈鹿了。
学校的规矩,每天下午四五点钟时是可以走出南校场去游玩的。我们便爱走在城墙上去看热闹。但一到礼拜日,我们便要成为那人道上的人或者马道上的人了。马车,在那时我们是没有资格坐的,因为没有那样多的钱。
就在有一次的礼拜日,上半天在花会场上游玩了半天,下半天我们再决议骑马去游望江楼。我们——罗、李两位同学,伯安和我,此外还有些同县人——骑了将近十匹马,由南门进城,向着东门穿城而过。
马是溜溜马。这种可怜的马可以说是已经把马的性格完全磨灭掉了的。马已经是很老很瘦。它对于人类的虐待也有不少消极的方法来抵抗。走路是异常迂缓的,你打它几鞭,它跑快几步,接着又迂缓下来。假使在它前面有一匹马,它就紧紧贴着它的屁股,“夫子步亦步、趋亦趋”地任你怎样打它,它都不肯抢先。这是溜溜马的差不多共有的特性。这种特性,大概可以称为马的Sabotage[11]。但假如你是不会骑马的人,那它也很有揶揄你的手腕。它会突然跑得很快,把你扔下背来,便一溜烟地溜了。再不然你骑在它的身上,它横着便要把身子倒下去在地面上打滚。这时候不消说你的腿是很危险的。最俏皮的是它向一条狭窄的田埂走去,站着不动,两边都是水田,让你下了它的鞍背,也还要弄得你两脚的烂泥。
我们骑着马由南门穿过东门。我骑的是一匹黑马,这位先生比较还壮健,它零落成为溜溜马大约还不很久。我骑着它便打头阵。它也不肯十分走快,在城里不走快也正合乎我们的要求。因为城里人太多,走快了不能控制,反而不是好玩的事。荏荏苒苒地出了东门,我们很想一出了城门便要驰骋它们一下了。出城之后是还有一段很长的附廓街道,不幸就在出城之后走不几步,便遇着两位兵伕牵着两条军马在街上溜达。我的马照着它们的规则,走上去接着军马的屁股,便同盟怠工起来,死也不再抢先,死也不再走快。这真是有点难乎为情。前面是两匹散步的闲马,我们骑在马上便跟着它们在街上散步,两边两街的人是万目瞻仰着的。
恼羞成怒的我,施行起恐怖手段来了。我拼命把我手中从南门外折来的柳条鞭子在马屁股上乱打,我的背后的伯安也帮助打我坐下的马屁股。柳条鞭子打脱了皮,打断成了几节,然而马先生的怠工依然没法解决。
“这该死的亡八!这是非用最后的手段不可了!”
我把我的小刀子搜了出来。我仅仅把刀柄的头子用劲的凿了一下,啊,这可不得了!马公暴动起来了!它四脚四腿地跳跃起来,我死命地抓着了它的鬃毛。它大约怀恨着没有把我扔得下背来,便更加暴怒地在街上狂奔起来,一直往前面冲,全街的人都惊惶了,只是往两边让。我自己又是初学骑马的人,仅死守着一句成语“马儿跑得凶,一把抓着鬃”。我的死守倒不仅“一把”,而是两把。缰绳也拉不住了。我也不知道马儿跑凶了的时候,制马的缰绳是怎样拉法。我只是死死地两手抓着马的鬃毛,两膝不消说是挟不牢的。屁股,就跟打连耞的一样,一上一下、一左一右地在木的马鞍上乱打。自己一心怕滚下马去,一心又怕那样的奔马踏伤了街上的行人,真真是弄得来魂不附体了。把繁盛的一段街面跑过,跑到了人行稀少的街尾,终竟把街道跑穿了。算好,没有踏伤了什么,但它还一直在奔跑,好象一直要把我带进地狱里去。
马自然知道我是不会骑马的。它的目的——报仇的目的——就是想把我扔下背来。然而它不知道在怎样痛恨它自己的项上多生了那一项的鬃毛!我死死地拉着鬃毛不放,任随屁股在马鞍上打铁,可总也绊不下地来。我的屁股打得很痛,但是马背怕也是不十分舒服的。马的计策突然改变了,它自从暴动以来一直是笔直地往前奔,跑穿了街道,跑到田野里来了。跑到一处,在路的右手边有一座小神祠,祠的封火砖墙与路向成为直角。墙畔有一条小径,与大路的路向也成为一个正整的直角。吓,那马先生真是出乎意外的聪明。它一直风驰电掣地跑了来,跑到这儿却真如电火一般,突然正直角地向小路上转了方向。方向一转它便和石马一样死死立着了。这样一来依着惯性的法则,我无论怎样是应该被抛下马来的。然而终赖它项上的鬃毛没有被我扯脱,我便吊在它的鬃毛上。
这一场恶斗把我这位骑马的阶级真是制服得魂飞魄散了。亚非利加有一种黑色白条纹花的斑马,名叫Zebra。撒哈拉沙漠中的狮子在狩取这种斑马的时候,它是一步跳在那斑马背上,一口咬定了它的项脊。斑马自然是死命地奔跑,跑到筋疲力尽的时候,倒在地上终竟成为狮子的食物。我坐下的那匹黑马,在它拼命狂奔的时候,我想来怕只有Zebra奔命时的迅速才可以比拟罢。然而可怜我这匹狮子,虽然始终没有被扔下,但在马静立着时,我只好倒在地上睡了好一会。心脏象要爆烈,周身的骨节好象解了体,屁股特别是痛得不能忍耐。
我们是要往望江楼的,然而我这一匹单人独马,却沿着濯锦江边在河的这一面奔跑,离隔河的江楼已经很远了。同路的人,当我的马把街道跑穿之后,在河对岸看明白了,便有两位掉转头来迎接我。在他们走到我身边的时候,我依然睡在神祠右侧的田圃上不能动弹。马大约也很疲倦了,它也没有再朝远处走,只在近处吃草。
两个人把我扶着,我才勉强站了起来。施行恐怖者的下落真是到了寸步难移的程度。朋友们没法,只好去雇了一乘小轿,把我送到望江楼。他们两个人牵着三匹马跟在我的轿子背后。
在望江楼休息了好一会,自己的精神才渐渐恢复了。
大家在望江楼上吃酒。吃酒之间自然又是满口的国家大事,一肚皮的牢骚不平。大家在痛骂学校的腐败、办事人的腐败、学界的腐败。在我们没有出过省的人自然又要说到自己对于京、沪、欧、美的憧憬。姓罗的同学痛快淋漓地演说起来了:
——“嗳哟,四处的老鸦一般黑,你任随走到甚么地方去都是一样。欧美我没有去过,但是听说到那边去的人学到一点正经学问的并没有多少。博士文凭各国都是可以用钱买的。象美国更有这种滑头的办法,只要你肯出钱,他可以给你一张甚么大学的博士或者硕士的文凭。然而这座甚么大学结果只是一种幽灵大学,它根本是没有的。中国人便拿着这种文凭回到中国来骗钱,骗官做。
——“日本我是到过的。日本鬼很穷,他只要你的钱,管你用功也好,不用功也好。一切私立大学都照例贩卖文凭。中国留学生在那边只是吊吊下宿屋[12]的下女的膀子,学几句下贱的下女话。本来是全无科学常识的狗屁不通的人,跑到外国去,少则一二年,多则三五年便跑回来。你想,单是要把外国话学好都还说不上,怎么会有好大的学问?然而他们反正是留学生,反正是博士、硕士,你能怎样?
——“哼,京沪的学校!几座奴才教育的教会学堂不用说了,甚么国立或者公立的大中小学那一种不是骗鬼的地方?你想,教员只是那样的资料,学校那里会有甚么出色的?学生是一些青年人,虚荣心很重,真正有志趣向学的人,一百人中找不出几个。最可笑的是上海中等学校的学生,他们的理想是教科书一切都要用原本。桌子上摆着一两本原文的教科书,便好象把清朝皇帝的江山都夺到了手的一样。你想,连《National Reader》[13]卷二的甚么‘Dear me,dear me!I am alittle bee’[14]的儿歌都读不懂的人,那里就会懂得甚么《迈尔通史》,又是甚么麦铿季的物理呢?一般的学生都象中了魔的一样,要夸读甚么原书。这样一来倒也好,学生乐得满足了自己的虚荣心,教员也乐得遮丑。甚么,他给你一用原文来解释,天老爷明白,你晓得他讲的是那一个星球上的话?所以照我看来,还是象在本省本本分分地使用本国翻译的或著述的教科书,倒还多少有点好处。”
结论不外是两种。一种是清政府没有认真改革的诚意,所以满天下的办事人都不肯认真;更进一步便是要把中国弄好,那就非把清廷推倒不可了。还有一种是李同学的虚无主义:
——“管他妈的,学校就认真也好,不认真也好,中国就灭亡也好,不灭亡也好,纵横老子是看不见的。我几时被人用砒霜毒死,谁个能保障?”
一面是兴奋,一面又是消沉,而结果呢,同样是年青人的悲歌慷慨。不过我始终忘不了是那匹溜溜马的暴动。它使我坐凳都很艰难,回城的时候依然是用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