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样心情
露丝和哈利预定感恩节上午在露丝长岛那栋房子、难得一用的客厅里举行婚礼。露丝觉得,在那栋房子里结婚是跟它告别最好的方式。前厅和楼上的走廊里堆满纸箱,都贴好标签,方便搬家工人作业。每件家具上都有红色或绿色的标志:红色代表留在原位,绿色代表要搬到佛蒙特。
万一萨加波纳克这房子到夏末还卖不掉,露丝要将它出租。她留下大部分的家具,其中大部分她根本就不喜欢。对她而言,这栋房子一直都不是个快乐的地方,只除了跟亚伦生活在那儿的那段时光。(她很少把亚伦跟佛蒙特的房子联想在一起,这倒也好。)
爱迪看照片都从墙上取了下来,想必是装在某个纸箱里。不像上回爱迪见屋里的照片被拿光时那样,这回连挂钩都拆了下来,壁上的洞都填补好,刷了新油漆,换了新壁纸。买主再也无从得知墙上一度挂了多少照片。
露丝告诉爱迪和汉娜,她“借”了布里奇汉普顿一所教堂的牧师。这位牧师是个大块头,一脸迷糊相,握手倒非常热烈,还有副低沉的嗓音,中气十足,声音在整个楼下隆隆回荡,连餐桌上的餐具都摇得咯咯响。肯奇塔已经把感恩节晚会的餐桌都布置好了。
阿德瓦都负责把露丝交给新郎,爱迪担任哈利的伴郎。汉娜做露丝的伴娘,这是第二次了。露丝第一次结婚时,爱迪负责把露丝交给新郎,他很庆幸不必再扮演这种角色。他宁可当伴郎,虽然他认识哈利还不到一个月,已经喜欢上了这个荷兰佬。汉娜也很喜欢哈利,可是她还是无法正眼看他。
哈利为婚礼选了一首朗诵诗。他全然不知亚伦曾经要求爱迪在追悼会上朗诵叶慈的诗,却也为自己的婚礼选中叶慈的作品。虽然这首诗让露丝、汉娜和爱迪都哭了,但露丝却因此更爱哈利。诗里谈的是“贫穷”,正合哈利(跟露丝相较)的处境,他以初出茅庐的警察对罪犯宣告基本人权的无比热忱,念这首诗。
这首诗叫做《他愿有天堂的织锦缎》(He Wishes for the Cloths of Heaven),哈利朗诵时,阿德瓦都和肯奇塔牵着手,好像他们也重新又结了一次婚。
如果我有天堂的织锦缎,
嵌着金色与银色的光线,
蓝、灰、黑色的布匹,
分属夜晚、白日和微曦,
我要将它们都铺在你脚下,
可是我,如此贫穷,我只有梦想,
我将梦想铺在你脚下,
请放轻脚步,因为你踏着我的梦想。
葛拉姆的职责是捧戒指(ring bearer),可是他把意思听错了。他以为他的节目是“葬”戒指(ring burier),轮到他把戒指送上来时,他非常不高兴,以为大家都把婚礼的一个重要步骤忘记了。什么时候才轮到他埋葬戒指,埋在什么地方?婚礼结束后,葛拉姆还在为他心目中戒指的象征意义横遭践踏而难过不已,露丝只好让他把她和哈利的戒指,埋在游泳池畔一棵高耸的水蜡树底下。哈利密切注意埋葬地点,以便挑一个黄道吉日,指点葛拉姆去把戒指掘出来。
除此之外,露丝的第二场婚礼可说毫无瑕疵。只有汉娜注意到,露丝和爱迪都没再期待玛丽昂。表面上看来,他们想都没想到玛丽昂。汉娜从不把玛丽昂当一回事,她当然也没见过玛丽昂。
感恩节的火鸡是露丝和哈利从佛蒙特带来的,除了露丝、哈利、汉娜、爱迪、阿德瓦都、肯奇塔,还足够喂饱另外一家子人,露丝让阿德瓦都和肯奇塔把剩下半只火鸡带回家。对火鸡满怀疑忌的葛拉姆,吃的是一份另为他特制的煎干酪三明治。
为时甚久的用餐途中,汉娜不经意问起露丝,萨加波纳克这栋房子要多少钱。数字奇高,听得爱迪把一大份蔓越莓酱泼在自己腿上,汉娜则冷静地对露丝说:“说不定这就是你卖不掉的原因。我看你应该调低价格,宝贝。”
爱迪已完全放弃拥有这栋房子的念头,当然也早就放弃跟汉娜共有这栋房子的念头,汉娜虽然还处于男友空窗期,不过整个感恩节周末却都打扮得花枝招展。(露丝注意到汉娜花了不少心思,漂漂亮亮地在哈利眼前亮相。)
汉娜又在意装扮后,爱迪就对她视若无睹,她的美貌对他毫无意义。露丝如此全然地快乐,打消了爱迪一年来对她的热情,他又回头爱玛丽昂,那才是他的本分。但再见到玛丽昂,甚至听到她音讯的指望,又有多大呢?他寄书给她已经两个月了,没有半点回音。爱迪对玛丽昂已不抱希望,露丝也一样(玛丽昂也不回露丝的信)。
但几乎四十年都过了,还有什么好指望呢?玛丽昂会因自己在多伦多的所作所为颁发一张奖状给自己?寄他们一篇文章描述她的流放经验?所以露丝与爱迪都不预期在露丝的第二次婚礼上见到玛丽昂。哈利给汉娜倒酒时,她在耳边对他说:“反正,第一次她也没来。”
哈利知道什么时候该避开什么样的话题不谈。他立刻使尽即席表演的解数,滔滔不绝谈起柴薪的好处。所有的人都不知该如何回应,唯一能做的就是聆听。事实上,哈利借了莫顿的卡车,从佛蒙特运了一百多根的硬木来长岛。
爱迪已看出,哈利对木柴很执著。他听哈利的木柴论述不怎么能进入状况,但哈利喋喋不休一直讲到晚会结束。(阿德瓦都与肯奇塔回家后,他还在高谈阔论讲柴薪。)爱迪宁可听哈利聊书本。他很少遇见书读得像哈利这么多的人,只除了他已故的父亲。
晚餐后,哈利和爱迪去洗碗盘,汉娜送葛拉姆上床,准备给他念床边故事。露丝走到户外,站在游泳池畔的星空下,水池已大部分放干、加盖,准备过冬。黑暗中,环绕泳池的水蜡树呈U形,像一个大窗框,框着她眺望的夜空。
露丝几乎不记得这儿没有游泳池和周围的水蜡树、草坪还是一片未加修剪的荒地、常引起父母争执时的模样。现在露丝想道,别个寒冷的夜晚——有别人洗碗,而父亲或保姆送她上床、为她讲故事——母亲也一定站在这院子里,在同一群不知怜悯为何物的星星底下。但玛丽昂一定不会像女儿一样,仰望穹苍而自觉很幸运。
露丝知道自己很幸运。我的下一本书应该谈运气,她想道:谈幸与不幸分配得不公平,即使不是生来如此,在超乎我们控制的事件发展过程中,也将逐渐呈现,在仿佛随机发生的事件交错的模式之中——我们遇见哪些人、在什么时刻遇见,那些重要的人又会不会在别个时刻遇见别的人。露丝只分配到一点点不幸。为什么她的母亲却承受那么多?
“哦,妈咪,”露丝对冰冷的星星说,“趁着还来得及,来享受你的外孙吧!”
楼上主卧室里——事实上,就在她跟已故的泰德·柯尔做过爱的同一张特大号的床上——汉娜还在努力念床边故事给泰德未谋面的外孙听。她没什么进展,刷牙和挑睡衣的仪式,花掉的时间远比她预期的久。露丝曾经告诉汉娜,葛拉姆爱死了玛德琳故事集,但葛拉姆却不以为然。
“我爱死了的是哪个故事?”葛拉姆质问。
“每一个。”汉娜道,“挑一个,我念给你听。”
“我不喜欢《玛德琳和吉普赛人》的故事。”葛拉姆说。
“很好,我们不读那个故事。”汉娜道,“我也不喜欢。”
“为什么?”葛拉姆问。
“跟你不喜欢的理由一样啊。”汉娜答道,“挑一个你喜欢的。随便挑一个,都可以。”
“我听腻了《玛德琳救难记》。”葛拉姆说。
“好极了,我也嫌它烦,真是的。”汉娜道,“挑你喜欢的。”
“我喜欢《玛德琳和难看帽子》,”葛拉姆总算拿定了主意,“可是我不喜欢派比多——我真的很讨厌他。”
“《玛德琳和难看帽子》里不就有派比多吗?”汉娜问。
“所以我就不喜欢它啰!”
“葛拉姆,挑一个你喜欢的故事好不好?”汉娜道。
“你觉得挫折吗?”葛拉姆问。
“我?才不会。我有一整天时间。”
“现在是晚上。一整天都过完了。”
“《玛德琳游伦敦》怎么样?”汉娜建议。
“那里头也有派比多。”
“那就读原始的玛德琳如何?”
“‘原始’是什么意思?”
“玛德琳故事集的第一个故事?”
“听过太多遍了啦!”葛拉姆道。
汉娜抱住头。晚餐她喝多了酒。她真的很爱葛拉姆,这是她唯一的教子,但有些时候他也让汉娜下定决心绝不生小孩。
“我要听《玛德琳的圣诞节》。”葛拉姆终于宣称。
“但现在才不过是感恩节。”汉娜问道,“你在感恩节就要听圣诞节的故事?”
“你说随便我挑的。”
他们的对话传到楼下的厨房。哈利正忙着刷洗烤盘,爱迪心不在焉地挥舞着一只橡皮铲,想把它搧干。他正跟哈利聊宽容,但他的思维显然已开始如野马狂奔。一开头他们聊的是美国的不宽容(主要在种族与宗教方面),但哈利察觉爱迪的心思已游移到更私密的领域,事实上,爱迪正想供认他对汉娜的不宽容,就传来汉娜跟葛拉姆的对话声,让他分了神。
哈利对宽容颇有所知。他不想跟爱迪或爱迪的同胞辩论,他觉得没有必要宣扬荷兰人比大部分美国人更宽容,但他确信是如此。他感觉得到,汉娜之所以对爱迪不宽容,不仅因为她认定爱迪病态,或因为他总是对年长女人痴迷,也因为爱迪不是名作家。
美国最严重的不宽容就是对不成功不宽容,哈利想道。虽然他并不欣赏爱迪的作品,却很喜欢爱迪这个人,尤其因为爱迪对露丝经久不变的感情。无可否认,哈利对爱迪的情意的本质很感困惑,他可以猜到,这份感情必然是爱屋及乌源自失踪的母亲,因为以他警察的直觉,露丝跟爱迪最大的共通点就在于见不着玛丽昂。她的缺席是他们人生的一块大基石,就像阿红的女儿。
至于汉娜,她需要的宽容比哈利习惯付出的更多。汉娜对露丝的情谊不及爱迪那么认真。更有甚者,她看哈利的眼神让他觉得似曾相识。汉娜有种妓女心态,而妓女的心,哈利很清楚,绝非俗话所谓黄金打造的那种。妓女的心总在算计。而带着计较的情谊不可信任。
跟你爱上的人的朋友来往殊非易事,但哈利知道什么时候该闭紧嘴巴,什么时候只能做旁观者。
哈利把一锅水放在炉子上煮开,爱迪问起,他自警职退休后有什么计划,因为爱迪(还有汉娜)还是弄不懂哈利要如何过日子。他有兴趣投身佛蒙特的执法机关吗?哈利那么喜欢读书,无所不读,有一天他会自己写小说吗?他又很喜欢动手干活,他想从事户外工作吗?
哈利告诉爱迪,他退休可不是为了找另一份工作。他要读更多书,他要旅行,但必须露丝有空陪他旅行。虽然露丝厨艺还过得去——那是她自己以为——哈利的烹饪比她高明,家里也只有他有空采买。更重要的是,他想陪葛拉姆做很多事。
汉娜私底下正是这么告诉爱迪的,露丝找到一个家庭主妇!哪个作家不想要个专职的家庭主妇呢?露丝说哈利是她专属的警察,其实哈利是她专属的家庭主妇。
露丝从屋外进来时,脸颊和手都觉得冷,她在刚开始冒泡的开水锅旁取暖。
“咱们整个周末都得喝火鸡汤。”哈利对她说。
碗盘洗好后,爱迪跟露丝、哈利一块儿坐在客厅里,虽然他们早晨才结婚,爱迪却觉得他们好像认识了一辈子,他觉得他们会是永远的知己。新婚夫妇坐在长沙发上,露丝啜着葡萄酒,哈利喝啤酒。他们听见楼上汉娜念书给葛拉姆听。
圣诞节前夕整栋屋子静悄悄,大家都睡了,小老鼠也不乱跑。
因为跟老屋里所有的人一样,可怜的老鼠害了重感冒窝在床上。
只有勇敢的小玛德琳睡不着,起来走动精神好。
“我就这么觉得,”哈利道,“精神好。”
“我也一样。”露丝道。
“敬幸运的一对。”爱迪举起手中的健怡可乐敬他们。三个朋友举杯。汉娜念书给葛拉姆听的声音有种奇怪而绵延的愉悦。露丝再度想到,自己多么幸运,只吃了一点点苦头。
那个漫长的感恩节周末,快乐的新夫妇跟他们那两个不快乐的朋友爱迪和汉娜,只共吃了一顿饭。
“他们整个周末都在‘搞’——我可不是开玩笑。”星期六爱迪应邀来吃晚餐,汉娜悄声对他说:“我发誓,他们找我来,唯一的目的就是要我照顾葛拉姆,然后他们可以溜去干那档子事!难怪他们不要去度蜜月——根本没必要嘛!说什么请我做伴娘,不过是借口!”
“也许只是你的想象。”但汉娜的处境真的非常特别,至少对她而言很特别。她在露丝家里而没有男朋友在旁,她很强烈地意识到,露丝和哈利即使不是无时无刻都在做爱,也很明显想着要这么做。
哈利做了一道甜菜沙拉和风味绝佳的火鸡汤,他还烤了些玉米面包。每个人都很意外,哈利竟说服葛拉姆喝几口汤来搭配他的煎干酪三明治。用餐中途,露丝那个勤奋的房地产经纪人来敲门,带来一个怒容满面的妇人,介绍给大家说是“可能的买主”。
经纪人向露丝致歉,既没有先打个电话,也没有预约时间,但所谓可能的买主听说这栋房子要卖,坚持要来看看,她当天晚上就要赶回曼哈顿。
“免得堵车,”可能的买主说。她名叫甘迪达,一身的尖酸刻薄之气,都来自那两片抿得死紧的嘴唇,嘴闭得那么紧,好像笑一笑会痛似的,这样的嘴巴完全没有笑的可能。甘迪达一度可能长得跟汉娜一样漂亮,她仍然很苗条,衣着也很时髦,但她现在起码有哈利的年纪,而看起来更老,她对围桌而坐的人品头论足,兴致比看房子还来得大。
“这儿有人离婚了吗?”甘迪达问。
“事实上,这两位刚结婚,”汉娜指着露丝和哈利说,“我们都是既没有结过婚,也没有离过婚。”她指指自己和爱迪,又补充道。
甘迪达疑惑地望着葛拉姆。根据汉娜的答案,葛拉姆的来历就无从解释。汉娜决定不提供解答,直视那个看什么都不顺眼的妇人,逼得她低头。
搁在餐厅边桌上,吃剩的沙拉和法文版的《遇人不淑》(这可说是露丝与哈利的定情物——因为他们以这本书纪念在巴黎坠入爱河。)进一步招来甘迪达不赞同的眼光。甘迪达看那本书的眼神显示,凡是跟法国有关的东西都会引起她反感。露丝讨厌透了她。房地产经纪人很可能也讨厌她,目前她则是一脸的尴尬。
这经纪人是个大块头女人,总装得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她再一次为打扰他们晚餐而致歉。她是那种子女长成离巢后后,就一脚闯进房地产业的类型,因缺乏安全感,唯恐讨不到人家欢心而格外紧张热切,这种态度比较适合川流不息地供应花生酱、果酱、三明治,买卖房屋则未必妥当,但她的热忱虽然脆弱,却绝无伪装。她真心希望每个人都喜欢每件东西,只可惜这种状况实在太少见,所以她往往莫名其妙眼泪水就涌了出来。
哈利提议去把谷仓的灯打开,让可能的买主看看二楼那间工作室,但甘迪达宣称,她到汉普顿看房子可不是为了要在谷仓里消磨时间。她要看二楼——她对卧室最感兴趣,她说的——所以中介拖拉着脚步跟她去了。已经坐烦了的葛拉姆也尾随他们上楼。
“他妈的我内衣内裤扔得客房满地都是。”汉娜悄声对爱迪说,他完全可以想象那一幕——他早就想过了。
哈利与露丝到厨房里去张罗甜点,汉娜又低声对爱迪说:“你知道他们在床上都干些什么事?”
“我可以想象他们在床上会干些什么事,”爱迪也低声答道,“不需要告诉我。”
“他念书给她听,”汉娜低声说,“一连好几个钟头。有时她念给他听,不过我听他的声音比较清楚。”
“我不是听你说他们整天都在干那档子事?”
“那是白天。整晚上,他就念书给她听,真变态。”
爱迪又觉得无法自抑的羡慕与渴望。“你所谓的家庭主妇,一般可不做这种事的!”他悄声对汉娜说,汉娜用“去死吧”的眼神瞪他一眼。
“你们在讲什么悄悄话呀?”露丝从厨房喊道。
“也许我们在谈恋爱!”汉娜答道,爱迪听得瑟缩成一团。
大家吃苹果派的当儿,中介把甘迪达带回餐厅,葛拉姆鬼头鬼脑跟在她们后面。甘迪达宣布道:“这房子太大了。我是离了婚的人。”中介急急忙忙跟着客户出门时,热泪盈眶地回望了露丝一眼。
“她非得招出自己离婚不可吗?”汉娜问道,“我是说,谁会看不出她离过婚呢?”
“她翻了一本哈利正在看的书,”葛拉姆报告,“她还瞪着眼睛一直看你的奶罩和内裤,汉娜。”
“就有些人会做这种事的,宝贝。”汉娜道。
那天晚上,爱迪熟睡在他位于枫树巷北边的朴素小屋里,长岛线铁路距他的床头板不到两百英尺。他极度疲倦,每当沮丧时,他就特别容易被疲倦打垮,所以没被三点二十一分的东行列车吵醒。凌晨那种时刻,东行列车通常都会吵醒他,但这个特别的星期天早晨,他睡死了……直到七点十七分的西行列车。(若非周末,爱迪醒得更早——六点十二分有班西行列车。)
“我非走不可。”汉娜低声道。她本来想搭巴士,可是位子全卖光了。她也曾计划搭傍晚六点零一分的火车,“可是我一定要提前离开,”她对爱迪说,“我快疯了,那对爱情鸟快把我逼疯了。我想你很清楚火车班次。”
喔,那还用说——爱迪熟知每一班火车的时刻,周末和假日,四点零一分就有班西行车。在布里奇汉普顿上车保证有位子。尽管如此,爱迪警告汉娜,如果乘客出乎意料的多,她可能得站回纽约。
“你想不会有男人让位给我,或让我坐他腿上吗?”汉娜反问。这件事越想越让爱迪沮丧,不过他还是答应开车送汉娜去布里奇汉普顿车站。只剩地基的荒芜车站简直就在爱迪家隔壁。汉娜告诉爱迪,哈利已答应下午带葛拉姆去沙滩散步——而就在同时,露丝声称要好好泡个澡。
那个感恩节结束的星期天,下着冷雨。露丝泡澡时想起,泰德叫她开车载他去他曾经带无数女人去过的史丹霍普那个晚上,今天正值周年。途中他告诉她汤姆斯和提摩西车祸的经过,而露丝眼睛一直保持看着路。如今露丝在澡缸里舒伸四肢,只希望在雨中的沙滩上散步的哈利和葛拉姆穿对了衣服。
爱迪来接汉娜时,身穿雨衣、头戴防雨帽的哈利和孩子,正爬上莫顿的小货车,葛拉姆还穿了及膝的橡胶雨鞋,哈利则还是那双弄湿他也无所谓的慢跑鞋。(老城区管用,海滩上也管用。)
天气不好,搭傍晚那班火车回纽约的人不多,大多数人都提早离开了。四点零一分抵达布里奇汉普顿的列车一点也不挤。
汉娜说道:“起码我不必为了弄一个座位,牺牲我的贞操什么的。”
“多保重,汉娜,”爱迪对她说,发乎真正的关怀,即使不是很亲热。
“你才需要保重呢,爱迪。”
“我会照顾自己的。”爱迪抗议道。
“老实告诉你吧,怪小子,”汉娜道,“时间不会停止的。”她抓住他的手,亲吻他双颊。汉娜就是这样,从不握手。有时她用上床取代握手。
“你指什么?”爱迪问。
“将近四十年了,爱迪。想开了吧!”
然后火车开走,把她也带走。四点零一分的西行列车丢下痴立雨中的爱迪,汉娜的话让他变成了石头。简单几个字,留下漫漫无尽的伤痛,整个心不在焉地煮晚餐、吃晚餐的过程,都盘踞着爱迪的心神。
“时间不会停止,”爱迪把一块腌好的鲔鱼排搁在户外烤肉架上(这瓦斯烤肉炉放在爱迪那栋不起眼的房子前面门廊上,至少不受风吹雨打),良久,他心里不断回响着这句话。“将近四十年了,爱迪。”他吃着鲔鱼和水煮马铃薯、一撮水煮冷冻豌豆,一边对自己重复这句话。“想开了吧!”清洗唯一用过的一个餐盘和一个酒杯时,他大声说。他还想喝一罐健怡可乐,绝望至极的心情使他拿起铝罐就往嘴里倒。
六点零一分的西行列车通过——这还不是星期天最后一班晚班车——房子一阵震动。“我恨火车!”爱迪大声喊道,因为即使最近的邻居也不可能在隆隆的火车声中听见他说些什么。
八点零四分,例假日最后一班西行列车经过,房子又开始摇晃。
说真的,他是该想开了。可是他永远不可能忘记玛丽昂。他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想得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