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往成都去是和五哥同路。我们先到嘉定城落在王畏岩先生的家里。王先生在我进了中学之后,他曾经在省城的分设中学做过两年的国文教员,他是才卸了任回来。他便为我写了几封介绍信给分设中学的他的旧同事。

在王先生家里耽搁了一天,第二天就动身。我们雇的是长途轿子。在当时轿夫的脚价一个人一天只要一吊钱光景,每天平均要走八十里路。第一天宿青神。第二天中午时分便到达眉山。眉山是苏氏父子的故乡了。地名虽然号称“眉山”,其实隔峨眉山已经有两三天的路程,峨眉山只剩下一些儿若隐若现的影子了。城里有一座三苏祠,但是关于三苏,特别是苏东坡的遗迹,却甚少。嘉定倒还比较多些。大抵眉山就在嘉定和成都的中途,从这儿以上,风气便渐渐感觉着不同了。最显着地令人感到变异的是自眉山以上有一种很原始的交通工具名叫“鸡公车”。这是一种独轮车,车夫在后面推送,和上海一带的小车子“一轮明月”有些相象,但更小,更矮,只能坐一个人。车枙上缚着一张小小的竹椅,人就坐在上面,正对着前面。这种鸡公车非常多,有时候一来一往在路上连成着一条很长的直线。叽呀叽呀的声音非常聒耳。这种鸡公车在眉山以南是没有踪影的,在眉山以北便一直使用到成都。这种简单的交通工具的使用,正足以证明成都附近就和江南地方一样,是一望平原了。

鸡公车虽然很简单,但它是破坏道路的健将。自眉山以上的南大路,便被这些原始的车轮纵横地拖出辙迹。下雨时满路泞泥;天晴时崎岖不平。在这种道路上,有时遇着一个小小的石子,鸡公便立地跳起来,把它身上坐着的乘客抖落在地上。然而坐在这种小车上,公然也还有能够睡觉的人。你可以看见有些颤巍巍地挺在空气中的上半身,就跟风中的竹尾一样,东倒西歪,或者前颠后簸。

第二天的站口是彭山,第三天的站口是双流,这些都是县治。它们有甚么特色的地方,我现在可记不清楚了。

第四天,假如你清早一早动身,走不上半天你便可以到达成都。进成都自然是由南门进城,但你在离城还有三四里路的地方,便可以望见道旁一丛很葱郁的树林。那就是有名的“锦官城外柏森森”的武侯祠了。武侯祠的庙门坐东向西,门内庭园中参天的古柏,虽不必就是汉时之物,但有的总怕是有五六百岁的年龄。

初到成都的时候就在这庙门口息了一次肩,我们进里面去瞻望了一下。里面有荷池,有水榭,有亭台,有花圃,有无数名人或不名人的题咏。顶多要算是对联。但是说来说去,总不外是三分六出、三顾两表[3]之类的文字。丞相的祠殿之外有昭烈帝[4]的坟在祠的南苑。坟的附近更有三义祠[5]。全体的建筑是相当巍峨的,碑铭也特别多。这儿对于专治考古学的人想来会是一项很现成的资料,特别是那昭烈帝的坟。那假使发掘出来,总可以得到一些古物,足以解决历史上的问题的罢。我想中国现在所有的遍地的古墓,就是孔二先生的墓,都应该发掘,使那内藏的宝物重见天日。假使以为古迹须保存,问题却非常简单。发掘了之后依然给它一个墓堆,自然是无损于旧观的。然而出土物对于文化史的研究是会有重要贡献的呀!不过,主要的是出土物的研究要集中,要善于保存,要立在唯物史观的观点上去整理,去清算我们中国的古代以来的社会的进展。这事的实现,当然不是一天一日可以说到的。

到了成都,我们住在一家嘉定人惯住的旅店里面,张伯安已经比我们先到了两天。这时候是正月尾间,各学堂都络续在开课了。

我们进甚么学校好呢?有没有希望得进省城的学校呢?

小学时代的杜绍裳先生,这时候在做提学使衙门的科长,不消说他便是我们惟一的军师。他替我们考查了案件,知道我们是被禀告上去了。然而没有下我们的通饬。这就很有希望再进别的学校。他劝我们考中等工业。他说我们只要把名字一改,便甚么都不成问题。他之所以这样劝告自然不外是“实业救国”的意思。不过关于这层,我们五哥和其他的同乡们都不甚赞成,以为这样是旁道。这旁道的意思是对正道而言。所谓正道,要象从前由秀才而举人而进士而翰林一样,是要由小学而中学而高等而大学。我们——我和张伯安——也觉得自己心不甘。因为中等工业的招考资格是小学毕业程度,而我们是有中学两年半的学历的。我们都不大喜欢,杜先生也就不好勉强。结局我们还是先去找中学堂插班。假如这一条路绝了望,我们又再来投考中等工业。

我们便得到好几封介绍信,大都是杜先生亲自给我们或是他替我们斡旋的。照他的意见,我们须得先说明自己是被斥退了,才到省来插班的。这层或许是他要卸掉他作为教育行政者明知故犯的责任。我们也觉得这样爽快些,免得后来进了学校之后发生甚么问题。

我们第一次所找的便是在成都久负盛名的分设中学了。

这分设中学在南校场高等学堂的旁边,本来是高等学堂的附属中学。因为前任的校长刘士志先生不甘受“附属”的名义,才改为了“分设”,成为了一种半独立性的学校。由于是高等学堂的附属学校,经费充足,设备完全(得以利用高等学堂的设备),又加以刘士志的声望,所以学校也就很有声望。

我们到省的时候,刘士志已经被逼到北京去了。他之被逼到北京也就跟我们被逼到省城一样,是由于和当时的四川总督赵尔巽发生了冲突。事情的详细我不十分知道,好象是在年底省城开运动会的时候,在会场上抵触了那位总督部堂。这样能和总督部堂冲突的办事人,是很可以博得人们赞奖的。刘士志待学生也很严烈,却是很能得到学生的敬爱。但可惜他去北京之后不久便在都门病死了。

我们去投考分设中学的时候,新任的监督姓都,名叫静阶。他的姓很奇怪,他在社会上赢得一个绰号(并不是学生取的)叫作“都喇嘛”。他的面孔也有点异乎寻常。八字胡须,棕黄色的面皮,额部很突出。戴着一顶平顶的便帽,珊瑚的小红结子。一切的动作都有几分机械式。

我们拿着一些介绍信去见喇嘛先生。我们填写的谒见单,由传事房递上去之后,他立刻就传见我们。还有一位国文教员郑先生,是王畏岩先生的同事,我们听说他还留在学堂里,便把王先生的介绍信也交给传事房传进去了。

都先生接见了我们,他只把介绍信看了一遍,便问:

——“你们带笔墨来没有?”

这一问真是来得突然。我们答应道:“没有。”

他说:“唔?你们怎搅的?怎么来考插班都不带笔墨?”

这愈见使我们诧异了。我们以为我们是斥退生,虽然有人写介绍信来,但信的内容我们是看过的,只是说“有无相当的班次准予插班”,怎么这样的容易,才拿起信来就要叫我们受试验呢?

——“我们没有想出先生今天就准许我们受试验。”

——“唔,今天不受试验,要等到几时啦?同学们都在上课了,你们没有看见吗?你们的光阴好拿来晃荡?”

正当他在这样教训我们的时候,郑先生也出来了。他向我问了些王畏岩先生的近状。回头他把王先生写给他的介绍信转递给都监督。都监督接到手去也看了。

——“好的,郑先生,你来得恰好。我就请你出一道国文题来试验他们。”

——“今天就试验吗?”

——“是的,今天就试验。”

——“在甚么地方好呢?讲堂没有空的呢。”

——“就在这儿好了。咹,不要用甚么讲堂。”

——“好的,我去向曾先生(学堂的监学)说,请他们备两份卷子,我同时把题附在里面好了。”

郑先生说了便告辞着退进去了。

回头都先生对我们说:“你们没带笔墨来,同学里面有朋友好借用的没有?”

我们说:“我们初来,没有朋友。”

——“好,那我就借给你们用。不过你们不要辜负了我上好的笔墨啦。”

就这样,第一天我们就受了入学试验,试验只是一道国文,题是“士先器识而后文艺”[6],限二小时完卷。

我和伯安两人就在会客厅里面的茶几上做起试卷来。他坐在左边的一排,我坐在右边的一排,也没有甚么人来监考。都先生的书房是就在会客厅的右手,只有他时而出来看看我们。学堂内部每次课堂上堂下堂的摇铃声可以听见。在有一次大约是下堂铃罢,有几个比我们更小的学生在休息时间走到会客厅的帘外来,用着好奇的眼光,隔着帘子偷看我们。起初是一两个,但他们就象蚂蚁一样,进去报了信,又来了十好几个。他们有的笑着指着自己的眼睛,有的又扯着自己的毛辫。这是在奚落我们的。因为伯安是独眼,我是因为患了那场重症伤寒,头毛脱完了,还没有长齐。但等到上堂的铃子一响,他们又一哄而散了。

文章大概也做了两个钟头的样子。彼此都做好了。都先生走出来接到了我们的卷子,他自己就阅起卷来。他约略看了一遍,还看了我们几眼。

——“唔,咹,你们还好,还好,你们可以进来。你们明天就可以进来。”

——“我们来插那一班呢,先生?”

——“哦,老实,这个我倒还不十分清楚。你们等一等,我去请曾先生来问一问。”

说着他把竹帘揭开,隔着天井便向着传事房喊出:

——“传房!你进去,请曾监学曾老爷来。”

不一会曾先生出来了。都监督问他学校里有怎样的班次。曾先生说有甲乙丙丁四班,甲班是五年级,乙班是四年级,丙班是三年级,丁班是二年级。

——“我看就插甲班好了,咹,文字做得都还通顺。”这是都先生说的。

曾监学很有几分迟疑的神气。

——“他们原来是有几年的学历的?”

——“哦,老实,你们是只有两年半的,是吗?”

——“是的,我们两年半还没有住完。”

曾先生说:“那吗要插甲班,年次太差远了。”

——“插入乙班怎样呢?”

曾先生依然有点迟疑:“我看丙班不最相当吗?”

——“唔,好。不过……唉,好,就插丙班罢。咹,你们今天下午就来缴学费,把一切手续办妥了,明天就可以搬进学堂来。咹,不要在外边久晃了!”

就这样,我们便插入了分设中学的丙班。这是多么出人意外的容易,自始至终就好象在一场梦里。才由乡僻地方进省城来的学生,考的是省城数一数二的中学,而且自己是有内咎的斥退生。我们自始至终都是悬心吊胆地怕不会被收容,怕自己不及格,对不住写介绍信的师长们。然而,这是多么出乎意外的容易!这是都先生办学外行,还是真的看中了我们的文章,还是几封条子的力量呢?但不管怎样,我们是欢天喜地的,转学的问题很轻易地就解决了。

在我们进了学堂之后,立地知道这儿竟有两位旧同学。一位是嘉定府中学堂第二学期、因为吃了监学先生的一碟辣椒酱油便遭了斥退的宿君,他本是和我们同年级的,然而已早来插入了乙班。还有一位是在小学校里低我们三级的罗君,他在这儿住的是丁班。我们时常在这样想:假使我们事先也托了甚么人写了一封介绍信给那位曾监学,我们的中学课程,或许会提早两年毕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