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科玉律
且回头看看书店的情形。泰德的签名已臻书法的上乘境界。他字本来就写得好,慢工细笔雕花似的签名更美观。对于一个书都写得短——作品也少——的人而言,这种签名方式里蕴藏着一种衣带渐宽终不悔的爱。(“衣带渐宽终不悔的自恋”,是玛丽昂讲给爱迪听时的形容词。)有些书店业者抱怨作家签名乱涂鸦,跟医生处方一样费解,泰德的签名可称了他们的心。他即使签支票也一丝不苟。流畅的笔迹像印刷出来的斜体字,一点也不像手写的。
泰德对笔不满意。他差遣门德尔松满店乱窜,搜寻完美的笔,非用墨水笔不可,而且手感要对。墨水要用黑色或特定的红色。(泰德解释:“像鲜血的红,不能像救火车的红。”)蓝色不行,所有的蓝色泰德都无法忍受。
所以爱迪真是走运。他牵起露丝的小手走回车上时,泰德还在好整以暇地签名。他知道每个来找他签名的人都是潜在的便车提供者,但他又很挑,他可不想搭随便什么人的便车。
例如,门德尔松介绍来一个住温斯考特的女人。辛肯鲁波太太说,她很乐意把泰德载回萨加波纳克的家,不算绕太远。不过她还要在南汉普顿买点东西,得花一个小时多点,然后她可以再到书店来。但泰德说不麻烦她了,他说他有把握,一小时内必定可以找到别的人给他搭便车。
“可是我真的不介意。”辛肯鲁波太太说。
我介意!泰德暗忖。他和气地向这女人挥手道别。她拿走了一本签好名的《老鼠墙后爬》,泰德费了好大劲,在扉页上向辛肯鲁波家的五个小孩一一致意。泰德认为她应该买五本才对,但他毫无怨言地把五个名字都填在了同一页上。
“我的孩子都长大了,”辛肯鲁波太太告诉泰德,“但他们小时候真的很喜欢你。”
泰德客气地微笑。辛肯鲁波太太快五十了,屁股肥得像骡子,属于粗壮的农妇类型。她爱好园艺,至少看来是如此。她穿一件宽大的牛仔裙,膝盖红彤彤的,还沾了泥巴。“除草不跪下来做不了事!”他听见她跟书店里的一个男顾客说,显然是园艺的同好——他们在比较各种园艺的书。
泰德对从事园艺的人不以为然,这实在不厚道。再怎么说,冯恩太太的园丁救了他一命——要不是他勇敢地发出警告,泰德可能逃不脱黑林肯的追击。反正,随便怎么说,辛肯鲁波太太就是不是他想要的便车司机。
然后他找到了一个比较有指望的目标。一个神色冷淡的年轻女郎——至少已满领驾照的年龄——走来要签名时,曾略作踌躇,她在旁边观察这位名作家兼名插画家时,有种即将踏入女人阶段的女孩掺杂着羞涩与嬉戏的神情。再过几年,现在的踌躇会变成算计,可能还十分精明,现在的跃跃欲试和大胆,会变得更有节制。她起码有十七岁,但绝对不到二十岁,她显得好奇而笨拙,不太有自信而急于尝试。她半生不熟,胆子却很大。说不定还是处女,泰德下判断:起码性经验不多——这点他有把握。
“嗨!”他说。
这即将成为女人的漂亮女孩,被泰德突如其来的殷勤吓了一跳,张口结舌,顿时红了脸——介于鲜血和救火车中间的红。她的朋友——一个平庸许多、满脸叫人看走眼的蠢相的女孩——咕噜笑出声来。泰德先前没注意到,漂亮女孩还有个丑朋友作陪。难道每个娇俏可爱、男人竞相追逐的年轻女郎身旁,都非得布置一个惹人嫌弃的同伴需要先摆平的吗?
但泰德并不气馁。他只觉得这场挑战因此而更加引人入胜,即使今天没有机会上床,他也会进一步探究勾引漂亮女孩的可能性。玛丽昂早告诉过爱迪,让泰德心痒难耐的是期待,而不是性行为本身,他对期待的兴致似乎远大于实际操作。
“嗨!”女孩终于挤出一句回答。
那个体型像颗梨子的丑朋友是个快嘴。她等不及出卖朋友地说:“她大一英文的期末报告就是写你。”
“闭嘴,埃菲。”漂亮女孩说。
所以她是大学生,泰德想道,他猜她崇拜的是《地板上的门》。
“你的期末报告题目是什么?”他问。
“‘分析《地板上的门》中恐惧的象征原型’。”漂亮女孩懊恼地说。“你知道,就像小男孩不确定他要不要出声——母亲不确定要不要生这个孩子。这是很部落意识的。原始部落都有这种恐惧。原始部落的神话和童话故事中,像是魔法门啦、小孩失踪啦、因为害怕而一夜之间头发全都变白啦,这类意象都很多。神话和童话故事里也充斥着很多可以任意变大变小的动物,就像那条蛇——蛇当然也是部落意识的一部分……”
“当然。”泰德表示有同感,“这篇报告写了多长?”
“十二页,不包括注释和书目。”
不包括插图——标准宽行距的打字原稿——《地板上的门》长度只有一页半,但它被当作书籍出版,大学生可以写关于这本书的期末报告。真是笑话一则!泰德想道。
他喜欢这女孩的嘴唇,她的嘴圆而小,胸部很丰满——几乎有点肥。再过几年,她就得跟体重奋斗了,但现在因为她还有腰身,这种丰满很诱人。泰德喜欢用女人的体型来评估她们,他自认为可以预见大多数女人未来的身材。眼前这一个,只消生一个小孩就会失去腰身,如果继续发福下去,甚至还有被臀部主宰全身的风险。她三十岁就会跟她的朋友一样,变成一颗大梨子,泰德想道。但他只说:“你叫什么名字?”
“葛萝莉。”漂亮女孩说,“这位是埃菲。”
我来教你一些象征原型的玩意儿,葛萝莉,泰德想道。原始部落里,四十五岁的男人不是常跟十八岁的女郎配对吗?我会好好传授你一些部落意识。但他只说:“恐怕你们没开车。信不信由你,我需要搭个便车。”
信不信由你,冯恩太太追不到泰德,竟毫无理性地把一肚子怨气都出在她家那个勇敢而无力自卫的园丁身上。她把林肯车——面对门外,引擎空转——停在车道出口处,流线型的黑色车头和亮银色的散热器饰板,都对准琴酒巷。她守在方向盘后面,坐了足足半小时(直到车上汽油跑光为止),等着那辆五七年黑白二色的雪佛兰从文登奇街或南大街转过来,开进琴酒巷。她认定泰德还流连在附近,因为她跟泰德一样,以为玛丽昂的情人——“有张漂亮面孔的男孩”,是冯恩太太对爱迪的观念——还是泰德的司机。于是她开大车上收音机的音量,守候着。
音乐在黑色林肯车里隆隆作响,巨大的音量,贝斯摇撼着车上的音箱,使冯恩太太几乎忘记了林肯车已经没有油了。要不是车子剧震一下,冯恩太太说不定会继续守在方向盘后面,直到儿子上完下午的网球课,被送回家。
更要紧的是,林肯车的汽油跑光了,冯恩太太的园丁才不至于送了老命。这可怜人,梯子被撞掉之后,他就被困在了无情的水蜡树上,林肯车喷出的一氧化碳废气先是令他恶心,然后差点夺走他的老命。他在车子停了后,才又呼吸到新鲜空气,半昏迷中意识到,自己已到鬼门关走了一遭。
稍早他也曾试图爬下水蜡树,但不幸的是右脚跟被纠结的树枝夹住了。奋力拔出靴子时,他不小心失足,一个倒栽葱摔在树丛里——靴子却被顽固的水蜡树夹得更紧了。他摔倒时扭了脚踝,疼痛刺骨,而倒挂在错综交缠的树篱中试着脱靴子,又扭伤了他小腹上的肌肉。
这个名叫阿德瓦都·戈梅兹的园丁,是个拉丁美洲血统的矮子,长了个凸肚腩,虽然不算太大,但对如此头下脚上的姿势,仍感到很不适应。他几度企图弯腰坐起,解开鞋带,却都因这种姿势引起剧痛,半途而废,靴子脱不下来。
在汽车收音机的音量和隆隆的贝斯声里,冯恩太太一点也听不见阿德瓦都呼救的声音。困在密不通风的树篱中的可怜园丁,被愈来愈浓的废气笼罩,以为这丛水蜡树就是他的葬身之地。他即将成为别个男人放纵色欲和别个男人的“怨妇”的牺牲品。濒死之际,他也想到,为了雇主撕成碎片的色情画像,落得以这种姿势死在歹毒的水蜡树丛里,是多么大的反讽。要不是林肯车跑光了汽油,园丁可能会成为南汉普顿空前的第一个丧生于色情画上的案例,不过飘浮在一氧化碳里的阿德瓦都,自忖这种事绝不会后无来者。他中毒的脑筋想道,泰德才应该以这种方式被处死,而不该轮到他这无辜的园丁。
冯恩太太可不认为园丁无辜。她稍早听见他喊“快跑!”警告泰德,这就是背叛。如果这挂在半空中的倒霉鬼闭上嘴巴,泰德就不会有那宝贵的额外几秒钟,也就不可能在林肯车冲上琴酒巷前,拔腿飞奔。那么冯恩太太一定可以像压扁南大街口的那个路牌一样,把他压成肉泥。泰德得以逃脱,都怪那个忘恩负义的园丁。
因此,冯恩太太一下车——先砰的一声关上车门,然后又打开,因为她忘了关地狱般轰然作响的收音机——听见阿德瓦都微弱的呼救,立刻铁了心。她大步跨过院子里的碎石,差点被倒下的梯子绊一跤,然后才看见她的叛徒,荒诞地一只脚倒吊在水蜡树上。见阿德瓦都还没有清理完那些可恨的图画纸,她更加怒从心中起。事实上,她对园丁的憎恨还有完全非理性的一面:想必他已经看到了画中她可怕的裸体。(怎么可能没看到?)所以她恨阿德瓦都就跟她恨爱迪一样,后者也目睹了她如此地……暴露无遗。
“求求您,太太,”阿德瓦都恳求她,“求您把那台梯子竖起来,有了梯子,我可以想法子爬下来。”
“你!”冯恩太太对他喊道。她捡起一把小石头,扔到树丛里。园丁闭上了眼睛,好在水蜡树十分茂密,石头都没打中他。“你警告他!你这坏蛋矮冬瓜!”冯恩太太尖声叫道。她又扔了一把石头,同样没造成伤害。连这个动弹不得、倒吊在半空中的园丁都打不到,令她更加生气。她喊道:“你背叛我!”
“您杀了他,会坐牢的!”阿德瓦都说,想跟她讲道理。但她已大步走开了,即使处于倒挂的姿势,他也看得出她要回屋子里去。她故作姿态的步伐……绷紧的小屁股。早在她走到门口前,他就知道她会砰的一声甩上大门。阿德瓦都早就看穿了她这一点:她很容易动气,习惯甩门——好像关门的砰然巨响能弥补她的渺小。园丁一向畏惧个子小的女人,他知道她们脾气之大,跟身材完全不成比例。他自己的老婆是个性情柔顺的大块头,有耐心、宽大、体恤别人。
“清掉这堆垃圾就给我走!这是你的最后一天!”冯恩太太对阿德瓦都吼道。他挂在空中一动也不动——好像因为难以置信而麻痹了。“你被开除了。”她补了一句。
“可是我下不来!”他轻声说,开口前他就知道,大门会在这同时砰然关上。
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力量,阿德瓦都克服了小腹肌肉抽搐的痛楚,愤懑不平无疑助了一臂之力,他又做了一个倒栽葱的仰卧起坐,并保持这种疼痛的姿势,直到解开鞋带为止。受困的脚获得了自由,他挥舞双手双脚,头下脚上往树丛中央坠落,很幸运地四脚着地。他爬到院子里,把嘴里的树枝枯叶吐掉。
长时间暴露在汽车废气下,他仍感恶心、头昏,不时还有点摇摇欲坠,上唇也被树枝划破了。他试图走路,却只能四肢着地爬到喷泉旁边。他把头浸在水里,忘了乌贼墨汁的事。水里一股鱼腥臭。他抬起头,把头发上的水拧干,手和脸却都已经变成了暗褐色。他爬上梯子,取回鞋子,一路不住地恶心。
然后这失魂落魄的园丁一跛一跛、漫无目标地在花园里晃荡——既然他已经被开除了,还有必要遵照冯恩太太先前的指示,继续收拾色情画的碎片吗?他没有理由再为这个不但开除他,还丢下他等死的女人服务。但他决定离开时,却发现烧光了汽油的车子挡着车道。阿德瓦都总把自己的小卡车停在不碍眼的地方(工具间、车库与花房的后面),林肯车挡住了路,他的车过不去,得先把剪草机的汽油汲到汽车里,然后再把车开回车库。这下可好了,冯恩太太注意到了他的作为。
她在院子里拦住阿德瓦都,两人中间隔着喷泉。肮脏的喷泉弄得跟淹死了一百只蝙蝠的鸟浴盆一样不堪入目。冯恩太太手里拿着一样东西——一张支票——受尽磨难的园丁紧张地盯着她,见冯恩太太要绕过黑水逼近,他立刻一跛一跛地向侧面挪动,保持两人中间有喷泉阻隔。
“这个你不要了?你的最后一笔薪水?”邪恶的小妇人说。
阿德瓦都迟疑了。如果她要付他钱,说不定他该留下,把色情画碎片清干净。毕竟,照顾冯恩家这片产业是他多年来的主要收入来源。园丁是个有自尊的人,不愿横遭这个瘦小娼妇的羞辱,但他又想,即使是最后一张支票,也是一笔钱。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慢慢接近冯恩太太。她等他走近到几乎伸手可及之处,就很快地把手中的支票折了几下,略具船形,把它扔进了黑黝黝的水里。支票在死亡之池中航行。阿德瓦都唯有提心吊胆地踩进池中去捡。
“钓鱼去吧!”冯恩太太对他尖叫。
阿德瓦都捡到的支票墨水已经被浸糊了,看不出金额,冯恩太太龙飞凤舞的签名也已无法辨识。虽然还没走出鱼腥味四溢的喷泉,但他不用看也知道,大门会再度砰然关上。他把这没有价值的支票在裤子上擦干,收进皮夹,自己一时也想不通干吗浪费这种功夫。
阿德瓦都尽责地把梯子摆回花房旁边的老位置。他看见他原本打算修理的耙子,略做思索,把它留在了工具间桌上。他一跛一跛地走向他的卡车,准备回家,但忽然间,他看见三个装满图画碎片的大垃圾袋,他曾经估计,剩下的碎纸片都收过来,约莫可以再装满两袋。
阿德瓦都拎起一个袋子,倒在草坪上。风很快就把纸片吹得到处都是,但园丁对这效果还不满意,他在碎纸堆里一跛一跛地跑来跑去,像小孩踢树叶一样,把纸片踢高。长条纸片飞过花园,挂在鸟浴盆上。后院通往海滩的小径两旁的海玫瑰丛,像磁石一样吸引着碎纸片,碎纸碰到什么东西就挂在上头,像圣诞树上的装饰彩纸。
园丁拖着剩余的两个袋子,跛行到院子里。第一袋他倒在了喷泉里,成团的碎纸泡在黑水里,像一块动弹不得的大海绵。最后一袋里正好有若干冯恩太太私处最精彩的镜头。灵感如泉涌的阿德瓦都,将敞开的垃圾袋高举过头顶,跛着脚绕行院子一周。袋子如一个飞不上天的风筝,但其中不计其数的淫猥片段却欣然远扬,飞回早先园丁曾将它们摘下的水蜡树,还有一部分飞过了树梢。仿佛为了奖励阿德瓦都的勇气,海上吹来一阵强风,将冯恩太太乳房与阴部的片段,吹往琴酒巷两端。
后来南汉普顿警方接到报警,两个骑脚踏车的男孩有幸目睹了冯恩太太的生理构造,他们是远在耐克一巷捡到的——足证风的威力,而冯恩太太的奶头和特大号乳晕的特写,则被吹到了爱格温湖另一头。(男孩是兄弟,他们把碎纸片带回家,父母发现内容猥亵而报了警。)
介于琴酒巷与耐克一巷之间的爱格温湖,面积比池塘大不了多少,就在阿德瓦都释出泰德绘画残余的同时,画家本人正在耐克一巷,图谋勾搭一个略胖的十八岁女郎。葛萝莉带泰德回家见她母亲,因为她自己没车,需要征得妈妈同意才能借用家里的车。
从书店走到耐克一巷葛萝莉的家,距离不远,但泰德微妙的追求动作,数度被葛萝莉那个梨子身材的难看朋友打断。埃菲不像葛萝莉那样对《地板上的门》佩服得五体投地,她的期末论文写的也不是泰德书中恐惧的象征原型。但埃菲人虽丑,至少不像葛萝莉那样一肚子狗屎。
埃菲也不像泰德那样一肚子狗屎。事实上,这个胖妞很有洞察力:她很明智地在短短的步行途中,愈来愈不喜欢这位名作家,埃菲看出了泰德的勾引伎俩。而葛萝莉,即使看出了端倪,也毫无抗拒之意。
泰德竟然会对葛萝莉的母亲发生兴趣(性方面的),连他自己都感到意外。就他日常的口味而言,葛萝莉已嫌太年轻、太缺乏经验——而且在过重边缘——她的母亲年纪甚至比玛丽昂还老,而且是他通常看都懒得看的那种类型。
蒙齐尔太太瘦得不可思议,这是她丈夫不久前突如其来的死亡而导致的厌食结果。显而易见,新寡的她不仅深爱死去的丈夫,而且——连泰德都看得出——尚处于哀恸之中。简而言之,这是个任何人都勾引不了的女人,但泰德不是任何人,他也克制不住对她没来由地着迷。
葛萝莉的丰腴想必是遗传自祖母或更远的亲人。蒙齐尔太太那份叫人见而生怜的古典风韵,可以鱼目混珠无法仿冒的玛丽昂之美。玛丽昂永恒的哀伤让泰德退步三舍,但蒙齐尔太太的幽怨却让泰德欲火高炽。另一方面,他对她女儿的兴趣却未减——忽然间,他两个都想要!类似状况下,大多数男人可能会想:这真是鱼与熊掌不可得兼了!但泰德只考虑机率。这机会真是一片大好!他让蒙齐尔太太为他做三明治时想道。趁着吃中饭的当儿,他也让葛萝莉把他的牛仔裤和湿透的鞋子放进烘干机。
“十五到二十分钟就会干了。”女孩向他保证。(鞋子起码得半小时,但有什么关系?)
泰德穿着原来属于蒙齐尔先生的浴袍享用午餐。蒙齐尔太太带他去浴室更衣,把亡夫的浴袍递给他时,脸上流露出一种特别迷人的悲伤神情。
泰德从来没有尝试过勾引寡妇——母女同时下手就更甭提了。他一整个夏天都在画冯恩太太。未完成的《不想出声的声音》的插图丢在一旁已经很久了,他还没有开始思考插图该是什么样的。但在耐克一巷这栋舒适的房子里,突然出现了绘制母女肖像的契机——他知道自己非试试不可。
蒙齐尔太太不吃午餐。她那张在正午的光线下显得脆弱易碎的削瘦脸庞,显示她充其量偶尔有点胃口,进食殊非易事。她细心地用粉底掩盖眼下的黑圈,就像玛丽昂,她只有在真正筋疲力尽时才小睡片刻。泰德注意到她左手拇指不停触摸她的婚戒,但她对这个动作浑然不觉。
葛萝莉看见了母亲在摸婚戒,便伸手捏住她的手。蒙齐尔太太感激而歉疚地瞥了女儿一眼,她俩之间情绪的交流,就像一封从门缝底下塞进来的信。(第一幅画,泰德要安排女儿握住母亲手的姿势。)
“你知道,真巧,”他道,“我一直在找一对母女肖像画的模特儿——作为我下一本书的主题。”
“还是童书吗?”蒙齐尔太太问。
“分类上,应该说是。”泰德答道,“但我不认为我的书真正是给儿童看的。首先,书是母亲买的,通常她也是第一个朗诵的人。孩子往往是在有能力自行阅读前,先听故事。而孩子长大以后,很可能又会回头去找我的书来读。”
“我就是这样!”葛萝莉说。正在生闷气的埃菲翻翻眼睛。
除了埃菲,每个人都很愉快:蒙齐尔太太获得了母亲为先的肯定,葛萝莉不再被当作小孩,名作家都承认她已经长大了。
“你想画什么样的肖像?”蒙齐尔太太问。
“好吧,一开始我要画你跟你女儿一块儿,”泰德说,“这样,等我把你们分开来画的时候,不在场的人也……好像在场一样。”
“哇!妈妈,你愿意吗?”葛萝莉问,(埃菲又在翻眼珠子,但泰德从不把注意力浪费在不漂亮的人身上。)
“我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蒙齐尔太太问,“你要从我们哪一个开始画?我是说,分开来画的时候。我是说,等你画完我们一块儿以后。”(泰德从寡妇的急切中感受到了她的失魂落魄。)
“你什么时候回学校?”他问葛萝莉。
“九月五号吧!”她答。
“九月三号,”埃菲纠正她,“而且你劳工节(译注:美国劳工节为九月第一个星期一)要到缅因州我家去玩。”
“那我就先画葛萝莉好了。”泰德告诉蒙齐尔太太,“先画你们一块儿。然后单独画葛萝莉,然后等葛萝莉回学校后,再单独画你。”
“哦,我不知道,”蒙齐尔太太说。
“好嘛,妈妈!一定很好玩的!”葛萝莉说。
“好吧!”这是泰德的口头禅。
“就这么说什么?”埃菲不客气地问。
“我是说,你们不必今天做决定。”泰德对蒙齐尔太太说。“考虑一下。”他对葛萝莉说。葛萝莉很容易上钩的。然后……多么逍遥快活的秋季和冬季啊!(泰德想象着以极为缓慢的步调勾引哀伤的蒙齐尔太太——可能要花好几个月,说不定一年。)
让母亲和女儿一块儿开车送他回萨加波纳克,得花点技巧。蒙齐尔太太自告奋勇,随即发现伤了女儿的心,葛萝莉一心一意要开车送她心目中的大作家兼大插画家回家。
“哦,那就你去好了,葛萝莉。”蒙齐尔太太说,“我不知道你兴致这么大。”
如果她们闹意气,事情就行不通了,泰德想道。“容我自私地说,”他说,同时对埃菲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如果你们都来送我回家,我会觉得很荣幸。”虽然他的魅力在埃菲身上不管用,但母女二人立刻和解了——暂时是如此。
蒙齐尔太太和葛萝莉该谁来开车这个问题,也靠泰德做了和事佬。他说:“就我个人而言,我认为你这年龄的人车开得比父母好。另一方面,”他转头对蒙齐尔太太微笑,“我们这年纪的人老爱用嘴巴开车,最讨人厌。”他又回头对葛萝莉说:“让令堂开车吧。唯有这样,她才不需要动嘴。”
虽然泰德好像对不住翻眼珠子的埃菲视若无睹,但这回却抢占先机,他也转头对她翻了翻眼珠,表示他知道。
他们同乘一车,任何人看到都会觉得这是个蛮正常的家庭。蒙齐尔太太坐驾驶座,被吊销驾照的作家坐她身旁,后座是孩子。不幸长得丑的那个,闷闷不乐是理所当然的:她的“姊妹”实在比她漂亮太多了。埃菲坐泰德后面,怒目瞪着他的后脑勺。葛萝莉俯身向前,填满了蒙齐尔太太墨绿色SAAB车驾驶座与乘客座中间的空隙。泰德转头欣赏蒙齐尔太太美丽的侧影时,就可以顺便瞥见她不算最美丽却也青春可爱的女儿。
蒙齐尔太太是个好驾驶者,目光绝不离开公路。女儿的目光则离不开泰德。看啊,开始时糟透了的一天,却蕴藏着无限契机!泰德看一眼手表,很诧异地发现时间还早。两点以前他就会到家了——有足够的时间,趁天色还亮,带母女二人参观他的工作室。现在他确信,不能凭开始论断一天的运气。蒙齐尔太太过了爱格温湖,从沙丘路转进琴酒巷。泰德的全部心思都在比较母女的外表,没有看路。
“哦,你走这条路呀?”他压低声音说。
“干吗说悄悄话?”埃菲问他。
蒙齐尔太太在琴酒巷里不得不放慢车速。街上到处是碎纸屑,车子经过时,树篱上的长纸条跟着打旋。有一片粘在了挡风玻璃上,蒙齐尔太太想停车。
“别停下来,用雨刷就可以了!”泰德说。
“还说什么用嘴巴开车呢……”埃菲冷嘲热讽。
雨刷很管用,泰德松了一口气。入侵的纸片飞走了。(泰德短暂地瞥见就确定是冯恩太太腋窝的画面,这时期的画还算温和,她采取仰卧姿势,双手交叉抱在脑后。)
“这都是什么呀?”葛萝莉问。
“人家的垃圾吧!”她母亲答。
泰德说:“是啊,一定是野狗乱翻了人家的垃圾。”
“一塌糊涂。”埃菲评论道。
“不管是谁干的,都应该罚款。”蒙齐尔太太说。
“是啊。”泰德表同感,“即使犯罪的是狗——也要罚它款!”除了埃菲,每个人都笑了。
快到琴酒巷口时,又有一大片飞舞的碎纸包围了车子,好像冯恩太太的耻辱即使凌迟成碎片,也不肯放过泰德。但一转过弯,马路就清爽了。泰德觉得快乐无比,但他不打算表现出来。他有阵难得的反省,险些报应临头带来的震撼。他哪里配有这种好运,非但逃离了冯恩太太,还有蒙齐尔母女为伴,有句话在他心头不断反复:色字头上一把刀,色字头上一把刀——念经般一遍又一遍。正因为如此,才特别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