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熟悉的痛楚
汉娜在腌汁里加了太多酱油,腌了超过一天一夜的虾仁变得憔悴不堪,已经没什么虾味。但露丝和史考特还是把虾、白饭、炒蔬菜,还有一些不够新鲜的黄瓜酱吃得精光。他们喝光两瓶白酒,露丝又开了一瓶红酒,搭配起士和水果,这瓶红酒也见底了。
他们吃吃喝喝,身上只有一条浴巾围在腰间——露丝招摇地袒露着乳房。她希望父亲会走进餐厅,但他没出现。尽管她活泼地陪史考特吃喝谈笑,他们做爱也仿佛非常热烈成功,但餐桌上的话题实际上相当紧张。史考特告诉露丝他的离婚“一团和气”,他跟前妻维持“友善的关系”。离婚不久的男人的话题,总是绕着前妻打转。当真“一团和气”,那还有什么好谈的?
露丝要史考特谈谈他的律师业务,可是他说那很乏味;跟房地产有关。史考特坦承没读过她的小说。他尝试过第二本《西贡沦陷前》——他以为是战争小说。他年轻时花了不少工夫,规避被征召去越南打仗——但他只记得那本书是他所谓的“女性小说”。这种名词令露丝联想到种类繁多的女性卫生用品。他问道:“是讲女性友谊的,不是吗?”但他的前妻把露丝每本作品都读了。史考特说:“她可是对你崇拜得要命呢!”(又是他的前妻!)
然后他问露丝有没有“跟什么人约会”。她试着跟他谈亚伦,但不讲名字。婚姻对她而言,是跟亚伦截然分开的两回事。露丝告诉史考特,结婚对她很有吸引力,但同时又令她恐惧得惊惶失措。
“你是说,你受吸引的程度超过你的恐惧?”史考特问道。
“乔治·艾略特有段话是怎么说的?从前我好喜欢,还抄下来过。”露丝道,“‘两个人两颗心儿,有什么比衷心相许一生一世更好的事呢……’但……”
“那位老兄的婚姻持久吗?”史考特打岔。
“谁?”
“乔治·艾略特呀。他的婚姻是白头到老吗?”(译注:乔治·艾略特〔George Eliot〕是十九世纪英国女作家Mary Ann Evans的笔名,公认是英国文学史上最杰出的女作家之一。她开始写作时,社会对女性写小说仍持强烈排斥态度,所以特地取了个男性化的笔名。她与哲学家George Henry Lewes同居数十年,因男方已婚,而合法的妻子不愿离婚。一八八〇年,她六十二岁时,与多年老友John Walter Cross成婚,这是她的第一次婚姻。婚后半年,她就去世了。这番特立独行的人生际遇,可说是英美文学爱好者尽人皆知的常识。)
起来洗盘子吧,说不定他觉得无聊,就会回家了,露丝想道。
但是她把盘子装进洗碗机时,史考特站在她身后,抚弄她的乳房,她觉得他的勃起,隔着两人的浴巾顶住她。他说:“我要这样搞你,从后面。”
“我不喜欢。”她说。
“我不会戳错的。”他粗鲁地说,“我会找对洞,只不过是从后面进来。”
“我知道你的意思。”露丝说。他固执地不停抚弄她的乳房,妨碍她把酒杯放进洗碗机的上层。她补充道:“我不喜欢从后面来——到此为止。”
“那你喜欢怎么搞?”他问。
显然他打算再来一次。她说:“我会告诉你,等我先把洗碗机关好。”
露丝没锁前门——也没关楼上和楼下走廊里的灯——乃是蓄意。她还故意让父亲房门敞开着,只为了愈来愈渺茫的,父亲回家正好撞上她跟史考特做爱的一线希望。
露丝骑在史考特身上;她在他身上坐了好久好久,不断摇晃着身体,都快把自己催眠了(两人都喝多了)。直到她根据他屏住呼吸的神情判断,他即将到达高潮,这才扑倒在他胸上,抱紧他肩膀,把他翻到她上面,因为她受不了目睹男人到达高潮那一瞬脸上的表情。(她当然不知道——永远也不会知道——她母亲也喜欢用这种方式跟爱迪做爱。)
露丝躺在床上,听史考特把保险套扔进抽水马桶里冲掉。史考特回到床上,几乎一躺下就睡着了。露丝醒着听洗碗机的响声,已进入最后一道清洗手续,听来好像两只酒杯在互相磨来磨去。
史考特睡着时,左手还捏着露丝的右乳。她不是很舒服,但史考特睡着了打鼾,手就放松了;那只手像狗爪一样,沉重地搭在她胸上。
露丝试图回忆乔治·艾略特描述婚姻的那段话。她不记得是从哪本小说里引出来的句子,但好久以前把这段话抄进日记的往事,却历历在目。
她沉入睡乡前,还想起爱迪可能会知道这段话出自哪本小说。起码这样,她有个打电话给他的借口。(事实上,如果她打电话,爱迪不会知道答案——爱迪不怎么喜欢乔治·艾略特。但爱迪会打电话给自己的父亲,而薄荷口味虽已从学校退休,还是说得出这段话出自乔治·艾略特的哪一本小说。)
“‘……相期相勉……’”露丝悄声自言自语,试图背诵。她不怕吵醒史考特,尤其他鼾声那么响亮。酒杯在洗碗机里磨来磨去。电话铃好久没响了,想必全世界都熟睡了;一直打电话来的那人,不论是谁,大概已经放弃了。“‘……悲伤中相依慰藉……’”乔治·艾略特对婚姻的观点:“‘……相濡以沫。直到天人永隔,在无以言喻的回忆中结合为一……’”听起来蛮不错的。她终于在鼾声如鼓号乐队齐鸣的陌生人身旁睡着了。
电话起码响了十几声,露丝才听见。直到她接起电话,史考特才醒过来。她感觉到他的爪子在她乳房上蠢蠢欲动。
“哈罗!”露丝道。她张开眼睛,好一会儿才看清父亲的数字钟。又过了一会儿,乳房上的爪子让她想起这是何时何地——还有她为什么不愿意接电话。
“我一直好担心你。”亚伦说,“我打了不知多少次电话。”
“哦,亚伦……”露丝说。已经是凌晨两点多。洗碗机停了。烘干机早在洗碗机之前就停了。压在她胸上的爪子又还原成手,牢牢握紧她的乳房。“我睡着了。”她道。
“我还以为你死掉了。”亚伦说。
“我跟我父亲吵了一大架——所以我不接电话。”露丝解释道。那只手放松她的乳房,她看着它伸过她身体,打开床头柜抽屉,挑了一只保险套,还是蓝色的,那只手也从抽屉里把那管润滑油掏出来。
“我试着打电话给你的朋友汉娜。她不是要过去陪你的吗?”亚伦问道,“可是她电话一直是答录机——我都不知道她听到我的留言了没有。”
“不必找汉娜了——我跟她也闹翻了。”
“那你只有一个人?”亚伦问。
“是啊,我一个人。”露丝答道。她试图侧卧,并拢双腿,但史考特非常强壮;他硬把她双腿架起撑开。他在保险套上抹了一大堆润滑油,轻而易举就进入她体内;她一时连气都喘不过来。
“怎么了?”亚伦问。
“我不舒服。”露丝说,“明天早上我再打电话给你。”
“我可以过去看你。”亚伦道。
“不要!”露丝说——同时对史考特和亚伦。
她整个体重靠手肘和额头支撑;她极力挣扎试着俯卧平躺下来,但史考特用力拉扯她的臀部,迫使她采取极不舒服的跪姿,而她的后脑勺不断撞击床头板。她很想跟亚伦道晚安,却无法调匀呼吸。更糟的是,史考特把她推得太前面,以致她够不到床头柜,无法把听筒放回电话上。
“我爱你。真抱歉。”亚伦说。
“不,该抱歉的是我。”露丝好容易说出口,史考特替她把电话挂上。然后他双手握住她的乳房,用力挤捏直到她感到疼痛,然后又用那种狗的姿势,从身后顶她——就像爱迪顶她母亲一样。
好在露丝不大记得当年灯罩事件的详细情形,但记得的部分已经足够让她一辈子都排斥同样的体位。现在她就是处于这种状况。她不得不用力往后回顶史考特,否则她的后脑勺就会一直撞上床头板。
她原来是右侧睡,压着打太多回力球而酸疼的右肩,但右肩的不适远不及史考特弄痛她的程度。那种姿势本身就会弄痛她——不仅记忆而已。而史考特挤捏她乳房的方式也太过粗暴,她一点也不喜欢。
“请你停止。”她请求他。但他察觉她臀部顶回来的反应,就越发卖力地撞击。
他结束的时候,露丝改为左侧卧,面对空荡荡的床铺,她听着史考特冲走又一个保险套。起先她还以为自己在流血,实则是过多的润滑油。史考特回到床上,又试图抚摸她的乳房。露丝把他的手推开。
她说:“我告诉过你,我不喜欢那样。”
“我找对地方了,不是吗?”
“我说过我不喜欢从后面——句号。”她说。
“少来了啦,你屁股扭来扭去的。你才喜欢呢!”
她心知肚明,自己往后靠无非是为了不想让后脑勺撞上床头板。说不定他也心里有数。但她只说:“你弄痛我了。”
“少来了!”史考特说。他再度伸手去摸她乳房,但她把他的手推开。
“女人说‘不’——女人说‘请你停止’——哼……男人不肯停止,这代表什么,”露丝问,“岂不就是强暴吗?”
他翻个身,背对着她:“少来了!你是在跟律师说话。”
“不对,我是在跟一个大混蛋说话。”她说
“好啦……打电话来的是谁?”他问,“重要的人?”
“比你重要多了。”
“就当时情况而言,我看他没那么重要。”
“请你走,你走就是了。”露丝说。
“好啦,好啦!”他说。但她去了浴室回来,他已经睡着了。他侧卧,一只手伸到她那半边床;他霸占了整张床。
“起来!给我滚出去!”她喊道,但他不知真的睡熟了还是在假装。
后来回想起来,露丝采取下一步行动时,或许该多考虑一下。她打开抽屉,取出润滑油,挤进史考特暴露在外的左耳。那玩意儿几乎是液体,从管子里出来的速度之快,远超出她所预期;史考特一惊而醒。
“上路了。”露丝提醒他,她完全没料到他会打她。左撇子有些动作是一般人看不见的。
史考特只打了她一拳,可是打得很结实。他用左手捂住左耳,随即跳下床,面对她。他的左直拳正中露丝的右颧骨,她连他出拳都没看见。她倒在地毯上,约莫就是汉娜早先摆行李箱的位置。她发现汉娜又说对了:露丝一直以为,女人打从第一次约会,就能凭直觉察知男人有没有对女人施暴的倾向,她自命有这种直觉,事实却不然。汉娜说过,她不过是运气好。(“你只不过是没碰到那种男人。”汉娜警告过她。)这下她可碰到了。
露丝等到天旋地转停止,才试图挪动身体。她再一次以为自己在流血,但只不过是史考特捂耳朵时手上沾到的润滑油罢了。
她用胚胎的姿势躺着,双膝靠着胸口。右颧骨上的皮肤觉得绷得好紧,她脸上有股不自然的热流,眨眼睛时眼前会冒出星星,但她瞪大眼睛,星星几秒钟工夫便消失了。
她又被关在衣柜里了。从小到大她都不曾这么害怕过。她看不见史考特,但她高声对他说:“我去拿你的衣服给你。还在烘干机里。”
“我知道烘干机在哪儿。”他余怒未息地说。她觉得像脱离了身躯,看着他跨过她,听见他下楼时楼板咯吱作响。
她起身时,有一阵眩晕;还有持续更久的作呕感觉。她撑着腹痛走到楼下,直接穿过餐厅,走过幽暗的走廊。清冷的晚风使她精神一振。小阳春过去了,她想,她把脚趾头伸进池水;柔滑如丝的水比风温暖。
稍后她要下水,但现在她不想光着身子。她在淋浴间前的木板道上,找到打球穿的衣服,被汗水和露水浸得又冷又湿——T恤让她打冷战。她没理会内裤、胸罩或袜子,只套上T恤、短裤、鞋子,尽够应付了。她伸展酸痛的右肩。她的肩膀也尽够应付了。
史考特的回力球拍就靠在淋浴间外,握柄在上,球拍在下。这支球拍对她而言太笨重,握柄对她的手也嫌大。但她并不打算用它打一整场比赛。没问题,露丝想道,随即走回屋里。
她在洗衣间找到史考特。他没穿内裤,把它塞在右边裤袋里,袜子塞在左边裤袋里。他穿好了鞋子,却没有系鞋带。他正把T恤往头上套,露丝一记下盘反手抽,击中他右膝,他踉跄倒地。他好容易把头从T恤里探出来,还不到半秒,露丝一记上挥球,打中他面门。他用手捂住脸,但露丝已经反转球拍。她打他的手肘——一记反手拍,一记正拍,两只手肘都受重击。他的手臂整个麻痹,再也不能抬起来保护面门。他一边额角已经在流血。她又是两记高球,都打他的锁骨——前一记打断了球拍的好几根弦线,第二记则把球拍打成两截。
留在手中的握柄仍然是有力的武器。她不断打他,重击他所有暴露的部位。他试图四脚着地爬出洗衣间,可是右膝撑不住他身体的重量,左锁骨也断了。换言之,他连爬都爬不动。露丝一边打他,一边复诵他们打球的比数——相当折辱人:“十五比八、十五比六、十五比九、十五比五、十五比一!”
史考特以祷告的跪姿侧躺倒地,手遮着面孔,露丝终于停手。她没有帮他,让他自行起身。受伤的右膝使他走路一跛一跛,无疑也使他左锁骨的伤口更痛。额头的伤口大量出血。露丝在安全的距离外尾随史考特到他车旁,手里仍抓着他球拍的握柄。现在球拍头掉了,分量对她似乎恰恰好。
她有点担心史考特的右膝,不过只是怕他开不了车而已。然后她看见他开自动排档,必要的话,只靠左脚就能操作刹车与油门。她颇感沮丧,她向来最看不起开自动排档的男人,几乎跟对打女人的男人一样轻蔑。
老天爷,看看我——我真跟我爸爸如出一辙!露丝想道。
史考特走后,露丝在洗衣间找到他球拍的拍面;她把它跟残余的握柄一块儿扔进垃圾桶。然后开始洗衣服——就只有她的球装、几件内衣裤,还有她跟史考特用过的毛巾。她主要是想听洗衣机响,它运转的声音给她安全感。空荡荡的房子太安静了。
接下来她喝了将近一公升的水,然后——又脱光衣服——带着干净的毛巾和两个冰敷袋,出去到游泳池畔。她在淋浴间里洗了一个好久的热水澡,抹了两次肥皂,洗了两遍头发,然后坐在浅水区最下面一级台阶上。她把一个冰袋放在右肩上,另一个放在脸上,盖住颧骨和右眼。她不想照镜子,但她确知颧骨和右眼都肿了。右眼只能睁一条细缝。到早上,这只眼睛将完全睁不开。
淋过热水浴,池水起先觉得很冷,但水波柔滑如丝,而且比夜风还温暖。这是个晴朗的夜,星星想必超过一百万颗。露丝希望接下来的晚上,飞赴欧洲时,天气也这么好。但她疲倦得没有力气进一步思索这趟旅行,就让冰袋麻痹自己。
她坐着静止不动,竟有一只小青蛙游到她身旁;她用双手将青蛙兜住。伸出手,让青蛙跳上木板步道,它一跳一跳走了。它总有一天会死于氯中毒。露丝在水中搓洗双手,直到洗净青蛙的黏腻感——令她联想到才不久前跟润滑油接触的经验。
听见洗衣机停止运转,她起身离开游泳池,把湿衣服放进烘干机。她回自己房里睡,躺在干净的床单上,聆听熟悉而令人安心的衣物撞击烘干机滚筒的声音。
但后来,她起身去撒尿时,感到疼痛,她想起遭史考特撞击的她身体深处某个不熟悉的部位。那儿也在痛。后者的痛楚不那么强烈,是种闷闷的痛楚,像是经痛即将来袭——只不过时间不对,痛的位置也跟从前不一样。
早晨,她趁亚伦离家上班前打电话给他。她问:“如果我放弃回力球,你会少爱我一点吗?我觉得我再也打不动了——我是说,一旦我打败我爸爸之后。”
“我当然不会因此少爱你一点。”
“你太好,我配不上。”她警告他。
“我说我就是爱你。”他说。天啊,他真的很爱我!露丝想道。但她只说:“我到机场再打电话给你。”
露丝检查了乳房上的瘀青爪痕;她的臀部和腰侧也有淤青的指印,但她不是每处伤痕都看得见,因为她只能用左眼看。她还是不肯照镜子。不用看她就知道,右眼需要继续冰敷,她敷了。她的右肩僵硬酸痛,但是她敷得烦了。更何况,她有事要做。泰德回家时,她刚把行李打包完毕。
“天啊,小露丝——谁打了你?”
“打回力球受的伤。”她撒谎。
“你跟谁打球?”
“大部分是我自己。”
“小露丝,小露丝……”父亲说。他显得好疲倦,他看起来虽没有七十七岁,但也有六十好几。她最爱他小而宽阔的光滑手背。她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的手背看,因为她没法子正视他的眼睛——反正右眼肿了不方便。“小露丝,对不起,”父亲开口说,“关于汉娜……”
“我不想听,爹地,”露丝说,“你就是关不住你那玩意儿,像人家说的——都是老套。”
“可是汉娜,小露丝……”父亲还想说。
“我连她名字都不要听。”露丝告诉她。
“好吧,小露丝。”
她真看不下去他这种唯命是从的德行;她早就知道他爱她超过任何人。更可怕的是,她也知道自己爱他;她爱他超过爱亚伦,绝对也超过她爱汉娜。露丝对任何人的爱与恨都不及她对自己父亲的爱与恨,可是她只说:“去拿你的回力球拍。”
“你那只眼睛看得见吗?”
“我可以用另外一只眼睛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