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三月了。
学校正在举行临时试验,家里打发了一乘轿子来接我回去。因为在去年年底死了的大伯父要上山了。
我们大伯父是在二十岁的时候得了痨症,真是亏他调养,他一直活到六十二岁才过世。
试验要在下午两点钟的时候才能完毕,完毕了动身出城时已经是三点钟了。
三月的天气很短,抬我的两位轿夫,一个叫吴长发,一个叫张老大,都是我们乡里有数的老轿夫。他们抬着我走不上四十里路光景,天便黑了下来。我心里非常着急,我便下来让轿,让他们抬着空轿子走。那两个老先生真是没中用,抬着空轿子都走不赢我,一直便落在后边去了。
我一个人在路上走。天色渐渐地黑到快要伸手不见掌了。我是从来没有走过夜路的,路又非常的寂寥,沿着大渡河走差不多三五里路都是渺无人烟。大渡河的流水活落、活落、活落地在那黑暗中流着。靠山的一面不断地有风吹林木的声音。
路愈黑,愈见增加着胆怯。一面怕有强盗乘着夜阴出来抢劫,一面又在怕鬼,虽然自己并不相信有鬼。路上黑森森的林木都好象活着的魔鬼一样向你袭来,只是使你的毛骨悚然。走到有人家的地方时,怕强盗的心理又要占优势了。到那时又只好放轻着脚步,凝集着呼吸,一样毛骨悚然地悄悄地走过。就这样,我走了二十几里路,走到酆都庙了。
酆都庙的村落是在一个山坳里,平时我们很忌避那个地方。在小水天的时候,村前面一个大大的水湾现成沙地,人们就在这沙地上取捷路走过。
我走到酆都庙了。没有灯亮一人还要走十五里路,我终竟没有那样的胆量了。但我同时也放大了胆子走进了酆都庙的市街。我有两种想法。我想那两位老轿夫走到这儿一定要上街买灯火的,我不如在那街口的一家么店上等他们。万一他们不来时,不买灯火我也不敢再走了。
我上街去走到一家卖蜡烛的店里。这儿刚好有几位我们场上的人在做饭吃。他们都是江湖上的人,好象是“礼”字堂或“智”字堂的兄弟。他们见了我非常的亲密的。
——“哦,八老师,你是回府吗?”
——“是的,我路走黑了,我来买灯火。”
——“你为甚么没有坐轿子呢?”
——“我让了轿,是吴长发、张老大抬我的,他们抬不动。”
——“啊,是那两位蠢棒?”
他们和我谈了一阵话,我坐在门口等那两位轿夫。他们的饭弄好了,无论如何都要请我去吃。我不得已只得领了情。有一位铜河上游的铜街子的某老大伯爷,他们替我指识了,我便和他两人坐在上席。那老大伯爷真是老,须眉一切都是雪白的了,他非常客气。
我把饭吃完了,又坐在门口等,但那两位轿夫却不见来,我心里有些着急了。
——“八老师,你是在甚么地方让的轿?”
——“还没到罗汉场的时候。”
——“哦,那吗他们一定在罗汉场吃了鸦片烟,看见天气晚了便在那儿落宿了。不然便弯道走到堰溪口去了。”
我也是这样想。我想他们假如走过酆都庙时,无论怎样是要上街来买灯火的。但是念头一决定后,我反而踌蹰起来了。我是回去,还是不回去呢?要回去时,一个人还要走十五里路。
——“八老师,我看你今晚上不要回去罢。路上很不好走。万一踏失了脚,落到河里去了,那不是好玩的。我们明天清早一大早回沙湾,我们一道走罢,连我们今晚上都是不敢走的。”
——“不走,我可没有地方睡呢。”
——“啊,那不要紧,那不要紧!大伯爷的床很宽,可以睡两个人。八老师,你一点也不要客气。我们出门人是用不着客气的。”
——“我一点也没有客气呢,多谢你们。”
坐了好一阵,他们替我把床敷好,我便和那位大伯父一床。
那是一间很小很小的房间,在老大伯的床之外还有两尊。我看着他们抽鸦片烟,把瘾过足了,把灯吹熄之后,大家便脱衣就寝。
房壁是有无数的大框小洞的,睡在床上可以望得见天星。一阵一阵的牛屎臭味。
这是一种奇怪的际遇。我一来不安,二来不惯,睡在床上只听见他们次第的打起鼾声,我自己却怎么也不能睡熟。
快天亮了罢,快天亮了罢?怎么总听不到鸡叫?这儿的乡村难道是没有人家养鸡的吗?没有鸡,狗总会有的。天将亮时,狗或许要叫,但也听不到狗叫。睁着眼睛在床上总是不能睡熟;但又不好翻身,怕把同床的那位老人搅醒了。我渐渐感觉着躁热起来了。
啊,好容易!远远听着狗的叫声了。不一会又听到许多人的嘈杂的脚步声音。
我睡的地方,隔壁便是一条巷道。嘈杂的脚步声、人声,愈见近了,愈见近了。明晃晃的一道一道的火光从巷道中走过,这从壁缝里是看得很鲜明的。我心里又顿然感觉着一种别样的不安。啊哈,在这儿今晚上有甚么明火抢劫的事情吗?门外有猛烈的敲门声了。啊,就是抢的这家店铺吗?我的悬念刚好起来,又听见门外的人在叫喊了。
——“赵老板,赵老板,沙湾场郭鸣兴堂[18]的八老师……”
啊,救命菩萨!我刚好听了一半便从床上跳起来了。
——“哦,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在外边叫门的分明是我父亲的学徒朱先生和我家里的用人刘老大、刘老么的声音。这当然是我家里派来接我的人了。
我一起床,房里的人大家都醒来了。赵老板和老板娘也起来了,他们把门打开,朱先生、刘老大、刘老么还有其他的人都同声地叫道:
——“啊,八老师!你赶快回去!赶快回去!”
——“怎么?家里出了甚么事情吗?”
——“张老大、吴长发抬着空轿子回去,老太爷、老太娘,都以为他们把你倒在河里面淹死了。老太娘气得死去活来。你赶快回去!赶快回去!”
我回头向各人告辞了,跟着我家里来的人回去。
前途隔不上三五百步路远的光景又是一群灯笼火把走来。看见我们的灯笼火把在走回头路,远远地听见那边的喊声:
——“八老师找着了吗?”
——“找着了!找着了!”
我们这边的一群人回答。从山边的空气中也回答出一片声音:
——“找着了!找着了!”
找着我的打头阵的人们很高兴,我起初还可以听见他们自鸣得意的一番谈话,但渐渐落在我的后边去了。沿途隔不好远便有灯笼火把,都是前前后后派来接我的人。我就象飞的一样走过,他们都掉头跟着我走。一队一队地也渐渐地落在我的后边去了。
我走了十里路,走到了陈大溪。前面又有人在叫:
——“八老师找着了吗?”
是五哥的声音,五哥是去年年底从日本回来的。
——“找着了!找着了!”
——“五哥,我回来了。”
——“啊,你赶快回去!赶快回去!赶快回去看姆。”
我又赶过了他们,我走到了街口了。在百岁坊下又有人在叫:
——“八老师找着了吗?”
是我父亲的声音。
——“找着了,找着了。”
——“嗲,我回来了。”
——“哦,你赶快回去!赶快回去看你母亲!”
我又把父亲赶过了。走到家门口,同样遇着许多人,差不多没有时间和他们应答。我一直走进后堂,走进我母亲房里。许多人围在母亲床前,一看见我,——“啊,八弟回来了!——八哥回来了!——八叔回来了!——八老表回来了!……”
差不多异口同音地一齐叫唤了起来。
母亲是睡在床上的。我把床前的人分开,跪到床前握着母亲的手。母亲没有等我说话,先开口道:
——“啊,八儿!你回来了!你把娘望得好苦呵。”
母亲的声音是很弱很弱的。母亲把我拉来,坐在她的床边。
大家谈起张老大、吴长发回家时的情形了。
原来他两个是打从酆都庙前面的沙地里通过的。他们走到离城四十里的罗汉场慢慢地吃了饭和烟,再走到堰溪口(隔罗汉场五里路远)天就黑了。在那儿买了灯火,因此便用不着走上酆都庙了。
他们走到家里才晓得我并没有回家。这使他们大吃一惊,同时也使我们家里人大吃一惊。
父母盘问他们,我们是在甚么地方和我分手的?骇昏了的两位老头子支支离离地答应不出一个所以然。
问他们是不是在堰溪口买了灯火,没有上酆都庙去?他们一个人说没有,一个人又说去过。
就这样,使家里人堕入了迷宫。
他们愈受盘问,愈发慌,结果是发起抖来,流起眼泪来,一句话也说不出。
我的父亲、母亲自然要怀疑他们把我倒下河里去了。这在一边临河,一边靠山的道路上是很有可能的。
他们回家的时候是十二点钟的光景,我回家的时候已经快要三点钟了。母亲哭了整整两三个钟头。我们一面在闲话,母亲一面还在叹气。
母亲说:“我真以为你是死了。我怎么也不甘心。你去年害了那场大病,娘好象把你再生了一场。你那时没有死,现在才被淹死,我真是不甘心。……”
我们说了一阵话,父亲、五哥才继续回来了。
还有一会天才亮,大家又才各自去就寝。
第二天清早,在母亲房里遇见我们的新五嫂。五哥在去年年底回来之后,在今天三月初头才结婚的,五嫂到我们家里还不上两个礼拜。
母亲为我指示,说:“这是你的五嫂。”
我说:“我们从前是见过的。”
五嫂红着脸给我一揖,我也还了一揖。
五嫂是王畏岩先生的次女,她长我不过一两个月的光景。王先生的家是在草堂寺附近,当我在小学校的时候,每逢休假进城、出城,都要打从他房子面前经过。那王师母是喜欢站在门口闲望的。有时候在她的后边立着一个发才复额的姑娘,只露出半面来偷看外边。假使一看见有人经过,她便要立地躲开。有时候也可以看见这个同样的姑娘站在门槽里面的侧门旁边,微微把侧门移开向外边偷看。
这样的情景在现在是不能看见了。从前女子还没有解放的时候,一到十一二岁便要缠脚,蓄头,从此便不能出大门一步。要出大门要坐到水泄不通的轿子里面,和外边的世界可以说完全绝了缘。在这样的时候,外界对于人的诱感是怎样的猛烈哟!所以虽然是百无所有的空街,那大家闺秀们也不能不偷看的苦心,他们是可以体会了。
那位发才复额的姑娘便是我们的五嫂了。照样是小巧的面庞,双颊晕红,双眉微颦,眼仁漆黑;只是人是长高了。但那细长的身裁,高矮适中。城里人的穿着是比较入时的,因此,新五嫂的确为家中带来了新的气氛。
在我小学校的第二学期的时候,她家里遣人到我家里来说亲,要论年龄相当那是只有我,但我在小时候便已经定了婚,当时五哥的未婚妻却刚好死了。父亲把这种情形回复了王家,五嫂就同五哥定了婚。定婚没两个礼拜而我的未婚妻又病死了。这件事情我们母亲后来常常说起:“一切都是姻缘。假使王家的亲事再迟提两个礼拜,叔嫂不就成为了夫妇吗?”是的,一切都是姻缘。从前女子的命运就是这样决定的,迟早两个礼拜,便有终身的境遇不同。五嫂与五哥的结婚自然不能说是不幸,但就因为有这样几微之差而生出幸与不幸的,恐怕是不计其数的罢。
五哥定婚的时候是在东洋,他不知道听了甚么人的中伤,说王家的出身微贱,王畏岩先生的祖父好象是位裁缝,他便对于这件婚姻大不满意。他从日本写了无数次的家信回来反对。这或者也怕是对于恋爱结婚的一种憧憬的表现罢?在他们尚未成婚之前我们是很担心的,因为五哥是军人,他的性情很刚愎。但出乎意外的是他们结婚之后,伉俪之笃真真正正如胶似漆了。
在我害肠伤寒的去年下半年,正在我病危的时候,王家遣人来报信,说五嫂也患着热症很危险。五嫂的热症我想来也怕是肠伤寒罢?因为那是一种急性传染病,同在嘉定城,有同受传染的可能。我病了,她也病了。我好了,她也好了。我们的四姐后来还说过笑话:
“你两个幸好不是夫妇。假如你们是夫妇,别人会说你们是害的相思病呢。”
但她的不幸也怕就和我的不幸一样,就在害了这一场重病。
她病后没半年便和五哥结了婚。年底便生了一个侄男,产后仅仅三个月便吐血死了。
她的病在我们中国,从前叫作产后痨,又叫百日痨。这不消说是一种急性的肺结核(Tuberculosis pulmonumacuta)。在从前的人以为在月中行房便要得这种险症,其实完全是一种迷信。
在这儿我有两个揣测。
一个是我们五嫂的肺病是在患了肠伤寒后得的,就象我得了中耳炎、脊椎炎一样,她是得了轻微的肺结核症。——肠伤寒患者是有这种并发症的可能。有肺结核的人经不得生产,假使一经生产,不怕就是轻症也可以立地变成急性的症候,那便有性命的危险。在医药进步的国家,有肺结核的孕妇是要用人工堕胎的。我们的产后痨、百日痨,就是因为缺少这种知识,牺牲了不少的女子了。
还有一个是到了我们家里之后受了传染。
我们的大伯父是多年的肺结核患者,我们的九婶也是得了产后痨死的。五嫂的居室不幸就是九婶住过的房间,我们又不晓得消毒,这就很有受传染的可能的。
无论是那一个原因,我们的五嫂是因为社会的无知而牺牲了。
五嫂死的时候我已经在成都读书。她在临终时大约看见我的幻影,听说她向着空漠中说:“八弟!八弟!你回来了,啊,你回来了!”母亲安慰她说:“你在思念你八弟吗?你八弟在成都读书不能够回来。”但她始终坚持着说:“八弟回来了,回来了。”她还指出我所在的地方。
这位五嫂和我因为年纪不相上下,我们彼此都很避嫌疑,平时是连交谈的时候都很少的。
好象就是那一年的暑假。有一天晚上我和五哥、三哥,还有几位兄弟,在最外一重的中堂里面押诗谜,押到兴头上来了。平常五哥和五嫂差不多是瞬刻不离的,那晚他却为诗谜所缠缚着了。我因为要去找几本旧诗本便一个人走进后堂去。在那第三重的后堂前,五嫂一个人孤另另地坐在那儿。她看见我进来了,远远地就招呼着我:
——“八弟,你们在外边做甚么有趣的玩意儿?”
——“在押诗谜呢,很有趣。五嫂,你不去参加吗?”
——“有三哥在那儿,我怎好去得?”
——“三嫂都在那儿呢,你怕甚么?”
——“你一个人怎么又跑进来了?”
——“我进来找诗本子。”
——“你们倒有趣,我一个人在这儿坐得有点害怕了。”
——“我去把五哥叫进来罢,说你有事叫他。”
——“不,你不要去叫他。你就让我一个人在这儿坐坐好了。”
她这样说了,我觉得好象有暂时留着陪伴她的义务一样,怎么也不好离开她就一人走开。
——“怎么不进母亲房间里去坐呢?”
——“母亲已经睡了。”
我走下阶沿,走到养着睡莲的石缸边上。
——“哦,子午莲都开了。”
——“可不是吗!我看着月光从壁上移到了天井的当中。”
就这样我把取旧诗本的念头抛去了,就立在水缸边上陪着她,想暂时疗慰她的寂寞。
可供说话的资料是很少的,因此沉默的时候也很多。
有一次彼此沉默了一会,她突然地微微笑出了声来。
——“想起了甚么事情好笑呢?”我问她。
她说:“我想起了你的相片。”
——“我的相片?”
——“是呢,我们家里有一张小学堂甲班毕业生的相片。”
是的,是有那么一张相片。那时候她的父亲王畏岩先生在做县视学,那相片的当中是有他的。县长坐在正中,视学坐在县长的右边,校长坐在左边。
——“我有甚么好笑呢?”
——“我笑你那矜持的样子。你人又小,要去站在那最高的一层。你看你,把胸口挺着,把颈子扛在一边,想提高你的身子。”
她一面说,一面也做出这样的姿势来形容。她自己又忍不住好笑,连我也陪着笑了。
——“不过,”她又说,“那也正是你的好胜心的表现。你凡事都想出人一头地,凡事都不肯输给别人。是不是呢?”
这是她的观察力的锐敏的地方,我隐隐地佩服她,她好象读破了我的心。
——“八弟,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
——“我不知道,是不是叫‘王师什么’呢?”因为她有两位小弟弟,一位叫王师轼,另一位叫王师辙,是说要学习苏轼和苏辙。
——“对了,我叫王师韫。”
——“是谢道韫的韫啦。”
——“你猜对了。”
就这样淡淡的几句话,却和那淡淡的月光一样,在我的心中印着一个不能磨灭的痕迹。只要天上一有月光,总要令人发生出一种追怀的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