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春煊在四川是很有声望的,他在赵尔巽之前做过一任四川总督。由四川又转到两广,在小儿皇帝即位之后,大约他和摄政王有甚么不睦,便把位置失掉了。

他在四川的德政其实也并没有甚么,据有识者说来,他倒很兴了不少的苛捐杂税。然而一般的四川人爱戴他,真好象自己的父母一样。他之所以得到这样好的声望,是因为他的官纪很严。他很爱惩办一些贪官污吏。清室二百七十余年间的统治,在官场中已经凝集成了一个牢不可破的贪婪恶习。一般的官府均以贪赃枉法为能,在上的鬻爵收贿,在下的刮骨抽筋。“官官相卫”,让你受苦的民间硬是呼天无路,吁地无门。人民的怕官府真比怕阎罗王老子还要厉害。然而,在这样的官场中,岑春煊的治绩却放出了一个异彩。他好象是专门生来惩治那些贪赃枉法的酷吏的。官吏有贪枉的行为,他准许民间控告。被控告了的官吏十个有九个都是革职。因此,使官场中的人,人人自危,而民间的老百姓也就人人称快。

四川人为了争路的问题,正弄得来骑虎不能下辔的时候,听说“岑制军”要来了,一般的人士是怎样地欢欣鼓舞哟。岑春煊在他未入川之前,他有一封告四川父老子弟的文电,是九月下旬到达成都的。那措辞的娓婉动人而且得体,真是极尽了他的宣抚的能事。这个文电一到,在四川一百四十几州县都传遍了,成都成竟有一两天自动解围,各州县的同志军也准备收兵了。

电文并不甚长,只有五六百字的光景,四川人把它当成“福音书”一样诵读。在日前我和几位朋友谈到这个问题时,都还有人能够把它全盘背诵出来。我现在把那开首的几句写出罢:

春煊与吾蜀父老子弟别九年矣,未知吾蜀父老子弟尚念及春煊与否,而春煊则未尝一日忘吾父老子弟也。乃者遘此不幸之事,使春煊再与吾父老子弟相见。频年契阔之情竟不胜其握手欷歔之感。引领西望,不知涕之何从。吾蜀父老子弟一思春煊此时方寸中当作何状耶?……

就这样他很娓娓婉婉地开腔一声春煊,闭腔一声吾蜀父老子弟,他以家人父子的感情来动人,而又不失掉他自己的身份和目的。他的目的是在平定四川的扰乱,而他这样寥寥的几百言实在可以当几百万大兵。四川人险些儿就被他这样的一篇文字软化。我时常在想,清廷假使专门倚赖岑春煊,让他一个人单人独马的进四川,那川事一定会立地平息。因此,鄂军不会调空,武汉不会起义,而清廷也不会那样迅速地便遭了灭亡。然而,它终竟选择了一条自取灭亡的道路。它才命岑春煊去宣抚,立地又命端午桥去剿办。一方面表示出信人不专,另一方面也使宣抚的力量被冲淡。因此岑春煊走到汉口便逗留着了,而端方则威风凛凛地执掌了兵马大权,浩浩荡荡入川。

端方在入四川之前也有一通文电,那和岑春煊的告蜀父老子弟的书,真可以说是绝好的对照。端电是告示体裁,文字之长将近万言,而在内容上更有天渊之别。

那么一通长电,到现在我相信谁也不能记忆了。我只记得他开口一声“本大臣”,闭口一声“尔川人”,把四川人看得来好象还是三千年前周武王伐纣时的蛮子。他又拚命地夸张他屠杀革命党的手腕,说他从前在山西怎样怎样地惩治乱党,在江苏又怎样怎样地剪灭会匪。他现在带领大兵前来,假使川人还是冥顽不灵,敢于上抗王命,他要剿灭四川。

这样一来,简直把四川人逼得来绝体绝命了。纵横已经成了乱党,投降也是死,不投降也是死,惟一的几稀的生路便只有反抗到底了。

端方在他的收集骨董、讲究一些中国式的考古学上,倒比较是一个聪明的人。说到政治上的处理来,我不知道他怎么这样的愚蠢。自然,这样的电文不一定是他自己的手稿,在他幕府里总还有不少的名下士,那样庄严的一篇文章说不定还会是我们年青名士朱山先生的杰作呢!他们习惯于猛于虎的官威,以为老百姓只要一加威吓,便自会俯首贴耳。殊不知道老百姓的忍耐早已经超过了它的界限了。用旧式的眼光来批判,要说清朝的灭亡是由于端方的这通电报也不能说是过论。因为有他的一来使四川的祸乱愈见蔓延,而在不久之间武汉便起了响应。

武汉的起义谁也知道是在那年的十月十日。但这个消息,一直在十一月二十五号成都独立以后,我们才确切地知道了的。在成都独立以前,官界把外来消息完全封锁了。后来我们看上海的报纸——好象是《神州日报》——画有一方漫画嘲笑岑春煊,题为《岑三少割须弃袍》。岑春煊自受命为宣抚使以后,因为权限的不分明,他自己逗留在汉口不进,终于遭遇了武汉革命军的爆发,弄到他演了一场曹孟德的旧戏,逃回了上海。

岑春煊并没有入夔门一步,而入了夔门的端午桥就没有出夔门一步了。

端午桥带领着大兵,浩浩荡荡地要来“剿灭”四川。在他刚走到重庆,他的后路便已经断了。重庆是四川革命势力的策源地,他羁留在这儿,部下的军心已经动摇。他如果有岑春煊那样的聪明,率性把胡子剃了,一个人改装逃走,或许他到现在都还活着,他的《陶斋吉金录》或许有再续三续出现了。但他到底没有这样的幽默。他逃命也带着兵队同走。他愈朝西进,到了资州,重庆和成都都先后独立了。他这个釜底游魂终竟为他所带来的鄂军所杀。

他死时的照片我是看见过的,一个大洋磁盘里盛着被斫下来了的头首,由一个兵捧着。他自己不肯唱《割须弃袍》的旧戏,却让着这位兵士来唱了一场《沙乐美》[9]的新戏。

剩下的还有一位孤城落日的赵尔丰。他把外界的消息封锁了,但这是对于我们的封锁,对他自己乃至当时的官场当然是开放着的。

上海的报纸,特别是现在已经若存若亡的《福州日报》,和已经消灭了的《民立报》,那真是做了一项很伟大的工作。中国人惯会造谣的伟大本事在革命运动上倒真是发挥了它的伟大的潜能。清廷,事实上是到第二年的二月才退位的,但在上海的报纸上,在辛亥年的十一二月便已经崩溃了。四川,事实上是到十一月二十五日才宣布独立的,但在上海的报纸上,省城是老早被保路同志军占领了。这在初期,在官场方面自然会知道是在制造谣言。因为清廷就在武汉起义之后,经由山西、陕西对于赵尔丰都还有几次电报来斥责。然到十月尾和十一月初,环绕着四川的省份差不多全部都独立了。湖南是十月二十二独立的,陕西是二十五,云南是三十。十一月七日的贵州[10]、广西,八日的广东。从此以后四川的官场便成了一个孤岛,完全和清廷隔离了。在这以后的上海的谣言,你要不信,你怎能不信?不然,象赵尔丰那样倔强的人,他到十一月二十五日,在清廷并未灭亡之前,终竟把政权和平地移交了出来,是很难令人想象的。

赵尔丰自从九月七日把罗纶、蒲殿俊辈拘禁了之后,省城的对外宣传是说罗、蒲遇害。其实他对于他们是相当优待的。他只是不许他们出来活动罢了,一切都礼如上宾。我们听说他们在督署里面,时而打麻将,时而唱京戏,并且时而还饮酒赋诗。——这些名士假如有诗集传世,那时的诗一定有不少的慷慨淋漓的杰作。所以他们在那儿倒是得了一两个月的休养了。

外面的形势日非,四川在中国成了一个孤岛,成都在四川又算成了一个孤岛。在那快要独立的前几天,同志军已经有攻城的消息,四乡进城的蔬菜以及米粮的来路都断绝了。在这时,假使四川的新军里面真正有革命性的人在那儿主持,四川老早是已经独立了的。可惜妥协性成的四川人,就跟全中国人把辛亥革命的成功使北洋军阀的首领袁世凯掠去了的一样,把成都独立的首功却让给赵尔丰去了。

成都独立的首功,说来有点奇异,是应该写在赵尔丰名下的。他在要独立的前几天终竟把罗、蒲诸人释放了。他在免使省民涂炭的口实之下(其实是想把政权交给温和的一派,以保全自己的生命财产),和他们定下了几条条约。一条是宣布四川独立,由咨议局的议长蒲殿俊做正都督,在正都督之下设副都督一人,由赵尔丰的私人陆军标统朱靖澜[11]担任,兵权仍操在朱靖澜手里。还有一条便是赵尔丰自己的退位,他把印信封存藩库,他自己退回打箭炉[12]去继续经营西藏,一切的旅费、政费仍由四川支给。重要的内容大概就是这样。于是乎在十一月二十五日,成都的独立也就跟中华民国的成立一样,在新旧双方的合意之下,乃至是在类似任命的形式之下,也就实现了。就这样,中国便说是革了命,四川也就说是革了命。

赵尔丰在后来虽然遭了杀戮,但从革命的立场上来说,成都的反正总应该推他为首功。而从旧式的观点来说,他算是已经做了贰臣。清朝灭亡之际,贰臣之多实在今古无两。这里自然是有种族的观念存在,但也是封建思想已经失掉了势力的证明。平心而论,象赵尔丰之于清廷,实在可以说是相当地鞠了一下躬,尽了一下瘁的。请拿当时各省起事的先后和独立的先后来看罢。四川的起事占最先,而独立却差不多占最后。无论怎样,赵尔丰在四川和真正革命的民众总还打过几次仗,支持了两三个月。弄到后来实在是山尽水穷,才把政权交卸了出来。他对于清廷总算是可以对得住罢?然而清廷对于他怎样?清廷昧于局势的已经变迁,一味地对于民众加以压迫,一味地对于他个人加以责让,端方奏参了他,就让端方来查办,把他只看成一个罪人。他矢尽了忠诚,乐得一个“屠户”的美名,到这时恐怕也不免有知己寥落之感罢?在反正的当时,听说他自己本想做第一任都督,终因为怕不能餍服人心,他也就自行退让了。所以从清室立场看来,他比云南的李经羲、广东的张鸣岐、广西的沈秉堃,乃至王莽再世的袁世凯,虽然已经是“贰”,总还算“贰”得不甚厉害的。

立在反动的立场上对于赵尔丰可以容恕的地方多,立在革命的立场上对于四川当年新兴势力的指导者们实在是断难容恕。罗、蒲诸人本来是不赞成革命的妥协派,他们在长时期内也失掉了他们的自由,那是有可以借口的。但当时自命为革命党的,在独立以后虽然涌出了不少的人材出来,在独立以前他们到底在做甚么酣梦呢?特别是四川的新军界。统观各省的独立,差不多全部都是新军掉头,这正是资本主义制度战胜了封建制度的表现。然而四川的新军,虽然有一小部分投到了保路同志军的阵营里,而大部分却只保持着一个消极的不动主义,竟使赵屠户那样的一个独夫在成都也支持了两三个月。坐使政权在暗默中从反动派又移到保守派的手里,从这儿便种下了二十年来政权争夺的丑恶种子。天下从此多事,四川也就从此多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