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革命的结果,中国的支配权是由反革命派移到反革命派手里的。形式上虽然号称革命,而在实质上则中国的资产阶级革命,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成功,封建的顽强势力始终没有被打破。但在革命成功了的当时,我们一般的人是怎样地欢欣鼓舞哟!特别是我们四川。因为它斗争的时间长,所以得到胜利也就分外地狂喜。

先从我们一些小孩子来说起罢。我们最大的喜兴是等不到独立的宣布,在头一天晚上便把辫子剪了。在这时,我们拿着剪子去强迫一些怕事的学生和首鼠两端的老教员们,我们赶得他们鸡飞狗跳。特别是那位都喇嘛先生,我们拿着四五把剪子把他包围着,弄得他无处可逃,终竟在谈笑之间把他的辫子的支配权和平接受了下来。

万岁!革命成功万岁!只消大家把头上的毛辫子一剪,从此以后,中国就可以一跃而为世界上天字第一号的头等强国了。

这样欢狂的态度,在那些得到政权的新支配者,比我们还要荒唐。他们在十一月二十五日在成都的皇城正式成立了四川都督府。在一切的政权都还没有稳固的时候,他们下出了一道奇怪通天的命令,便是大赏三军,准许新旧的军士自由十天,不受军律的拘束!这真不知道是那一位军师想出的妙计。本来就是带着兽性、容易放纵的丘八,还要准许他们自由十天,成都的市面在那几天当中真正成为了百鬼昼行的世界。

新军驻扎在城外的凤凰山,多少有点新式的纪律,都还看不出他们怎样的骄纵。可怕的是那营防军了。

营防军穿的是旧式的号勇褂子,头上用黑色的纱布象印度人一样打一个很大的包头。在这时,他们的包头愈见大起来了,在额上加上一个英雄结子,有的还要加上一顶“英雄草帽”(就跟京戏《小放牛》唱花旦的戴的花草帽一样)。两边的鬓上各各倒插一朵通草花。号勇褂子上更披上一件斗篷(所谓“一口钟”),把明晃晃的马刀敞插在腰边。短裤下用黑色的纱罗打着裹腿,裹腿上也一边插着一枝匕首。脚上是线耳子草鞋。草鞋头上扎着一朵很大的绒绦花。

就是这样的装束,他们把两个肩头耸着,把两只肘拐敞开,两三个人品着在街上走,一两丈宽的街面便都被他们霸占了。

我费了很大的力量来形容,但我恐怕读者还是得不到那种可恐怖的光景。因为没有身当其境的人会以为这是一种假装行列,他们在扮演着戏台上所常见的武生。是的,是的,有那样的一个观念就好了。他们实在是就象舞台上的英雄们,不下装就走下了舞台的一样;但他们却比任何的名优还要演扮得逼真。他们在街上满凶横地摇摆着,开口一声老子们怎么样,闭口一声老子们怎么样。平常在街上点缀风光的女学生和新式的女性可以不用说,就连出门买菜的老板娘、丫头子,都不敢在街上走路了。

四川的独立本来是重庆在前,成都在后的。公平地说,蒲殿俊假使真是非凡的人才,假使真是以国家为前提的人,他不应该作政权的迷恋者。在赵尔丰把政权交出之后,便应该和重庆的一部分势力合并起来,最好是自己退让。因为他本来不是革命党人,不应该来享受革命的果实。然而他却连做梦也没有这样想到。否,他宁是一出马便和革命派对立的。在他得到了政权之后,丝毫也没有显示出一点经纶,而只是企图垄断革命。他对于政权的分配是怎样呢?依然是让川北一派人包办。于是在这分赃不平上又树立了新的敌人。第一是和他们对立的当时的革命派,第二是掌有实力的新军派,第三是川北以外的失意派,这些在无形之中便组织成了一个反川北系的大同盟。

革命派的示威是在独立后的第三天。就在宣告独立的那一天的下午有一张布告出来,是说在二十七号的上午要在南校场召集省民大会,希望各界同胞参加。布告上的署名是:

同盟会会长 孙 文

四川支部长 董脩武(代)

末尾的年月用的是黄帝纪元,数目好象是四千六百零九年。

孙文!这在当年是使我们怎样憧憬的一个对象哟!他的名字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现,在四川怕以这为第一次。有他的名字列着的布告,就好象他在亲自对我们说话的一样,使我们少年人的心血起了高度的沸腾。

开会时很热闹。会场就在我们学校前面的南校场,在我们当然是就地风光。校场正中搭了一座临时的舞台,舞台上簇拥着不少的革命党。革命成功以后的革命党人真是不少!平常我们时常看见的官班法政的教习,绅班法政的教习,乃至有许多穿军服、带指挥刀的,原来都是革命党人。

董脩武是四川人后来称他为“董太师”的,东文学堂出身的留学生,是我们大哥的同学。他学的也是经济,在绅班法政教书。平常我们也时常看见过他,但我们的嗅觉真钝,连革命党的革字的气味都不曾嗅到。今天是他的主席,登台的人大都是一篇悲歌慷慨的议论。会场上有军乐队助兴,因此也招来了不少的听众。但这些听众是全无组织的,就跟乡里人来看神会的一样,来了一批又走了一批。我自己非常抱歉:当时的那一些悲歌慷慨的演说竟没有一句留在我的记忆里。

总之,这是一个对立。明显的是平时风头很旺的蒲殿俊、邓孝可诸人,今天却谁也没有到场。

但在革命党人中,在当时也有对立,便是洋货和土货的对立。董脩武所代表的是留学生一派的洋货,还有是杨莘友们所代表的川省道地的土货。

我们有一位从堂的姊夫,原来他也是革命党人。有一天他把我拉着,到杨莘友们的办事室里去,我到这儿倒真正感受了一些革命的风味了。

杨莘友、王述怀,还有其他的一共六个人[13],是反正以后才从牢里放出来的。他们是在己酉年(一九〇九)[14]的年底图谋革命,在未举事时被赵尔巽破获了,丢在了牢里的,算来已经坐了将近两年的牢。他们才从牢里出来,有的因为忙于奔走,竟连剃头的时候都没有。一头蓬茸的乱发,一嘴蓬茸的乱须,一个苍白色的面孔,一双放着异光的鹞子眼睛,一身不柑称的借来的衣裳,这样的革命党人让你一眼看见了,令你怎么也要肃然生敬。我看见他们的握手了。他们的握手和平常不同,宁可说是扣手。他们是把几个指头并着弯起来,就跟太极图一样彼此扣上。

六人之中有一位身子特别高,背有点穹,鼻子是一种罗马式的高鼻子。他和我谈过几句话,说他们不赞成罗、蒲的办法。那是向赵尔丰投降了,是赵氏的家奴。这个人我看是六人中的领袖,他也特别忙,和我说不上几句话,又有别的同志来会他。他回头又带着手枪出去了。这个人我现在把他的姓名忘记了。他就在那一天遭了别人的暗杀。下手的是甚么人,他的身后是怎样,我完全不知道。

从那办事处退出来的时候,我的那位姊夫他悄悄地对我说,说他们要暗杀蒲殿俊。

在革命期中,一个人上台很快,下台也很容易。蒲殿俊一做了都督之后,他的政治手腕已经落第,更加以一般知识分子的不合作,他的末路早已迫在眼前。然而,使他没落的直接动力,却是他自己所酿成的兵变。

蒲殿俊在四川被称为“十日都督”,因为他的都督梦刚好做了十天。

十天,这是新旧各军的自由假期期满的日子。蒲都督在东校场检阅营防军,自此以后要叫他们重守军律了。真是可怜的幼稚的政治家!已经放出笼牢的老虎,他要凭三寸不烂之舌叫它重入笼牢。兵士们也提出了他们的条件,要求发三月份的全饷。财政权大约在当时也还不曾被蒲掌握着,即使已被掌握,然在已经经过两三个月变乱后的四川,更那有那样的余裕?这个要求不能干脆地答复,兵士们当场便哗变起来。当场便有兵士开枪。蒲都督几曾见过这样的局面,几曾听过这样的枪声?枪声一响,他被马弁们拖着逃跑了。

兵士的开枪大约是在午后两点钟左右。就从那时起枪声愈打愈多,愈打愈近。打到天黑,一城都是枪声。一个锦绣的成都城,就好象楚霸王火烧阿房宫,奈罗帝火烧罗马城一样,四处都在起火。

我们的学堂老早就把门关了。叛兵几时闯进学堂来,是不能保的。都先生把我们约束得很严,不准谁出门一步。在学堂里守着听了一夜的枪声,看了一夜的大火。夜间枪声很密的时候,城里的居民差不多家家都出门逃难。学堂门外就是南校场,簇拥到这儿来的有不少的人。时而也有人在学堂门外打门,但不知道是难民,还是叛兵。

这真是恐怖的一夜,特别是那些难民,他们忧财产之丧失,悲骨肉的分散,愁自己生命的难保,真不知道是怎样地惴栗了。

枪声和火光在天将亮的时候才渐渐停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