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学生无法下马的时候,当局者绊马的方法已经准备周到了。

就在宣布继续罢课的那一天下午,提学使司有一道很严厉的通令下来。禁止学生借故生事,罢课要挟;假使有不听命的,还要惩办各学校的办事人。

这对于学生运动不消说是一个很大的打击。

在起初开始运动的时候,因为运动的目标纯全是一种爱国的表现,所以各学校的办事人,无论是怎样顽固,或内心是怎样的惴惴焉恐惧、怕犯所辖官长的逆鳞,然而在表面上总不能不采取一种放任的态度。这回提学使司的命令下了,而且还要惩办他们,这比甚么早开国会自然是要更切己得几百倍;他们的态度也就靠着有这样一个借口,由放任一变而为高压了。

事实上是学生自己也临到了不能继续罢课的关头。平常学生罢课,除极少数是热心运动之外,大多数是趁趁热闹,乐得天天都是星期。所以重要的动机与其说是热诚,宁肯说是偷懒。在这一次运动的开始宣告罢课的时候,是处在一个很有便宜的时期,便是各学校都已经在准备试验的停课期中。有的应该毕业的班次也因毕业试验提前开始的结果,大都已经试验完毕,只在等待文凭的分发了。

但不幸的是已经罢课三天,试验已逼在眼前。在试验未开始的期中,尽管名目是在罢课,其实大家是在按着课本拼命死读的。别的学校、别的班次是怎样我不十分知道,至少在我们丙班,从这儿后来出了不少的国家主义者的丙班,他们之所以举我为代表的心事,我是十分明白的。就是说:就你这猪头三去为我们撑门面,你没有时间温课,也好让我们来高列。在当时科举才废止不久,试验的观念在学生们的眼目中比自己的生命怕还要重要。好象自己来当学生,便是专门为来受试验的一样。这逼到临头的试验,对于运动的进行,比起五百道提学使司的命令来,是更加顽强的阻碍了。

在这儿,教职员与学生大众的利害完全一致,少数学生代表便在虚空中倒悬起来,成为了两种群众的公敌!

分设中学试验的开始就在罢课后的第四天。丙班的第一堂试验是英文,从一大清早起,自修室里都在“but cut”地乱念。大家都把钢笔、墨水准备得上好,自然是待机行事了。

八点钟了,已经摇了课堂铃,英文教习的H先生已经上了课堂,坐在黑板面前等着了。但是人的羞耻心毕竟还有它最后的一番控制,想受试验的心事,想升班的心事,尽管怎样迫切,而出卖团结的一种工贼式的行为,谁也不愿意来做一个魁首。在自修室里面你观望我、我观望你地只是不动。监学走来劝告了。就跟从豢牢里赶羊子上屠宰场一样,一个二个从自修室里拉出房门,但等他前脚走进第二室里,第一室的人们又一个二个地退回自修室去了。所谓“扶得东来西又倒”,甲乙丙丁四班人,弄得两位监学疲于奔命。

监学的劝诱不行,最后是监督走来了。

监督的都喇嘛先生照例是象长颈鹿一样,把颈子向前面伸长着,一手理着他的八字胡须,一手垂在长统的袖子里面,一拐一拐地摆着他的官派的脚步走来了。

——“唔唔?你们为何不上课堂?唔唔?你们为何不上课堂?”

从甲班说到乙班,从乙班说到丙班,但仅仅是这样一种催促要把群众的羞耻心克服是不够劲的。

喇嘛先生毕竟是老手,他看到集体的劝说不行,他便用分散的办法,向软弱的各部分来个别击破。他第一步是去诱导乙班的那十几个满人。成都是有满人驻防的,所以乙班里面便有十几个满人学生。这十几位同学平常和我们汉人都不大接近,他们自己另外形成一个部落。自修室和寝室都是聚在一处,我们平时也就称他们的自修室或寝室为“满城”。他走进满城去劝那些满人学生。

——“喑?你们真蠢!你们也要罢甚么课?你们要和你们的主子作对?”

他公然用民族的感情来歆动,那些满人学生首先就被他歆动了,于是乎他们便先上讲堂。

喇嘛先生得到了这一着的成功,他便加添了一倍的力量。他放下了甲乙两班比较年纪大的学生,又来专攻丙丁两班。

——“你看,你们为何还不上课堂?乙班都已经上课堂了。”

大家仍然不动。他又检着丙丁两班的比较更年青的小孩子来拖。

——“喑,你们这些小孩子,你们为何也要跟着他们大孩子闹?你们也要去参政吗?吓?你看,乙班都上课堂了。喑,你们真蠢!你们跟着他们大孩子闹,你们是受了骗。喑,你们不知道吗?象高等学堂、师范学堂,那些承头的学生都受了毕业试验的。他们受了试验,让你们来罢课。你看,你们蠢不蠢,喑?”

小的被他拉出来一个。但等他去拉第二个的时候,前一个又跑进自修室里去了,依然就跟拾取地上的板栗投进没有底子的提篮里一样。

——“都先生,我们不是满人呢!”

——“都先生,我们不好做汉奸呢!”

——“管他是满人也好,汉人也好,你们小孩子要参甚么政?不怕人家笑脱牙齿吗?喑?”

然而结果还没有效。

都先生又想出了一条妙计来了。他见一个二个的拉夫式的办法不行,他便叫两位监学把丙丁两班的学生全体整列在自修室门外。自修室是一排北向的六间房舍,和丙丁两班的讲堂相隔仅一个天井。

他也并不是要来演说,从前的旧人对于演说这一套本事是不大拿手的。他依然还是那种劝说的调门。

——“好,我看,喑,你们是害羞,你们怕先走了,别人笑你们。好的,我来给你们叫口令,你们一齐走过这道天井。喑?喑?你们——用意——!”

大家都笑起来了。喇嘛先生得到这一笑,以为他的幽默收到了成功,他更提起了他那种半象京腔不象京腔的声音,又来了一声——“用意!”

——“好不?我叫一二三,你们便一齐开步——走!好,来啊!一……二……三!一齐开步——走!”

尽管象在跳猴戏的一样,表示得异常滑稽,然而走还是没人走。

象这样低首下心的滑稽过后仍然发生不出效力,于是乎恼羞成怒了。喇嘛先生把一个古铜色的面孔气胀成了一个鸡血铜的面盆,八字胡随着他嘴唇的痉挛,就象去了戥的天秤,在一上一下地摆动。

——“喑?喑?喑?你们……你们……你们要和我作对!你们这些糊涂虫!”

这样暴怒着的喇嘛先生,在他的心里依然在运用着策略的。他知道我是丙班的代表,他大约以为我真是一班之王,他便用下了擒贼擒王的手段。

——“郭生!”他唤我,“你可以叫他们上课堂啦!”

——“连监督都叫不动的,我怎么有那样大的魄力呢?”

——“那吗,你就先上课堂做一个榜样!”

他这一道命令真是咄咄逼人。

——“大家都为爱国运动甘愿牺牲自己的学业,我不能来做破坏运动的罪魁。”

他棱着眼睛看了几眼,胡子翘了几翘,他愤愤地走上阶沿,走向他的居室里去了。但他刚好走进房里又退了出来。

——“张生!郭生!”他站在阶沿上气愤愤地在招呼着张伯安和我。

——“你们上来!”

我和张伯安服从了他的命令,沿着自修室前的北阶走上他站立着的东廊上。那儿的地基比自修室的地基高可两尺,临着天井的廊边是有一带回栏可以凭坐的。

我们走到了他的面前,他当着两位监学和两班的学生便痛责我们。

——“啊,你两个!你们真对不住我!你们在本地中学肇事遭了斥退,是我把你们收容了进来。啊,你们,啊,你们!我以为你们可以改过自新,啊,你们又再来和我作对。你们又在这儿来肇事,把一切很好的同学都带坏了!你们到底上课堂不上课堂?不上课堂我要斥退你们!”

“都先生,”伯安也很愤气地说,“士可杀而不可辱,你要斥退就请斥退。”

伯安我真不知道他走的是甚么命运。从前嘉定中学堂的斥退是因为我连累了他,这回又是我把他连累了。喇嘛先生说要斥退我倒还有理可说,因为我当了代表,但是伯安并没有甚么罪过,他之不上课堂也就跟全班的人不上课堂一样,不是甚么罪魁,也不是甚么祸首。

好的,我们又算遭了一次斥退。要说是宿命,怕也只好说是宿命罢。我们当时便退到自修室里收拾书籍。两位监学在自修室外面对着丙、丁两班的学生威胁起来了。

——“好,你们看!为首的两个人都斥退了,你们自己还想怎样?你们假如也遭了斥退,看你们回去怎样见你们的父兄?”

是的,对于羞耻心的压迫得到了一个缓颊的口实了:为首的都已斥退,我们还想怎样呢?

就这样连拉带劝地把一群半推半就的学生便劝上了讲堂。

姓罗的一位同学,他和我们是同自修室的,他还算走得顶迟,在他和我们分别的时候,他和我们一一拉了手,问明了我们住的旅馆,他说他今晚上要来看我们。

那位懒得最彻底的姓李的同学(我真是对不住,我现在怎么也记不起他的名字来),自始至终是陪伴着我们的,他看见一个二个人都上了课堂,他不知不觉地流出了眼泪来。

——“妈的一个×!”他很大地叫了一声,“办你妈的一个鬼学!老子也不愿意读书了!”

他在书桌上打了几拳,愤愤地也就把他的书籍收拾了起来,跟着我们走进寝室。

在我们把一切行李从寝室里搬出来,从东廊上走过的时候,大家都在讲堂上埋头受着试验,真是寒蝉仗马,悄然无声,比起刚才四五十分钟前的光景,就好象隔了四五个世纪的一样。

走过都监督的居室的时候,听见他在室内明声朗气地诵读很高古的《虢季子白盘》的铭文:

……丕显子白……庸武于戎工……经维四方……博伐玁狁于洛之阳……折首五百……执讯五十……是以先行……桓桓子白……献馘于王……

声音继续到我们走出了的学堂门外。

[1]清末以黄底蓝龙旗为国旗;辛亥革命后至1927年,以红黄蓝白黑五色横条为中华民国国旗。

[2]作者注:“你看,我被人杀了!你看,我被人杀了!”

[3]三国时诸葛亮故事,即三分天下、六出祁山,三顾茅庐、前后两出师表。

[4]即刘备,三国蜀汉主,谥昭烈皇帝。

[5]祀三国蜀汉刘备、关羽、张飞的祠堂。

[6]语出《新唐书·裴行俭传》:“士之致远,先器识,后文艺。”

[7]作者注:四川人当时叫作京帽。

[8]即纽芬兰岛,今属加拿大纽芬兰省。

[9]作者注:英文“number one”(第一号)、“all right”(是)的不够准确的读音。

[10]作者注:英文“broken”(不完全的、不连贯的)的读音。

[11]作者注:怠工。

[12]日本的普通客栈。

[13]作者注:《国民读本》。

[14]作者注:“啊,啊!我是个小蜜蜂。”

[15]应为胡栋朝,1906年任川汉铁路工程师,后任川粤铁路工程主任,岭南大学工学院长等职。

[16]即孙中山、黄兴。

[17]通译克雷孟梭(G.Clemenceau,1841—1929),法国资产阶级政治家。历任总理、议长等职。

[18]通译墨索里尼(B.Mussolini,1883—1945),早年参加社会党,提倡国家主义,后组建法西斯党,建立意大利独裁政权。

[19]即曾国藩。

[20]指赵尔巽。制军是清代对总督的一种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