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前的人说:吴牛喘月,蜀犬吠日。这是说江南的平地多山少,因而太阳的光威没有遮拦,所以江南的牛见着月光都要喘气。四川的平地少山太多,因而见太阳的时候少,所以四川的狗看见太阳也要少见多怪地狂吠起来。其实这两句话不过是文人的夸张罢了。
江南诚然少山。在春夏之交,你假如在沪宁路或沪杭路上,你从火车窗中望出,那眼前展放着的一片青翠的田亩,就如象在海舟中瞻望大海一样,一直展开到远远的地平线而隐没下去。在这时,太阳光是和暖的,明朗的,眼前的大好平原真真是一片锦绣。在这时,你会暂时忘机,觉得中国的前途有无穷的希望葱翠着。田畴中工作着的农人、圆草亭中拖着水龙的悠然拓大的水牛,真象是世界的主人。
四川的中央部其实也和这样的光景差不离。
四川是一个高原的盆地。北部西部我虽然不曾去过,但从地图上看来,从各道的水脉看来,四川是四面都是山,在中央包含着一个坦平的地面。这个平原究竟有多么宽广,在不曾去过四川的人,是谁也想象不到的。
我自己生长在峨眉山下,是在四川的南部。从我的家乡走到嘉定城有一日的路程,已经是比较平坦的,并不是怎么崎岖。嘉定城内外虽然有些丘陵,但离山岳的气味便已经很远了。由嘉定城再要到成都足足有三天半的路途,峨眉山的山影在我们的背后渐渐低远下去,渐渐浅淡下去,走到了半途的眉山县治,便全部消灭在天空里去了。由此以后的两天路程一直走到成都,你向周围四际远望,无论在那一方面,你都看不出有一些儿山影!我们在这儿可以想象一下罢。请以成都为中心,以三四百里路的距离为半径,向周围画出一个圆形来。四川的盆地大约就是这个样子。因为是广阔的盆地,而且是很膏腴的盆地,所以从古以来四川号称为“天府雄区”。事实上中国的富源——专以农业来说——除江浙以外,便要数到四川。自从黄色大龙旗改变成五条颜色以来已经十七八年[1],四川拥抱着一二十个大小军阀,人人都有百几十万大兵,年年都要闹一两次内乱,然而四川的七千万人民,至少是那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农民,公然还能勉勉强强地活下去。那四川的富厚就可想而知了。
我对于四川得到了这样的一个概念,那是庚戌年的正月我初次上成都的时候,用阳历来说自然是一九一〇年的二月了。我之所以能够到成都去,是要多谢嘉定府中学堂的斥退。在嘉定读书的时候,由于学校的腐败、教职员的腐败,自己的知识欲没有方法可以满足,有时是自暴自弃地朝堕落的路径上走,有时又只好耽读一些古代文学和小说传奇一类的东西。但我想走的心事是怎样迫切哟!嘉定那样的井底我是不想一刻羁留的。能够的时候是跑欧美,其次是日本,其次是京沪,更其次——这是最低的限度——便是跑成都了。这些地方发散着强有力的磁性,把我全身血液里面的铁质都吸引了去。这只是一种不可遏抑的无名的憧憬。到这些地方去应该学甚么,究竟有甚么好学,在当时不用说毫无明确的意识。
景仰欧美,景仰日本,景仰京沪,景仰成都,就跟五牛崩尸一样,少年的心受着四方的牵引,他是没有一刻宁静过的。然而我的父母却坚决不允许我走。我受着那样的磔刑,荏荏苒苒地在嘉定住了四年,突然遭了意外的斥退。这是多么可以欢迎的事!这回,我家里人无论怎样不能阻止我了,我至少可以到成都去了!
学堂的斥退是在己酉年(一九〇九)十月。
嘉定中学学生和营防军闹事,学校当局采取了高压手段,镇压学生,不问青红皂白,一次就开除了八名学生,记了几十名大过。我和张伯安都在被斥退之列。
事情象那样凑巧的,我相信是不会有的。上半天差不多快要吃中饭的时候,学校挂了我们的斥退牌。我们正把自己的行李搬出学堂门,有一乘四轿抬进了中学堂的辕门。前面一个跟班捧着一个很长很大的朱红纸的名片。我们起初以为怕是甚么省视学或者委员来了。但看那四轿后面挂着一对灯笼,用红色的匾体字,一边写着“四川提学使委任”,一边写着“嘉定中学监督严”。
——“这才奇怪啦!嘉定中学会跑出两个监督来!”
然而事情也并不奇怪,委实是一位新任的监督前来上任。这对于学校的办事人们当然是一个晴天霹雳,而对于我们学生子又是一阵霹雳后的一片晴光了。
新监督是洪雅县的老举人。他怎样受了提学使的委任,那提学使又怎样突头突脑地撤换了旧监督,这些情由我到现在也全不知道。新监督是一位胡须斑白、非人不暖的老先生。你看到他那种走马上任的神气,你就可以知道他是一位全然不懂教育的外行乃至老腐败。但这对于旧的办事人是严重打击,就好象替学生报了仇,因此学生们对于这位老先生是非常欢迎的。当天下午,学生就派了代表去见严监督,请他立刻进堂主持,要他撤换一切压制学生的旧的教职员,要他把斥退了的八个人通同召回,取消斥退牌,取消那几十名的大过。严先生都一一答应了。——不消说他是乐得做人情的,中国旧式的交替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跟着严先生已经来了不少的新教职员。但是严老先生说:他要到第三天才能接事,因为秦监督还没有准备,要到第三天才能办交代。
这几天中的学生,当然就跟新的女蜂王出现,蜂子闹分窝时一样地闹杂了。学校成了无政府状态。以前的教职员都不敢出头,都知道自己要遭替换,已纷纷向旧监督辞职。就在我们被斥退的那天晚上,有好些人偷偷地把自己的行李由学校的后门搬出去。那位旧监督秦先生,因为是责有所在,不能不留在堂里办移交,那真够他煎熬了。他一进一出要受学生们的冷嘲热骂,然而也不能不忍耐着装聋卖哑。
由旧式考棚改成的学校,礼堂就是从前的大堂。大堂前面一条很长很宽的空坝已改做操场,两侧有扶手的拦杆。
第三天上移交办妥了,秦先生的行李由礼堂后面送出。随后秦先生孤影悄然地也从礼堂后面走了出来,严老先生在后面送他。
两边的栏杆上都站着学生,看见两位先生走下了礼堂,便一阵的鼓掌声,一阵的万岁声。但这鼓掌声和万岁声决不是对于甚么人表示欢迎和欢送的喝采。可怜那秦先生把他古铜色的面皮青一阵紫一阵的头也不敢抬起来,眼也不敢侧视。我想,古人所谓绞肠的痛苦,怕他这时候正在经验着罢?他的心脏最初一定兴奋过一时,使他觉得全身发烧;但一回头又紧缩得好象要断气,使他觉得全身发冷。他当然要痛恨那位严老举人。但在这时,他不一定痛恨他夺了自己的饭碗,倒一定是痛恨他走路的官派过于委迟。然而,他也一定要感谢的,在他踏完了那长操场的最后一步时,他要感谢那操场幸好没有再长。
不过秦先生的报复,他也早就预备好了。
秦先生前脚走了之后,学生便簇拥着严老举人要他立即取消我们的斥退牌。他这次当然也无可推诿了。他立地叫人检查案卷,才发现了一个绝望的事实。原来前任的监督早知道他自己一走,学生们一定要要求继任者取消我们的斥退,他便一不做二不休,在斥退了我们的那天下午,也就是新任监督突然来接事的那天的下午,把我们斥退了的八个人禀报上去,通饬全省了!这对于学生是一个严重的打击,对于我们被斥退者尤其是一个绝望的打击。在当时斥退了学生,挂了斥退牌还要下通饬,这简直是一条绝路。学生从此便不能用自己的本名,甚至从此便不能在本省读书了。秦先生这个报复手段真是毒辣。他不仅断送了好几位学生的前途,而且还断送一位同学的性命。
那位带了重伤的同学,是洪雅县的人,他的姓名我忘记了。他平常很用功,很守本分。他有一个很有趣味的自修课程,便是每天要读英文字典,至少要读二十个字来暗记。象他这样用死工的人我实在是少见的。那天他真冤枉,学生们在和粮子闹事的时候,他无辜的受了重伤,打得当场便在吐血。那昧尽天良的办事人,就以这为他在场闹事的证据把他斥退了。天生的拘谨人遭了斥退,已经使他伤上加伤。但幸好和他同县的新监督来了,以为有法挽回,他也就暂时得到安慰了。谁料斥退他的人,还把他禀上去了呢?这个消息一传到他的耳里,可怜他的内伤大裂,竟至开仓大吐起来。他始终爱说一句英文:“You see,I am killed!You see,I am killed!”[2]除此以外并没有二句话。不消说他已经失掉了他的本性。
这位同学就在开仓大吐后的第二天,死在了他回洪雅县去的肩舆里面。
当时办学的人对待学生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他们就好象是在管理死囚。这个往事,回想起来真不免令人痛心。
不过我自己是应该感谢的。斥退了我固然好,就要下我的通饬,那也更好。因为我不仅可以到成都,或者说不定还可以出省。这是怎样的一种幸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