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伤风化的灯罩

有伤风化的灯罩

四岁那年,有天晚上,睡在双层床下铺的露丝·柯尔被做爱的声音惊醒——声音来自她父母的卧室。这是种她从未听过的声音。露丝最近得过肠胃型流行性感冒,第一次听见妈妈做爱的声音,她还以为妈妈在呕吐。

问题可不像她父母只不过分房而睡那么简单,那年夏天,他俩已经分居不同的房子,不过露丝从未见过另一栋房子。父母轮流回这栋号称“家”的房子陪露丝,并在附近另租了一栋房子,谁不陪露丝就住在那儿。这是他们离婚前,为分居所做的一项荒唐安排——他们还以为,瓜分子女和财产时尽可以表现得宽宏大量,不必伤和气。

被陌生的声音吵醒的露丝,一开始还不敢确定究竟是妈妈还是爸爸在呕吐,然而,虽然对这种干扰不熟悉,她还是辨识得出妈妈声音里经常透露的那股忧伤和极力压抑的歇斯底里。她也想起,今晚轮到妈妈陪她。

露丝的房间和主卧室之间,隔着一间主浴室。这个四岁的小姑娘打着光脚丫,啪哒啪哒穿过浴室,还拿了一条毛巾(她患肠胃型流行性感冒时,父亲教她要吐在毛巾里)。可怜的妈咪!露丝记挂着要送一条毛巾给她。

月光幽微,加上露丝的父亲安装在浴室里更为幽微迷蒙的小夜灯的光线,照见了浴室墙上照片里露丝两个死去哥哥苍白的脸。满屋子都是死去哥哥的照片,每面墙上都挂着。虽然两个十多岁夭折的哥哥死时露丝尚未出生(甚至还没有受孕成胎),但这两个已经逝去的大男孩对她而言,却比爸妈更熟悉。

脸型棱角分明的黝黑高个儿是汤姆斯。甚至早在露丝这种年纪,在他仅仅四岁的时候,汤姆斯已经流露出领袖群伦的英气——有种蓄势以待的剽悍,让他从少年时代起就带着年长者的笃定自信(汤姆斯是那辆凶车的驾驶者)。

稚气而显得没有安全感的是提摩西。即使长成青少年,他还是一张娃娃脸,满脸被吓一跳的表情。很多照片中,提摩西都好像在犹豫不决而被逮个正着,好像他永远打不定主意,是否要模仿汤姆斯轻而易举就精通的某种高难度特技。(结果到头来,汤姆斯却连开车这么基本的技能都不够娴熟。)

露丝走进父母的卧室,看见赤裸的年轻男子从后方骑在妈妈身上,他手里捏着妈妈的乳房,四肢攀爬在她身上,像狗一样,但露丝的尖叫并非因为性行为的暴力或令人憎厌。四岁的孩子并不知道自己目击的是性行为——年轻人和妈妈的姿势也并没有让她感到多么不愉快。事实上,见到妈妈没有在呕吐,她还松了一口气。

露丝的尖叫也不是因为年轻人的赤身裸体,她看过爸爸和妈妈不穿衣服——柯尔夫妇并不忌讳裸体。惹得露丝尖叫的是那个年轻人本身,她以为他是死去的哥哥,他长得活像自信满满的汤姆斯,露丝以为遇到鬼了。

孩子的尖叫声凄厉万分。母亲的年轻情人爬下来的速度,令她颇为意外。他手忙脚乱,奋力从女人身上和她的床上跳下来——好像被一颗炮弹打中似的。他撞上床头柜摔倒了,为了遮掩自己的裸体,把摔破的床头灯灯罩扯了下来。这么一来,他就不像露丝第一眼看到的那么可怕了,露丝甚至仔细地把他看了个清楚,原来是她认得的人。他是住在最后面那间客房里的男孩,帮她父亲开车——帮爹地工作的人,妈咪说的。这男孩曾有一两次开车送露丝和她的保姆去海滩。

那年夏天,露丝有三个不同的保姆,每一个都批评这男孩太苍白,但妈妈告诉她,有些人就是不喜欢晒太阳。当然她从来没见过这男孩不穿衣服,不过她知道他叫爱迪,不是鬼。但尽管如此,四岁的露丝还是再次尖叫了。

她那个仍然四肢匍匐在床上的妈妈不为所动,用掺杂着失望的沮丧表情看着女儿。趁露丝第三次尖叫前,母亲说:“别叫了,亲爱的。不过是爱迪和我嘛,回床上去吧!”

露丝听话照办了,再一次经过那些照片——现在比妈妈那个摔倒在地上的鬼情人更像鬼了。而试图用灯罩遮掩自己的赤裸的爱迪,始料未及两端开口的灯罩,反而更让露丝把他那逐渐缩小的阴茎看得一清二楚。

四岁的露丝还太小,记不得爱迪或他阴茎的长相,但他会记得她。三十六年后,他五十二岁而露丝四十岁时,这个倒霉的年轻人会爱上露丝。但即使到那时,他也不后悔和露丝的母亲做过爱。唉呀,管他的,那是爱迪的问题,而这是露丝的故事。

父母希望她成为第三个儿子,这并非露丝成为作家的原因。她的想象力特别丰富,可能是因为她生长在一个死去哥哥的照片比父母更“真实存在”的屋子里——还有,露丝一直想不通,妈妈抛弃了她和爸爸(并且把死去儿子的所有照片都带走了)以后,爸爸为什么还让挂相框的钩子留在光秃秃的墙上。那些钩子是露丝成为作家的部分原因——妈妈离家多年以后,露丝试着追忆各个钩子上挂的是哪一张照片。然后因为想不起夭折的哥哥在照片中的确切形象,露丝开始将她错过的他们的短暂人生,重新进行发明创造。汤姆斯和提摩西在她诞生前丧生,则是露丝成为作家的另一个原因,她被迫从最早的记忆中想象他们。

那场车祸中,两个男孩都是“好孩子”,也都没有喝酒。不幸的是,他们之所以会在那个时间坐在他们各自的位子上,其实是他们父母之间一场完全不必要的争执所造成的。无谓的争吵带来永无止境的磨难,这成为可怜的双亲终其余生也无法释怀的伤痛。

后来露丝听说,她是在用意良善却毫无激情的性行为中受孕的。露丝的父母甚至在以为儿子是可以被取代的这一点上,也搞错了——他们也不曾停下来想想,背负他们不可能实现的期许的新生儿,可能是个女孩。

露丝长成为一个难能可贵、集深受敬重的文学创作者和畅销国际的小说家于一身的作家,远不如她竟然能长大成人这一事实那么可惊可叹。照片上的英俊青年夺走了全部的母爱,但父母之间“相敬如冰”的冷漠阴影,却比母亲的排斥更加难以忍受。

泰德·柯尔是儿童读物的畅销作者与绘图者,外貌英俊,他写作与绘制儿童读物的能力远比履行父职高明。直到露丝四岁半为止,泰德虽没有无时无刻沉浸醉乡,却也喝得太多。而他虽没有利用清醒的每一刻勾搭女人,终其一生,也不曾有片刻不以勾搭女人为念。(不消说,他跟女人相处比跟小孩相处更不可靠。)

泰德从事儿童读物创作,纯属不得已。他的文坛处女作是一部受到过称誉的成人小说,文学性毋庸置疑。接下来的两部小说都不值一提,只能说没有人会再有兴趣出他的第四部小说,这部书也始终未曾动笔。泰德转而写了他的第一本儿童读物,书名叫《老鼠墙后爬》。这本书差点发行不了,乍看之下,它就是那种对父母有暧昧的吸引力,但孩子只会因为受惊吓而记得它的书。最起码,泰德第一次讲这个故事时,汤姆斯和提摩西都被吓着了。泰德讲给露丝听时,《老鼠墙后爬》已经以三十多种语言,在世界各地吓着了九百万到一千万个小孩。

露丝跟死去的哥哥一样,在父亲的故事里成长。露丝第一次在书上读到这些故事,深感自己的隐私受到了侵犯。她本来以为父亲的这些故事都只为她一个人而写。后来她会想,不知道死去的哥哥们会不会也觉得他们的隐私遭到了类似的侵犯。

露丝的母亲:玛丽昂·柯尔是个漂亮的女人,也是个好母亲,至少在露丝诞生前。直到她钟爱的儿子去世为止,她一直是个忠贞的妻子——对丈夫不计其数的背叛视若无睹。但车祸夺走儿子后,玛丽昂就完全变了一个人,变得疏远而冷漠。既然她对女儿漠不关心,露丝很容易就否定了她。但要察知爸爸的缺点就比较困难,而且得经过更长的时间才能达到这样的认知,届时要采取完全敌对的立场已经太迟了。泰德迷住了她——泰德有本事迷惑某个年龄层以下的每一个人。没有人会受玛丽昂迷惑。可怜的玛丽昂从不曾尝试迷惑任何人,包括她的独生女儿在内,但爱上她,则是可能的。

这就是穿那个有伤风化的灯罩的倒霉青年爱迪登场的一幕。他爱玛丽昂——一直爱着她。当然,如果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后来会爱上露丝,他可能会重新考虑要不要跟她的母亲谈恋爱。但也不见得。爱迪自制力很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