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德七十七岁
不消说,他看起来顶多五十七岁。打回力球有助于保养身材,却对拥有跟父亲一样瘦削结实体魄的露丝构成困扰,因为她把父亲的体型视为男性的标准。泰德个子不大,而亚伦,除了习惯从别人盘里捞东西吃,体格也成问题;比起露丝喜欢的男人尺寸,他不仅长得太高,也嫌笨重。
父亲总不显老,露丝有套理论,跟他的运动和体型都没有关系。泰德前额没有皱纹,也没有长眼袋。他的鱼尾纹不比露丝明显。他的皮肤细嫩光洁,跟刚开始刮面的男孩,或一周只需刮两次胡子的人差不多。
自从玛丽昂离开,加上对着马桶大呕乌贼墨汁之后,他就戒绝烈性酒精饮料,只喝啤酒和葡萄酒,睡眠酣畅像孩子。不论丧子——以及后来失去他们的照片——带给他多大的伤痛,表面上看,他都已经抚平悲伤。可以说,他最令人不平的天赋异禀就是能睡,睡得好而且睡得久。
在露丝眼里,父亲没有良心,也没有正常人的焦虑感;他从不觉得压力。玛丽昂曾指出,泰德几乎无所事事;他绘制儿童图书获得的成功(早在一九四二年),已超越他小小的野心。他很多年都没写东西,也不需要写;露丝甚至认为他无意再写。
《老鼠墙后爬》、《地板上的门》、《不想出声的声音》……全世界任何一家出售儿童读物的书店,都会库存泰德·柯尔的作品;另外还有录影带和录音带。泰德也为动画片供稿,他现在几乎只画画了。
泰德的名人光圈在汉普顿虽已褪色,但还有别处欢迎他。每年夏季,他在加州、科罗拉多州或佛蒙特州等地,类似赶集的作家会议中,至少各可以勾引到一位母亲。他在大学校园的人气也佳——尤其是偏远各州的州立大学。当然,如今大学生已嫌太幼稚,除了极少数例外,泰德再怎么不显老,也很难把她们勾引到手,但儿女长大离家后倍感冷落的教职员眷属却是有增无减。这种女人对泰德而言,倒也算得上年轻。
鱼尾纹带给露丝最大的困扰就是显得比父亲还老。她更担心自己已中了父亲对婚姻不屑的毒。
露丝的三十岁生日,跟父亲和汉娜在纽约共度,她一反常态,轻松地提及自己为数不多的几段短暂恋情。
她对泰德说:“就这么说吧,爹地,你可能以为我该结个婚,你就不用再为我担心了。”
“不,小露丝,”他说,“你结婚以后,我才真的要开始担心你呢!”
“是啊,干吗结婚?”汉娜说,“你可以拥有所有你想要的男人呀!”
父亲说:“所有男人基本上都是不忠的,小露丝。”这句话他老早说过——早在她十五岁进埃克塞特之前!——但他每隔半年就要重复一遍。
“可是如果我想生小孩……”露丝说。她知道汉娜对生小孩的观点,汉娜不要小孩。露丝也熟知父亲的观点:生小孩就会一直生活在恐惧小孩出事的恐惧之中——露丝的母亲(照父亲的说法:“母亲考试不及格。”)就是确凿的证据。
“你想生小孩吗,小露丝?”父亲问。
“我不知道。”露丝承认。
“那你还有很长时间会保持单身的。”汉娜说。
可是现在她三十六岁,如果想生小孩,时间所剩无几了。而她不过跟父亲提起亚伦,泰德就说:“他几岁了?比你大十二岁还是十五岁,是吗?”(泰德认识所有出版界的人。他虽然不动笔,却没有跟出版业脱节。)
“亚伦比我大十八岁,爹地。”露丝承认,“可是他跟你一样,很健康呢!”
泰德说:“我才不管他多健康。如果他比你大十八岁,他会比你早死,小露丝。如果他丢下一个小小孩给你抚养?只有你一个人……”
独力抚养幼儿的情境成为一个梦魇。她知道自己和父亲是多么幸运;露丝几乎是肯奇塔·戈梅兹一手养大的。阿德瓦都和肯奇塔都跟她父亲同年,唯一的差别是他们看起来就有那么老。如果露丝不赶快生小孩,肯奇塔就老得没法子帮忙了。何况,肯奇塔也根本未必帮得了露丝,他们夫妇都还在为泰德工作呢!
照例,每次谈到婚姻和生儿育女,露丝总是本末倒置;她总是先谈生小孩,再谈跟谁结婚,或要不要结婚。除了亚伦,露丝没有别的人可以讨论这问题。她最要好的朋友不要生小孩——汉娜就是那德行——而父亲……也是那德行。如今,露丝比小时候更渴望跟母亲谈谈。
可恶!露丝想道。她早就打定主意,绝不主动去找母亲。当初是玛丽昂主动离开的。她要么回来,要么拉倒。
什么样的男人会没有男性的朋友?露丝想道。有次她当面这么指控父亲。
“我有男性的朋友!”父亲反驳道。
“说两个来听听,说一个就够了!”
令她意外的,泰德说出四个人的名字。这些人她都不熟。他大胆列举他目前的回力球球友;这些人的名字每隔几年就会变,因为他的对手逐渐衰老,跟不上他。目前他的球友都是爱迪的年纪,或更年轻。露丝见过其中最年轻的一个。
泰德拥有他一直梦寐以求的游泳池,跟一九五八年玛丽昂离去次日的早晨,他对阿德瓦都和爱迪描述的一模一样,附设两个木造淋浴间,泰德说这是“男人更衣室”风格。
露丝自幼看着裸体男人长大,她也看自己的父亲光着身子,从户外淋浴间跑出,跳进泳池。虽然未有性经验,她看过的阴茎为数不少。或者就是看多了陌生男人跟父亲一起沐浴和游泳的镜头,使她对汉娜所谓愈大愈好的论调存疑。
见到泰德最年轻的回力球伴是去年夏天的事,一个还不到四十岁的律师——叫史考特什么的。她到池边的木板道上,晾她的浴巾和游泳衣,泰德和他的球伴不知是刚打完回力球或刚冲完澡,都光着身子在那儿。
“小露丝,这是史考特,这是我女儿露丝……”泰德正说着,但史考特一见到她,就跳进游泳池里去了。“他是个律师。”泰德又补了一句,那个史考特什么的才从水中钻出,停留在深水区踩水。他有一头草莓赤金色的头发,体格跟泰德很像。那家伙似乎是中等尺寸。
“很高兴见到你,露丝。”年轻的律师说,他头发短而蜷曲,满脸雀斑。
“很高兴见到你,史考特。”露丝应酬了一声,便回屋里去了。
光溜溜站在甲板上的泰德对史考特说:“我打不定主意该不该下水。不冷吗?昨天好冷哟!”
“蛮冷的,”露丝听见史考特说,“不过既然下来了,也就还好。”
这些不断变换的回力球伴,就是泰德仅有的男性朋友!她父亲不找球技高明的对手,因为不喜欢输。最常跟他打球的,都是对回力球还感生疏的运动好手。泰德会趁冬季招徕一群亟须运动的网球迷;他们对回力球颇有直觉,但事实上,回力球的挥拍诀窍跟网球不同,它主要靠手腕的力道。夏季,这些网球健将回到网球场,就会发现球艺生疏不少——你不能用手腕打网球。那么泰德就有机会赢得一名新球伴。
她父亲挑选球伴就跟挑选情妇一样自私自利而老谋深算。他们很可能是他仅有的朋友。他会应邀到他们家吃晚饭吗?他会打他们老婆的主意吗?他遵守任何规则吗?露丝真想知道。
她站在列克星敦大道和第三大道之间的四十一街上,等候载她去汉普顿的巴士。到了布里奇汉普顿,她再打电话通知爸爸来接。
露丝已经试过打电话给他,但他出去了,或不接电话,答录机也没开。她带着一大堆行李——所有要在欧洲穿的衣服。她考虑着要不要打给阿德瓦都或肯奇塔。戈梅兹夫妇若没在替她父亲跑腿,或在他宅里干活,总是在家的。所以当泰德最年轻的回力球伴,沿着四十一街走到她身旁时,露丝满心只顾想着这趟旅行最后一分钟的琐事。
“回家吗?”史考特什么的问她,“你是露丝·柯尔,对吧?”
露丝已习惯被人认出。一开始她还以为是自己的读者。随后她注意到他蜷曲的短发和雀斑;她认得的红发男人不多。更何况,他只拎一个薄薄的手提箱和一个球具袋;拉链半开,伸出两支回力球拍。
“喔,是游泳健将。”见他脸红,她有股莫名的快感。
是温暖的十一月小阳春。史考特什么的脱了西装外套,搭在球具袋的肩带上;他扯松了领带,白衬衫袖子也卷了起来。即使在他伸出右手表示友善的当儿,露丝仍注意到他左前臂特别壮硕阳刚的大块肌肉。
“我叫史考特·桑德斯。”他提醒她,并跟她握手。
“你是左撇子,对吧?”露丝问。她父亲是左撇子。她不喜欢跟左撇子打球,她擅长发球到对方的左半边球场,左撇子刚好可以接个正着。
“带了回力球拍?”史考特自称是左撇子后问。他注意到她的大堆行李。
“带了三支球拍,都收在箱子里。”
“回去跟你爹住一阵子?”
“只住两晚,然后我要去欧洲。”
“喔,”史考特说,“出差?”
“翻译——对。”
她知道,上了巴士,他们会坐一块儿。说不定他有车停在布里奇汉普顿,可以把她(和行李)送到萨加波纳克。说不定是他太太来接他,而他们不介意让她搭个便车。那次他在游泳池里踩水,手上的结婚戒指在午后阳光里闪烁。但上车坐妥,露丝却见他的戒指没有了。露丝来往的一大禁忌就是有妇之夫。
头上传来摧肝裂肺的飞机巨响——巴士正经过拉瓜狄亚机场——露丝说:“我看,我爸爸已经让你放弃网球,成为回力球信徒了。看你的肤色……你皮肤很白,是容易晒伤的那一种……其实回力球对皮肤比较好,可以少晒点太阳。”
他的微笑透着一股鬼祟、使坏的意味,很可能因为每件事他都要算计其中上法庭打官司的胜算。这家伙不是个好人。露丝对这一点有把握。
他说:“事实上,我是离婚以后才放弃网球,改打回力球的。根据离婚协议,乡村俱乐部会员卡归我前妻,这对她很重要。而且,”他很慷慨地补充道,“小孩都在那儿上游泳课。”
“你小孩多大?”露丝顺水推舟地问。
从前汉娜就告诉过她,这是碰到离婚男人必问的第一个问题。汉娜说:“让离婚男人谈谈他们的小孩,他们会自觉是好父亲。更何况,如果你要跟他交往,就该知道以后要面对的是三岁小鬼头还是青少年——两者很不一样。”
巴士转向东开,露丝已经忘记了史考特小孩的年龄;她更感兴趣的是他的球技比她父亲如何。
“喔,通常都是他赢。不过他赢了三四回合以后,偶尔也会让我赢一两个回合。”
“你们打那么多回合?”
“我们至少打一小时,一般都打到一个半小时。”史考特说,“我们根本不去计算打了几个回合。”
露丝想道,跟我打,你休想撑到一个半小时。老爸体能显然衰退了。但她只说:“你很喜欢跑嘛!”
“我身体很好。”史考特说。看起来,他身体确实不错,但露丝没答腔。她看着窗外,知道他乘机在端详她的乳房(她可以从车窗的反射看到他)。他又说:“你爸爸说你打得很好,比大部分男人都好。可是他说他还是比你强——起码未来几年内。”
“不对,他才没有比我强。他不过是够聪明,不跟我在标准球场里对打——他摸熟了那座谷仓。”
“他的优势可能有一部分心理因素。”律师说。
“我会打败他的,然后我也许就封球不打了。”
“也许我们找时间打几回合。”史考特说,“我的小孩只有周末来。今天星期二……”
“星期二你不工作吗?”露丝问。
她看着他笑容中再度浮现一种闪烁不定的神气——好像刻意要你知道,他有个绝不会告诉你的秘密。他说:“我喜欢放离婚假。我高兴不上班就不上班。”
“真的有‘离婚假’吗?”露丝问。
“是我的说法。其实我上班很自由的。”他说这话的表情就跟他自称身体很好一模一样。可能他刚被开除,但也可能他业务奇佳,赚的钱数都数不清。
又来了,露丝有自知之明。她想,不合适的男人之所以对她特别有吸引力,或许就是因为没有长期发展的潜力。
史考特提议:“我们可以玩复合赛。你知道,你跟你爸爸打、你爸爸跟我打、我跟你打……”
“我不打复合赛,我只打一对一,打很久,两小时左右。”她故意望着窗外,放任他盯着她的乳房。
“两小时……”他重复。
“开玩笑的。”她微笑转头面对他。
“喔……”史考特说,“也许我们明天打一场,就我们两个。”
“我要先打败我爸爸。”
她知道,她下一个上床的男人应该是亚伦才对,可是这件事要靠提醒,令她很困惑。根据记录,史考特这一类的男人比较对她胃口。
红发律师把车停在布里奇汉普顿棒球场附近;两人拖着露丝的行李,步行了将近两百公尺。史考特敞着窗户开车。转进萨加波纳克的牧师巷后,他们往东行进,拉得长长的汽车影子在前方。南边的马铃薯田在斜阳下闪烁,宛如一大块碧玉;海洋映着淡青色天空,泛着蓝宝石般深邃的光泽。
不论汉普顿的美如何被夸大或遭到破坏,初秋的黄昏仍然动人心魄;露丝敞开心胸,感受这片土地在慈悲为怀的黄昏里获得的救赎。父亲可能刚打完球;他跟落败的对手可能正在淋浴或裸泳。
阿德瓦都一九五八年种下的马蹄形水蜡树围墙高耸到空中,为游泳池完全屏挡了午后的阳光。树篱浓密,只有最纤细的光线才能穿透;细碎如钻石的光点漂浮在水波中,像磷火——像浮水不沉的金币。而因为有木板步道突出水上,有人游泳时,听来就像湖水拍击码头的声音。
到了家,史考特帮露丝把行李拿进前厅。父亲唯一的一辆深蓝色富豪轿车停在车道上,但露丝打电话来,他都没接听。
“爹地?”
史考特离开时说:“他可能在游泳——天气正合适。”
“是啊,”露丝说,“谢谢你!”她朝他背影喊道。喔,亚伦,救救我!她想道。她但愿再也不要见到史考特或任何他那一类型的男人。
她有三包行李:一个大行李箱、一个衣物袋,还有一件手提行李。她先把衣物袋和小旅行袋拎上楼。若干年前,她九岁还是十岁的时候,就从父亲主卧室隔壁的儿童房搬到最远、最大的一间客房;就是一九五八年爱迪住的那间。露丝喜欢这房间,因为它距父亲房间最远,也因为它有专用的浴室。
主卧室门半开,可是父亲不在里面——露丝经过时又喊了一声:“爹地?”照例长走廊里的照片占据了她的注意力。
所有挂钩现在都挂满了,好几百张平淡无奇的露丝的照片,她童年的每一阶段乃至她的少女时期。有时泰德会出现在照片里,但多半是他担任摄影师。肯奇塔常跟露丝合影。还有数不清的水蜡树照片,每一个夏季,记录着她的成长:露丝与阿德瓦都一本正经地站在直往天空窜升的水蜡树旁,不论露丝长多快,水蜡树总是超过她,直到——有一天——它长到阿德瓦都两倍高。(好几张照片里,阿德瓦都露出一副惧怕水蜡树的表情。)有几张较新的,是露丝与汉娜的合照。
露丝赤脚走下铺地毯的楼梯,听见游泳池传来的水声。她在楼梯上或楼上的任何一个房间,都看不见游泳池,所有卧室都朝南,以便观赏海景。
车道上没有别的车,但也说不定这回爸爸的球伴住得很近,是骑脚踏车过来的;她没注意到脚踏车是很自然的。
史考特的魅惑让露丝有点晕头转向。今天她不想再看见其他男人,虽然她不以为泰德还有另一个能像红发律师一样令她动心的球友。
她到了前厅,用力提起最后一件行李,开始上楼。经过餐厅时,她刻意回避望向窗外的游泳池。泼水声到楼梯半途就听不见了。等她把箱子理好,那个男人,不论是谁,也该走了。但惯于旅行的露丝只花一会儿工夫,就理好了东西。完工后,她换上游泳衣。等父亲的球友离开后,她也想游个泳,舒畅身心。然后她来做晚饭。她要为爸爸做顿好饭。然后他们可以聊聊。
露丝光着脚穿过走廊,经过主卧室,忽来一阵风把门吹上了。她想该找本书或找只鞋挡住门,开门走进去。她第一眼看见的是一只非常漂亮的粉橘色女用高跟鞋。露丝拾起鞋。皮质极好,米兰制造。她见到床没铺——纠缠的床单上丢着一件小小的黑色胸罩。
原来是这样……泰德不是在跟球友戏水。露丝以批判的眼光细看这件胸罩。有绝佳集中效果,强调乳沟的魔术胸罩,相当昂贵的一款;露丝不需要这种胸罩,但跟她父亲在游泳池里的那个女人,显然自觉有此必要——胸罩尺寸是三十二B。
这时,露丝才注意到摊在地板上的那个旅行袋;褐色真皮材质,有风尘仆仆的外表和许多非常实用的隔袋与束带。这是从露丝认识汉娜以来,汉娜一直使用的随身旅行袋。(不知多少年前,露丝曾在日记里写道:“汉娜还没有成为记者,这个旅行袋就让她有记者的派头了。”)
露丝呆站在父亲的卧室里,不能动弹,就好像汉娜和父亲当着她的面,赤裸着身子躺在床上一样。海风从卧室窗户吹进来,再度关上她身后的门。露丝觉得好像被关在衣柜里。只要有任何东西(衣服或衣架)碰到她,她都会昏倒或尖叫。
她奋力恢复写作小说时的平静心态。她总把小说当作一栋欠整理的大房子、一团乱糟糟的华宅;她的职责就是让这地方变得适合人居,至少让它显得有秩序。只有在写作的时候,她才无所畏惧。
露丝害怕的时候,会觉得呼吸困难,恐惧让她瘫痪;小时候,忽然看到近旁有蜘蛛会把她吓得不能动弹。有次,一只狗在紧闭的门后对她吠叫;她就握着门把,无法松手。
现在,想到汉娜跟父亲在一起,她只觉得喘不过气,连稍微挪动一下,都要花好大力气。她动作非常缓慢,先摺好小小的黑色胸罩,放进汉娜敞开的旅行袋。然后她找到了汉娜的另一只鞋——在床下——她把那双粉橘色高跟鞋放在旅行袋旁边,确保不至于看不见。在可预见接踵而来的纷乱当中,她绝对不要汉娜遗留任何性感的小物件在这里。
露丝走出父亲的卧室前,瞄了一眼两个哥哥在埃克塞特行政大楼门前拍的那张照片。汉娜打电话来的时候,她就该知道,汉娜的记忆力哪会那么好。
所以……汉娜爽我的约是因为她在跟我爸爸做那事,露丝想道。她走进楼上走廊,一路扯下身上的游泳衣。她到两间较小的卧室里看了一下,两张床都铺得好好的,不过其中一张有一个纤细身型的凹痕,枕头推上去,靠着床头板。本来该放在床头柜上的电话搁在床畔。汉娜就是从这间客房打电话给她,悄声讲话,免得吵醒她父亲——在他们做完之后。
露丝现在一丝不挂,她拖着脱下的游泳衣走回自己房间,换上便服:牛仔裤、汉娜送的一件高级胸罩、黑T恤。为执行接下来的任务,她要穿上制服。
然后露丝下楼到厨房里去。汉娜是个还算胜任的懒厨子,她似乎打算炒蔬菜,切好的红椒、黄椒和青花菜,放在一个大碗里。蔬菜有点出水,露丝尝了一片黄椒,原来汉娜已经洒了糖和盐,让它们出水。露丝想起来了,有次她们到佛蒙特露丝的家中度周末——互吐坏男朋友的苦水——她曾示范这一招给汉娜看。
汉娜还切了姜末,她也摆好了炒锅和花生油。露丝打开冰箱,看见一个碗里腌着虾仁。汉娜设计的菜单她很熟悉;她曾经为汉娜和各个男朋友做过同样的晚餐,很多次。唯一还没有准备停当的就是米饭。
冰箱门上有两瓶白酒。露丝取出一瓶,打开,为自己倒了一杯。她走进餐厅,走出纱门,站在门廊上。汉娜和父亲听见门响,立刻分开,两人都进了深水区。他们本来一块儿蹲在浅水区——或露丝的父亲蹲着,而汉娜坐在他腿上一颠一颠起落。
他们的脑袋在深水区蓝光粼粼的水面上显得很小。汉娜的金发打湿了变得晦暗,比较不那么光亮。露丝父亲的发色也变深了。他浓密的卷发本来是金属灰,夹杂大片的白,但打湿以后,衬着深蓝色的池水,却几乎是黑色的。
汉娜的头跟身体一样光滑,活像只老鼠,露丝想道。她踩水时,小小的乳房随波起伏,让露丝联想到小鱼,只有一只眼的鱼。
“我来早了。”汉娜说,但露丝打断她。
“你昨天晚上就在这儿。你干了我爸,然后打电话给我。他睡觉打鼾,你问我,我一定告诉你。”露丝说。
“小露丝,别……”她父亲说。
“有问题的是你,宝贝。”汉娜反唇相讥。
“汉娜,别……”泰德说。
“文明国家有法律,社会有一定的规范……”露丝对他们说。
“我听够了!”汉娜对她喊道。汉娜的小脸蛋不像平日那么自信。但很可能只是因为她不擅长游泳,她缺乏踩水的本能。
“大多数家庭都有家规,爹地,”露丝对父亲说,“大多数朋友也一样。”她转头对汉娜说。
“好啦,好啦——我是作奸犯科的大罪人。”汉娜说。
“你永远不道歉的,是吗?”露丝问她。
“好啦,对不起。”汉娜说,“这样好点吗?”
“纯属意外——完全没有预谋。”泰德对女儿说。
“我们在纽约碰到的。”汉娜说,“我在第五大道和五十九街口看见他在等红绿灯。”
“我确信我不需要了解细节。”露丝告诉他们。
“你总是自命高人一等!”汉娜喊道。然后她开始咳嗽。“我得在淹死前离开这个他妈的游泳池!”
“你可以离开我家。”露丝说,“你收拾好东西走路吧!”
泰德的游泳池不设梯子——泰德觉得梯子没有美感。汉娜只好游到浅水区,沿台阶走上去,经过露丝身旁。
“什么时候这变成你家了?我还以为这是你爸爸的房子。”
“汉娜,别……”泰德说。
“请你也离开,爹地,”露丝对父亲说,“我想独处一下。我回家来是为了陪你,还有我最要好的朋友。”她补了一句:“可是现在我希望你们两个都离开。”
“我仍然是你最要好的朋友,看在老天的分上。”汉娜对露丝说。她用毛巾裹住身体——瘦巴巴的小老鼠,露丝想道。
“我也仍然是你的父亲,小露丝。一切都没改变。”泰德说。
“改变的是,我不想再看见你们。我不要跟你们睡同一个屋檐下。”露丝说。
“小露丝,小露丝……”泰德说。
“我怎么跟你说的——她自命是公主、女王。”汉娜对泰德说,“先是你把她宠坏了——现在全世界都把她宠坏了。”原来他们聊过她。
“汉娜,别……”露丝的父亲说。但汉娜走进屋里,让纱门砰一声关上。泰德还在深水区踩水,他有本事踩一整天的水。
“我本来有很多话要跟你谈,爹地。”她告诉他。
“我们还是可以谈,小露丝,一切都没改变。”他重复道。
露丝把酒喝完。她看看空酒杯,然后扔向父亲一起一伏的脑袋。误差好长一段距离没打中。酒杯跌进水里,没有破,像只芭蕾舞鞋舞动着沉了下去。
“我要独处。”露丝再次告诉父亲,“你想干汉娜,你可以跟她一块儿走。去吧——跟汉娜走开就是了!”
“对不起,小露丝。”父亲说,但露丝走进屋里,剩他一个人踩水。
露丝站在厨房里,她洗米并放在筛漏里沥干时,膝盖有点发抖。她确定自己不会有胃口。让她松一口气的是,父亲和汉娜都没有再试图找她说话。
露丝听见汉娜的高跟鞋走出前门;她可以想象那双粉橘色鞋子穿在一个纤瘦的金发女郎身上是多么完美。然后她听见深蓝色富豪车——宽辐轮胎压过车道上碎石的声音。(一九五八年夏季,柯尔家的车道还是泥土路,但阿德瓦都说服泰德尝试铺碎石。这是阿德瓦都从冯恩太太那条不名誉的车道得来的点子。)
露丝站在厨房里,听着富豪车往西开走。说不定她父亲会载汉娜回纽约。说不定他们可以住汉娜的公寓。他们应该不好意思再在一起过夜才对,露丝想道。但她父亲从来不会不好意思,只偶尔懦弱一下——而汉娜连歉意都没有!他们很可能会去萨格港的美国饭店。晚点他们会打电话来——两个人都打,在不同时间。露丝想起父亲关了答录机,她决定不接电话。
但一个小时后,电话铃响起,露丝想到可能是亚伦,便接了电话。
“我还是想跟你打回力球。”史考特·桑德斯说。
“我没有兴趣打球。”露丝撒谎。她记得他皮肤泛着金光;他的雀斑像沙滩的颜色。
“如果我能从令尊那儿把你偷走一下,明晚一块儿吃晚饭如何?”
露丝没法子把汉娜已经做好一大半的晚餐继续完成;她知道自己吃不下。“抱歉——我也没兴致吃晚饭。”她对那个律师说。
“说不定你明天会改变主意。”史考特说。露丝可以想见他的微笑——自以为是的笑容。
“说不定吧……”她诚实地说,总算奋起力气挂了电话。
她再也不要接电话了,虽然它响了又响,足足响了半个钟头。每次电话铃响,她都希望不是亚伦,她也很希望自己有力气去打开父亲的答录机。她确定,多半的电话都是汉娜或父亲打来的。
虽然她还是没有食欲,却把两瓶白酒都喝光了。她用保鲜膜包妥切好的蔬菜,把洗过的米盖好,放进冰箱。虾仁还在冰箱里腌着,放一晚没问题,不过为了保险,她又加了一个柠檬汁。说不定她明天晚上会想吃点东西(说不定跟史考特吃)。
她确定父亲会回家。她有点预期早上他的车会停在车道。泰德喜欢扮烈士,他一定很想让露丝以为他在车上过了一夜。
但到了早上,车并没有回来。电话从七点钟就开始响,露丝还是不接。她开始找父亲的答录机,可是不在他工作室里的老地方。说不定坏了,被他送修了。
露丝后悔进到父亲的工作室里来。他现在只用来写信的工作台上,钉了一份目前的回力球友的名单。史考特排名第一个。喔,天哪,又来了,她想道。史考特有两个电话号码,一个在纽约,一个在布里奇汉普顿。她拨了后者。还不到七点半;从声音听得出他是被吵醒的。
“你还想跟我打回力球吗?”她问。
“这么早?你已经打败令尊了吗?”
“我想先打败你。”露丝说。
“试试看嘛!打完一起吃晚饭怎么样?”
“打完球再说吧!”
“几点?”
“老时间——你跟我爸打球的时间。”
“那就五点见。”史考特说。
这下子,露丝有一整天时间做准备。跟左撇子打球,她要练习几招特殊的发球和反击。她父亲尤其是左撇子当中的左撇王;从前她一直没有时间好好做准备。这下子她相信,靠史考特练球是对付父亲最好的热身运动。
露丝先打电话给阿德瓦都及肯奇塔,她不要他们到家里来。她告诉肯奇塔,这趟回家不想见她,肯奇塔的反应跟每次和露丝交谈一样——她哭了。露丝承诺,从欧洲回来一定会来探访肯奇塔,虽然事实上,她并没有在那时回萨加波纳克的打算。
露丝告诉阿德瓦都,她整天都要写作;她不要他来修剪草坪、树篱,或维护游泳池。她需要安静的一天。露丝还说,万一第二天她父亲来不及回家开车送她去机场,她会打电话给阿德瓦都。她要搭周四傍晚的飞机去慕尼黑,下午两三点就得出发。
露丝就是喜欢把什么事都安排得井井有条,赋予人生像小说一般的结构。(汉娜有次说:“你总以为你可以控制所有的偶发事件。”露丝认为自己办得到,而且应该这么做。)
唯一一件她应该做,而没有做的事就是打电话给亚伦。更糟的是,她还让电话一直响个不停,不去接听。
两瓶白酒没让她宿醉,不过嘴里有股酸味,早晨胃里也不欢迎任何固体食物。她找到一些草莓、一个桃子、一根香蕉,把它们通通放进果汁机,加上橘子汁和三大匙泰德常喝的粉末状蛋白质,做出来的果汁味道像冷麦片糊,不过让她精神一振,正合她需要。
她一向认为,回力球只有四大招式。
上午她练底线和长射。谷仓前半部有个死角,中间偏左处那道及膝的矮墙,远低于发球线。她父亲狡猾地用红色粉笔在那位置做了记号。她要练习瞄准那位置。打球用多大力气都没关系,但只要打到那位置,球就死定了;就像过网球一样接不到。她要趁上午练习所有的狠招。然后她可以冰敷肩膀——说不定午餐前后都坐在游泳池浅端的树阴底下。
下午她都在练那招过网球。她还有两招很好的角球——一招是从中场发球,另一招用在靠近边墙处。她很少打逆角球;她觉得这是使诈,而她不喜欢使诈。
一大早,露丝就爬到谷仓楼上,打开活门。(这扇活门通常都关着,免得黄蜂类的昆虫飞进球场。)球场外——原本是堆干草的地方——有一大排各式各样的球拍、球、护腕、护眼罩等。球场门上钉着一张露丝埃克塞特校队的照片,是从一九七三年她的毕业年鉴上影印下来的。露丝坐前排最右侧。泰德一直以她为荣。
露丝把照片扯下,揉成一团。她走进球场,先做热身运动——拉腿筋、小腿,最后是右肩。她每次都从左侧球场面对边墙的位置开始;她喜欢先练反手抽球。练完拦截和过场长射,再开始练她的狠招。最后半小时,她只练那几招狠招直到所有落点都让她满意为止。
干你,汉娜!露丝想道。球像活物一样从前墙反弹回来。你该死,爹地!她自言自语——球像野蜂飞过来,不过速度更快。她想象中的对手根本没指望接得住球,他唯一的选择就是赶快闪开。
她之所以停止,只因觉得右臂快断掉了。然后露丝脱光衣服,坐在游泳池浅端最低一个台阶,享受冰敷。畅快的小阳春天气,中午的阳光热烘烘照在她脸上。清凉的池水包围她的身体,只露出肩膀;右肩被冰得发痛,但几分钟后就麻木而舒服了。
球打得那么重、那么久,最棒的就是打完之后,她心上就毫无牵挂。不去想史考特和打完球要跟他做什么。不去想她父亲,他在干什么,该如何处置他。甚至也不想亚伦,该打电话给他。她也不想汉娜——一点都不想。
在池中,在阳光下——冰块的感觉从有到无——露丝的人生整个融化不见了。(就像夜晚降临,或黎明驱走黑夜。)电话铃响起,响个不停,但她丝毫不放在心上。
如果史考特看见露丝早晨练习的狠劲,一定会提议改打网球——或者光吃晚餐就好。如果露丝的父亲看见她最后二十球,一定会放聪明,连家都不要回了。如果亚伦能预见露丝是如何扬弃了一切思绪,一定会担心得不得了。而如果仍以露丝最要好的朋友自居(起码她比任何人都了解露丝)的汉娜,亲眼目睹她在心理和肉体上做的准备,就会知道,史考特即将面临的考验艰苦卓绝,绝非几局速战速决的回力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