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人口

失踪人口

照理说,露丝读到这儿,读完第一章就可以停止了。她已经百分之百确定,爱丽丝·桑茉赛就是玛丽昂。这位加拿大作家描写的照片绝非巧合——它们对失踪人口组那位警官的影响力,更是确凿的证据。

妈妈仍然满脑筋都是夭折儿子的照片,露丝并不意外,玛丽昂成天揣想汤姆斯和提摩西长大成人的模样——要是他们还活着,会过什么样的生活——也是意料中事。确定妈妈的身份之后,唯一还令露丝百思不解的是,妈妈竟然能够直接把心中最放不下的偏执书诸文字。甚至可以说,她最大的震惊就是,自己的妈妈竟然是个作家——即使不算一流作家。

露丝非得往下读不可。不消说,书中提到更多照片,每一张她都有印象。这本小说只靠着最后终于侦破一件失踪人口案,勉强撑起侦探小说的骨架:一双遭诱拐的小姐妹安全获救,而那个拐子既不是色魔,也没有恋童癖,只不过是个与孩子疏离的离婚父亲。

那个穿飞行汉堡T恤的女侍血案始终未破,也许根本破不了,她只是个象征——失踪的美国男孩也一样,他们的形象(不论真实与想象)直到小说最末,都还萦绕在麦德蜜警官的脑海。就这一点而言,《从飞行食物马戏班被跟踪回家》的成就,远超过一般的推理小说;它确认失踪人口是一种心理状态。失踪人口成为抑郁的主角永恒的心理状态。

还没把母亲的处女作读完,露丝就迫切地渴望找爱迪交谈——她猜测,爱迪对玛丽昂的写作生涯必有所闻(很正确)。爱丽丝·桑茉赛写的书想必不只这一本。《从飞行食物马戏班被跟踪回家》出版于一九八四年,书的篇幅不长。露丝判断,到一九九〇年,玛丽昂应该会再完成一两本书出版才对。她不久就从爱迪那儿得知,果然还有两本作品,都以失踪人口组的其他个案为主线。取书名实非玛丽昂所长。《失踪人口麦德蜜》,还算抑扬顿挫、铿锵有力,但《麦德蜜的里程碑》,听来真缺乏吸引力。

《失踪人口麦德蜜》主要情节叙述麦德蜜找寻一位逃家的妻子和母亲。案中,来自美国的妇人抛弃了丈夫和小孩。丈夫确信妻子跑到了加拿大。寻找这位妻子的过程中,麦德蜜查知丈夫的多次外遇,而这只不过是他不计其数次外遇中的一小部分。更有甚者,麦德蜜也得知,伤心的母亲对前一个孩子(死于飞机失事)的爱,使得照顾新诞生小孩(也就是她抛弃的那个孩子)的母职变得难以忍受,她不得不逃离。麦德蜜找到这个一度在飞行食物马戏班打工的妇人,对她深感同情,于是放纵她再度逃走,那个坏丈夫从此再也没找到她。

麦德密告诉丈夫说:“我们有充分理由怀疑她在温哥华。”实际上她心知肚明,逃家的妻子人在多伦多。(小说中,失踪的美国男孩的照片仍在麦德蜜修道院似的卧室中,占据显著的地位。)

《麦德密的里程碑》中,前两本小说都说她“即将六十岁,不过外表看来年轻得多”的麦德蜜,终于过了六十大寿。露丝很快就明白,爱迪为什么特别喜欢这本书:故事讲到,这位六十岁老警官的旧情人重返她身边。

麦德蜜四十多岁的时候,曾投注许多心力,义务辅导逃避越战兵役而来到加拿大的美国青年。其中有名青年爱上了她——还不满二十岁的大男孩爱上年逾四十的女人!这段以极其情色的词汇刻画的恋情,结束得很快。

然后,麦德蜜六十岁时,“小”情人来找她——再度需要她帮助。这一次是因为他的妻儿都失踪了——可能遭绑架。他已经三十多岁,麦德蜜不由得想道,他是否还爱她。(“可是怎么可能?麦德蜜忖道——像我这么一个老太婆?”)

“我还是会爱她!”爱迪告诉露丝。

“去跟她说——不要跟我说,爱迪。”露丝道。

最后,前“小”情人找回妻儿,一家团圆、快乐无边,麦德蜜则在寂寞的卧室中,与那两个失踪美国男孩的照片面面相觑,借着想象他们的人生寻求安慰。

《麦德蜜的里程碑》封面上摘录的推荐评语,有一句露丝觉得趣味无穷:“当今在世的推理小说作家中最优秀的一位!”(这个并非很多人认同的观点,乃是出自英国推理小说作家协会的会长之手。)《失踪人口麦德蜜》曾获得所谓“最佳小说亚瑟奖”。(这个奖是加拿大推理小说作家协会以亚瑟·艾力斯之名举办的。这名字原本是自一九一三年至一九三五年、担任加拿大绞刑刽子手的亚瑟·殷格里许使用的化名;他有位叔叔约翰·艾力斯,同时期也在英国担任绞刑刽子手。后来加拿大所有的绞刑刽子手,一律使用“亚瑟·艾力斯”这名字作为工作时的化名。)(译注:亚瑟为名字,拼作Arthur,作家的英文拼作Author,两者字形相近,但“亚瑟”毕竟不是“作家”,所以这个奖的名称,本来就有调侃的意味。原作者的解释,则强调这个奖与推理、罪案、凶杀的关系。)

不过,在加拿大获得这样的成就——甚至销售成绩更佳的德、法文译本——并不稀奇,未使艾丽丝·萨默塞特在美国享有任何名气,也没有人要出版她的书;事实上,美国几乎找不到她的作品。她加拿大出版社的美国经销商,曾试图推出《麦德蜜的里程碑》,效果却不彰(三部小说中只有这一部引起美国人的出版兴趣)。

爱迪很妒忌艾丽丝·萨默塞特的书在外国卖得好,但玛丽昂把个人悲剧和不幸转化成小说的才华,更让他引以为荣。他对露丝说,“你母亲真了不起,所有伤害她的东西都变成了她推理系列的素材!”

但爱迪不敢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那个在麦德蜜六十岁时,回到她生命里的小情人的蓝本。玛丽昂并非没有可能在越战期间,另外交到一个幼齿的美国男朋友。

“别傻了,爱迪,”露丝说,“她写的就是你,只有你。”

关于玛丽昂,有件最重要的事,露丝和爱迪意见是一致的:只要露丝的母亲希望保留失踪人口身份,他们就不该去打扰她。“她知道到哪儿找我们,爱迪。”露丝对她的新朋友说。但玛丽昂可能永远不想再见他,却是爱迪永恒的伤痛。

抵达肯尼迪机场,露丝通过海关,便见到亚伦正在等她;亚伦跟汉娜一起来接她,令她大感意外。就露丝所知,这两人从未碰过面;看见他们在一起,露丝心头不禁一紧。她就知道,去欧洲前应该跟亚伦上床的——这下子,他改找汉娜上床了!但怎么可能如此?他们本来认都不认识,现在他们站在一起,看来已经是一对了。

露丝眼中,他们“看来已经是一对了”,因为他们似乎共同拥有某个可怕的秘密——看见她时,他们似乎都满心悔恨。只有小说家才会有这种荒谬的联想。一部分也因为这种什么事都想象得出来的顽固能力,以致露丝根本没有想到最明显的一种可能性。

“喔,宝贝、宝贝……”汉娜唤她,“都是我不好!”汉娜手中有份揉得皱巴巴的纽约时报;她似乎将报纸卷成一团,试图把它掐死。

露丝站着等亚伦亲吻她,但他却对汉娜说:“她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露丝提高了警觉。

“你父亲过世了,露丝。”亚伦告诉她。

“宝贝,他是自杀的。”汉娜说。

露丝感到震惊。她从来没想到父亲会自杀,因为她一直都以为他从来不会把任何事情怪到自己头上。

汉娜给她看纽约时报——说是那份纽约时报皱巴巴的残骸比较正确。“他妈的讣闻版,”她说,“都是抄讲坏话的书评。我从来不知道有那么多书评讲他坏话。”

露丝麻木地读完那篇讣闻。这比跟汉娜说话容易。

“我在机场遇见汉娜,”亚伦解释道,“她过来自我介绍。”

“我在报上看到这篇该死的讣闻,”汉娜道,“我知道你今天回来。所以我打电话到萨加波纳克你家去,跟阿德瓦都聊了一会儿——是阿德瓦都发现他的。这样我就知道你的飞机班次,是阿德瓦都告诉我的。”

“可怜的阿德瓦都。”露丝道。

“是啊,他好难过,”汉娜说,“我到了机场,当然就设法找亚伦。我猜他一定会来。我看过他照片……”

“我知道我妈妈在做什么了,”露丝告诉他们,“她是个作家,写推理小说,而且我还知道更多。”

“她在逃避,”汉娜对亚伦解释。“可怜的宝贝,”汉娜对她说,“都是我的错——怪我吧,怪我吧!”

“不是你的错,汉娜。爹地根本没再想到过你,”露丝说,“是我的错,我害了他。我先让他在回力球上惨败,然后我杀了他。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在生气——生气是好事,”汉娜对亚伦说,“把怒火发泄出来,这样才好——闷在心里只会伤害自己。”

“滚到一边凉快去吧!”露丝对最她要好的朋友说。

“这样很好,宝贝。我是真心的——发脾气对你只有好处。”

“我开了车来,”亚伦对露丝说,“我可以开车带你到市区,或者我们也可以开去萨加波纳克。”

“我要去萨加波纳克,”露丝说,“我要去看爱迪·欧海尔。我第一个要见阿德瓦都,然后去看爱迪。”

“听着——我今晚打电话给你,”汉娜对她说,“你待会儿可能会想找人倾吐。我会打电话给你。”

“由我打电话,好吗?汉娜。”露丝道。

“好啊,也可以。”汉娜表示同意。“你打电话给我,要不我就打电话给你。”

汉娜得搭计程车回市区,但计程车招呼站跟亚伦停车的地方在相反方向。夜风中尴尬地道别时,那份纽约时报更支离破碎了。露丝根本不想保留那份报纸,但汉娜坚持要她带走。

“你等下可以看看讣闻。”汉娜道。

“我已经看过了。”露丝答道。

“你冷静下来可以再看一遍,”汉娜建议,“真的会让你愤怒。”

“我已经冷静下来了。我已经愤怒了。”露丝说。

“她会冷静下来。然后她会变得很愤怒、很愤怒。”汉娜悄声对亚伦说,“好好照顾她。”

“会的。”亚伦承诺。

露丝和亚伦看着汉娜在排队等计程车的人群中插队。直到坐进亚伦的车,亚伦才终于吻她。

“你还好吧?”他问。

“真奇怪,蛮好的。”露丝答道。

够奇怪地,她对父亲毫无悲伤的情绪;一点感觉都没有。她满脑子想着失踪人口,却没料到他也成了其中的一员。

“关于你的母亲……”亚伦耐心地起了个头。他让露丝花了将近一小时整理思绪;这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在沉默中行驶。他真是最适合我的男人,露丝想道。

前一天将近中午,亚伦才得知露丝父亲的死讯。他本来可以打电话到阿姆斯特丹通知露丝,当时是阿姆斯特丹的黄昏;那么露丝就可以趁晚上搭飞机回家的独处时间,思考这件事。但亚伦估计,露丝第二天在纽约落地前,不可能看到纽约时报。但若是露丝在阿姆斯特丹就得知这消息呢?亚伦只好希望泰德·柯尔不至于那么有名。

“爱迪给我一本我母亲写的书,一本小说。”露丝解释给亚伦听。“他当然知道书是谁写的——他就是不敢告诉我。他只说那本书‘很适合在飞机上打发时间’。说得也没错!”

“了不起。”亚伦道。

“我再也不会觉得任何事有什么了不起了,”露丝说。她顿了一下,又说,“我要跟你结婚,亚伦。”又顿了一下,她添上一句:“没有比跟你做爱更重要的事。”

“听到这话,我真高兴。”亚伦坦承。这是机场见面以来,他第一次露出笑容。露丝毫不费力地回他一个微笑。但她还是像一个小时前一样,对父亲的死毫无感觉——多么奇怪,多么出乎意料啊!她反而更同情发现父亲尸体的阿德瓦都。

露丝要与亚伦展开的新生活,没有任何障碍。要为泰德举行追悼仪式。排场不必大——想参加的人反正不会太多,露丝想道。她与她的新生活之间,就只差聆听阿德瓦都说明父亲究竟怎么出事这一步骤。这个念头令露丝觉悟,父亲多么爱她。她当真是世间唯一能令泰德懊悔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