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岁的玛丽昂

七十六岁的玛丽昂

枫树巷正如其名,有半条巷子排列着几十颗老枫树,间杂少数其他树种。一两株橡树,几棵观赏用的布莱德福梨树。从巷子东端走来,会得到一个良好的初步印象。枫树巷似乎就是绿阴蔽覆的典型小镇街道。

汽车大多停在车道上,也有人停在街边的树阴底下,偶尔看得见的脚踏车和滑板,显示这一带有小孩。一切的一切,代言着即使不够富裕、也称得上小康的中产阶级。不幸的是,狗儿也有发言权,而且很大声。老实说,狗群防护爱迪居家周遭这一带之严密,很可能让外人或过路者误以为这些不起眼的房子里,藏着不知多少不肯外露的财富。

沿着枫树巷往西走,会碰到南行的切斯特街,那条街上有修剪整齐的绿树,房舍看来甚是悦目。但在这之后,几乎正好是这条巷子正中央——从柯维思大道切过,向南衔接主大街的地方起——枫树巷的景色就整个改观了。

街道北侧变成全是店面。站在爱迪家门廊上,就看得见纳巴汽车零件厂和约翰狄尔耕耘机经销店——两家共用一栋丑陋的长形建筑,前头还搭了一座百分之百碍眼的工作棚。隔壁相形之下不那么难看的木架房屋,开的是格里哥莱电器行,铁马制图社的房子是座还算好看的现代化建筑。再过去一栋小砖房(战争铜铁模型)造型蛮漂亮,就可惜了它——以及所有这些建筑物——门前是一大片无人管理的停车区,地上铺着千篇一律的碎石渣。枫树巷的最大特色就是位于这些商业建筑后方,长岛铁路的轨道跟这条街平行,仅一箭之遥。

枫树巷南侧,只有少数私人住宅挤在商店中间——包括汉普顿加油站。过了加油站,南侧就变得空旷荒凉,零星分布着树丛、泥巴地、沙砾。夏季那几个月和放长假的周末,这儿有成排跟街道呈垂直停放的汽车。虽然不常见,但停车方阵有时真会连绵一百多米。不过,像现在这么一个处于感恩节长假之末、荒凉寂寥的星期天夜晚,这儿只停了几辆车,看来就像一个生意萧条的二手车卖场。没了汽车,这块空地看起来比遭人遗弃还惨——半点指望都没有。尤其因为就在它旁边,更加穷相毕露的街道北侧,就是那破败的废墟——我们提到过的,布里奇汉普顿火车站。

车站基地上到处是裂缝。两顶小小的合成塑胶棚取代了原有的站房。外加两张长凳。(这个阴冷潮湿的十一月星期天晚上,凳上都没坐人。)一排缺乏照料的水蜡树,种来掩饰这条一度兴旺的铁路破落的颓相。车站伤心的遗物就是一具没有遮蔽的公共电话,和一片五十米长、铺了柏油的月台……也罢,这里就是大致上相当富裕的布里奇汉普顿的铁路运输中心了。

枫树巷的马路到了这一带,原来铺着的水泥上打着东一块、西一块的沥青补丁。路边碎石崩散、不成形状,也没有人行道。这个十一月的晚上,不见车辆通行。交通繁忙的景象不常见于枫树巷,即使有,为时也不长,不仅因为停靠布里奇汉普顿的客车班次稀少,也因为火车本身就是煤渣被覆的旧时代遗物。乘客必须以古老方式上下车,沿每节车厢生锈的梯阶爬上爬下。

露丝和所有她那种收入水准的人,往返纽约都不坐火车,露丝都坐巴士。爱迪虽然绝对谈不上有露丝的收入水准,通常也搭巴士往返纽约。

在这儿下车的乘客人数打破只有两三人的常规时——好比,周五傍晚准六点零七分抵达的炮弹快车(四点零一分自宾州车站发车)——会来排班候客的本地计程车,充其量也不过四五辆。总而言之,枫树巷西端就是这么个破旧肮脏、不讨人喜欢的地方。火车在月台短暂停留后,就见私家车、计程车,竞相往东飞驰,或在柯维思大道转往南,迫不及待要脱离这地区。

爱迪也想脱离这地区,有什么不对呢?

一年中所有的星期天——尤其在汉普顿地区——感恩节长假收尾的星期天,应该是最寂寞的。即使有充分理由感到快乐的哈利,也体会得到其中的寂寞。星期天晚上十一点十五分,他正在干一个最近甚得他心的新把戏,跑到露丝家后院的草坪上撒尿。当年在红灯区巡街期间,他见过应召女郎和吸毒者在街头撒尿,但直到在佛蒙特的山林田野中亲自尝试过之后,他才知道撒野尿多么令人心旷神怡。

“你又在外面撒尿了吗?”露丝喊道。

“我在看星星。”哈利撒谎。

没有星星可看。虽然雨算是停了,天空仍然漆黑一片,寒气更重了。风往海上吹,西北风冷峻刺骨,不论风带来什么样天气,天空仍然浓云密布。从任何人的标准,这都是个阴郁的晚上。北方地平线上微弱的光线,是少数还没来得及赶回纽约的纽约客汽车大灯。沿蒙陶克公路西行的车辆,以星期天而言实在太少了。坏天气让每个人都提早回家。雨是最好的警察,哈利想起这句话。

这时传来火车汽笛的悲鸣。这是十一点十七分的东行列车,夜间最后一班车。哈利抖了一下,走回屋里。

就为了十一点十七分这班车,爱迪还没上床。他等,因为他受不了火车到站和离站时,睁着眼睛躺在震动不已的床上。他总是等到十一点十七分的东行列车开走后才上床就寝。

雨停了,爱迪穿得暖乎乎地站在门廊上。十一点十七分火车到达,邻舍群犬都注意到了,吠声如沸,但没有一辆车经过。谁会在感恩节长假的最后一天搭火车来汉普顿呢?没有人,爱迪想道,不过他听见有车开出枫树巷西端的停车场,它往巴特街的方向走了——不经过爱迪家门口。

爱迪仍伫立在门廊上的寒风里,聆听火车驶离。狗不再叫,火车也听不见了,他试着享受这短暂的宁静、不寻常的静谧。

西北风里有冬天的寒意。冷风刮过枫树巷街头零星犹有暖意的水洼,随之而起的薄雾中,爱迪听见车轮的声音,但这声音像小孩的玩具卡车,几乎听不见,不过倒也吸引了一两只狗的注意。

一个女人穿过夜雾走来。她拖着一个附轮的行李箱,机场常见的那种。路况糟透了,路面绽裂、路边都是碎石、水洼更不用提,她得跟行李箱奋斗,这玩意儿适合飞机场,却不适合破落的枫树巷。

黑夜加上雾气,看不出女人的年纪。她比一般妇女略高,瘦而不弱,但即使穿的是宽宽大大的雨衣,因为她把雨衣紧裹在身上御寒,仍然看得出她身材很好。一点也不像个老女人,虽然现在爱迪看出她是个老女人,但很漂亮。

他不知道这老女人是否看见他站在黑暗的门廊上——所以他得小心免得吓着她——他道:“对不起,我可以帮忙吗?”

“哈罗,爱迪,”玛丽昂道,“好呀,你当然可以帮我忙。我还真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一路都巴不得有你来帮忙呢。”

他们聊些什么,过了三十七年?(如果换做你,你会从哪件事聊起?)

“忧伤会传染的,爱迪。”玛丽昂对他说,他接过她的雨衣,挂在门厅的衣橱里。这栋房子只有两间卧室,仅有的一间客房又小又不通风,而且位于楼梯口,就在爱迪用作工作室、同样窄小的那个房间隔壁。主卧室在楼下,从玛丽昂正坐着的客厅沙发上,可以把它看得一清二楚。

爱迪拖着她的行李箱往楼上爬,玛丽昂拦住他道:“我跟你睡,爱迪,如果你不介意,我对爬楼梯不怎么行了。”

“当然不介意。”爱迪道,便把她的行李拿进自己的卧室。

“忧伤会传染,”玛丽昂又说了一遍开场白,“我不想把我的忧伤传染给你,爱迪。我真的不希望露丝也感染到。”

她这辈子跟别的年轻男人好过吗?爱迪这么问,也不能怪他。玛丽昂一直都对年轻男人很有吸引力,但有有谁能跟她记忆深处那两个失去的大男孩相提并论?也没有一个年轻男人赶得上她记忆中的爱迪!她从爱迪开始,也要跟爱迪结束。

爱迪问她有没有跟年纪大的男人来往过,这也无可厚非。(毕竟,他对这种吸引比较熟悉。)但当玛丽昂接纳年纪大的男人为伴——主要是鳏夫,不过也有离过婚的或勇往直前的单身汉——就发现即使老男人也无法满足于单纯的“陪伴”关系:他们很自然地要求性。可是玛丽昂不要性,经过爱迪之后,她真的不想再要性。

“倒不是说六十次就够了,”她对他说,“不过你建立了一定的水准。”

最初爱迪以为,想必是露丝再婚的消息促使玛丽昂走出加拿大,但玛丽昂得知女儿的好事虽然很开心,却坦承爱迪是第一个告诉她这消息的人。

爱迪很自然就想到要问玛丽昂,那么她怎么会挑中这时候回汉普顿呢?爱迪想起,他跟露丝都几乎不指望玛丽昂会露面了……所以,为什么是今天呢?

“我听说那栋房子要卖,”玛丽昂告诉他,“我从来就不想离开那栋房子,我想离开的也不是你,爱迪。”

她踢掉脚上的鞋子,透过光致的浅褐色裤袜,她的脚趾甲涂成生长在可怕的冯恩太太南汉普顿那座大宅后院里,沙滩玫瑰的那种粉红火焰色。

“你从前那栋房子现在可贵着呢!”爱迪鼓起勇气说。但露丝要的那个价格他说不出口。

正如以往,他好喜欢玛丽昂身上的衣服。她穿一件深铁灰的长裙,有热带风情的粉橘色圆领开司米毛衣,跟爱迪第一次见到她,她身上那件粉红色开司米开襟毛衣很类似,那件毛衣曾让他魂不守舍,后来被他妈妈送给不知那个教职员的妻子。

“房子要卖多少?”玛丽昂问。

爱迪告诉她数目,玛丽昂叹了口气。她离开汉普顿太久,不知道这儿的房地产已经如此抢手。“我赚了不少钱,”她道:“我的事业比我应得的好,以我写出来的东西而言。可是我也没赚那么多钱。”

“我靠写作赚的钱不多,”爱迪承认,“不过我随时可以把我的房子卖掉。”玛丽昂刻意不去打量寒酸的周遭环境。(枫树巷就是这情景,连年来,爱迪把房子出租给人消夏,也在屋内留下不少痕迹。)

玛丽昂交叉依然美丽的修长玉腿,她有点拘谨地坐在沙发上。珍珠灰的漂亮围巾恰好把她的胸部分成两半,爱迪看见她的乳房仍然保持着好看的形状(也说不定是她的胸罩)。

他深吸一口气,快快说出心里的话。“我们一人出一半买下露丝的房子如何?事实上,”他很快又接着说,“如果你出得起三分之二,我想我出三分之一会比出一半来得实际。”

“我出得起三分之二,”玛丽昂说,“而且我会死,会离开你,爱迪。我会把我那三分之二遗赠给你!”

“你不会现在就死吧,不会吧?”爱迪问她,想到玛丽昂说不定自知不久于人世,专程回来跟他道别,他不由得惊慌失措。

“老天,不会啦!我很好。起码就我所知,我没得什么病,只除了老……”

这就是他们免不了聊到的事,一切都在爱迪预期之中。其实,这番对话他写过很多遍,所有的对白他都牢记在心。玛丽昂也读过他所有的书;她知道爱迪每一本书中,那个一往情深的年轻男人会对那个老女人说什么话。那年轻男人永远让人放心。

“你一点也不老,我不觉得你老。”爱迪道。这么多年,五本小说!他一再为这一刻排练。但他还是会紧张。

“你得照顾我,也许比你预期的更快。”玛丽昂警告他。

可是爱迪巴不得玛丽昂让他照顾,他已经等了三十七年。如果爱迪会觉得意外,只不过因为他第一次做对了事,他爱玛丽昂是对的。如今他可以相信,她一有可能就回到他身边。尽管这花了她三十七年。也许她就是需要这么长的时间,才能抚平汤姆斯和提摩西所带来的伤痛,还有泰德为了让她心神不宁刻意制造的心魔。

他面前是个完整的女人,玛丽昂正如同她的角色,将她整个生命交付给爱迪,作为他一生一世追逐奋斗、挚爱不渝的目标。还有别个男人堪当此重任吗?这么多年来,这位五十三岁的作家一直同时以真实生命与文学创作两种模式爱着她。

怎么能怪玛丽昂,她告诉爱迪她每一次、每一天、每星期的逃避行为。好比,小孩放学,且不提那些个博物馆、动物园。好天气的公园,孩子一定会跟着保姆或父母出外游戏的场合;所有在白天举行的球赛,还有所有圣诞节的采买活动。

她还遗漏了什么?所有的消夏或避寒胜地,春天第一个回暖的日子,秋季最后一个温暖的好天,当然还有每一个万圣节。她那张绝对禁忌的清单:她从不出外用早餐,她放弃了冰淇淋……玛丽昂总是衣着考究地独自在餐馆用餐,她会在餐馆供餐的最后一分钟,进去要一个桌位。她点一杯酒,读着小说进食。

“我最不喜欢独自一个人吃饭。”爱迪深表同情地说。

“有小说看,就不算一个人吃饭,爱迪,我真有点替你不好意思。”她道。

他非得问她,可曾想过打电话。

“次数多得数不清。”玛丽昂答道。

她从来没打算靠写作维持起码的生活。“只是治疗。”她道。出书之前,泰德给了她律师要求的数目:足够维持生活。泰德唯一要求的回报就是让他完全拥有露丝。

泰德去世后,打电话的诱惑极大,玛丽昂切断了电话。“此后我就完全放弃了电话。”她对爱迪说,“这比不过周末还难。”她早在放弃电话之前很久,就已经放弃周末外出(太多小孩子了)。每次出外旅行,她都尽可能选在天黑以后抵达——即使来枫树巷。

玛丽昂临睡前要喝一杯。她可不要喝什么健怡可乐——爱迪手里总捏着那么一罐,即使已经空了。爱迪冰箱里有一瓶开过的白葡萄酒、三瓶啤酒(万一有不速之客)。还有一瓶更好的东西,是一瓶单一麦芽苏格兰威士忌,他藏在厨房水槽底下——为比较受欢迎的客人和他偶尔的女性伴侣所准备。他第一次和最后一次喝这好东西是在露丝萨加波纳克的家中,泰德的追悼会后;那回他很意外地发现自己有多喜欢这玩意儿的味道。(他手头还有一瓶杜松子酒,虽然只要闻到这酒,他就会恶心起来。)

总而言之,爱迪用他仅有的高脚酒杯——他只有这种杯子——给玛丽昂倒了一杯单一麦芽威士忌。他甚至自己也来了一杯。然后玛丽昂先用浴室,准备就寝的同时,爱迪仔细用热水和洗碗精刷洗酒杯(然后又多此一举地将杯子放进洗碗机)。

玛丽昂穿着一件象牙色衬裙,放下头发——长度及肩,是比爱迪更白的银灰色,到厨房突袭他,她用手臂搂住他的腰,从背后抱紧他。

他们在床上也保持这种做不得坏事的姿势好一阵子,然后玛丽昂的手游移到爱迪勃起的阴茎。“还是个小男孩嘛!”她悄声道,将彭妮·皮尔斯一度誉为“大无畏的阴茎”捏在手中——很多年前,彭妮还曾经称许过他的“雄伟”。玛丽昂绝不做这么粗俗的傻事。

然后他们在黑暗中面对面,爱迪就像以前跟她在一起时那样躺着,脑袋贴在她胸上。她抱着他,轻抚他的头发。然后他们就睡着了,直到被一点二十六分的西行列车惊醒。

“我的天啊!”玛丽昂喊道,因为西行的早班列车可能是所有列车中声音最大的。不仅因为几乎所有人凌晨一点二十六分都睡得特别熟,也因为这班车先经过爱迪家才进车站。除了床铺震动、火车隆隆,还会听见刹车的声音。

“不过是火车罢了,”爱迪安慰她,将她揽入怀中。即使她的乳房干瘪、皱缩、下垂,又怎样?改变微乎其微!起码她还有乳房,而且柔软温暖。

“这房子卖得到钱吗,爱迪?你确定卖得掉吗?”玛丽昂问。

“它还是算汉普顿呀,”爱迪提醒她,“这儿什么货色都卖得掉。”

漆黑一片的夜里,他们已完全清醒。玛丽昂开始害怕见到露丝。“露丝恨我吗?”她问爱迪,“她有充分理由……”

“我不以为露丝恨你,”爱迪说,“我想她就是愤怒。”

“愤怒没关系。”玛丽昂说,“愤怒比很多其他情绪都容易克服。可是万一露丝不肯把房子卖给我们?”

“它也还在汉普顿,”爱迪道,“不论她是谁,你又是谁,她还是得找个买主。”

“我打呼噜吗,爱迪?”玛丽昂问,有点突如其来。

“还没有,我没听见。”

“如果我打呼噜,你一定要跟我讲,踢我一脚也可以。以前都没有人可以告诉我会不会打呼噜。”玛丽昂嘱咐他。

玛丽昂确实会打呼噜。爱迪自然也不会告诉她或踢她。他在她的鼾声中幸福地进入梦乡,直到他们再度被三点二十二分的东行列车吵醒。

“天啊,如果露丝不肯把房子卖给我们,我要带你去多伦多。我可以带你去任何地方,只要离开这儿。”玛丽昂道,“即使为了爱情,我也不要住这儿,爱迪。你怎么受得了?”

“我的心一直在别处。”他承认道,“直到现在。”他靠在她胸前时,很惊讶地发现她的体香还是跟他记忆中一模一样;那股香味早已从他失去的那件粉红色开司米毛衣上消失,他带去上大学的她那件内衣,也有同样的香味。

他们又睡熟了,直到被六点十二分的西行列车吵醒。

“这一班是西行,对吧?”玛丽昂问。

“没错。听刹车声就可分辨。”

列车离开后,他们很谨慎地做爱,再度入睡。直到十点二十一分的东行列车跟他们道一个阳光普照、晴朗而寒冷的早安。

这天是星期一。露丝和哈利预订了星期二前往东岬的早班渡轮。房地产中介——那个一不如意就掉眼泪的大块头妇人——等露丝、哈利、葛拉姆回佛蒙特后,将找搬家公司的人来搬东西,然后锁好萨加波纳克的房子。

“就这个机会了。”早餐时爱迪对玛丽昂说:“明天他们就走了。”从玛丽昂更衣花掉的时间,他就知道她有多紧张。

“他长什么样子?”玛丽昂问爱迪,他误会了她的意思;他以为她问的是哈利的长相,但玛丽昂关心的是葛拉姆。玛丽昂怕见露丝,爱迪可以理解,但玛丽昂也怕见葛拉姆。

好在(这是爱迪的看法),葛拉姆没遗传到亚伦那副狼相;他十足像露丝。

“葛拉姆长得像妈妈。”爱迪道,但这么说还是弄错了玛丽昂的意思。她真正要知道的是,葛拉姆长得像她哪一个儿子,或他有没有长得像哪一个舅舅?玛丽昂不是怕见葛拉姆,而是怕见到汤姆斯或提摩西的化身。

丧子之痛永无宁日,时间(极为漫长的时间)也只能让它消退一点点。“你说清楚,爱迪。你觉得葛拉姆比较像汤姆斯还是提摩西?我必须有充分心理准备。”玛丽昂道。

爱迪真希望能说,葛拉姆长得既不像汤姆斯、也不像提摩西,不过他对露丝夭折的兄弟的照片印象远比露丝深刻。葛拉姆的圆脸和分得很开的黑眼睛,流露出年纪较小的提摩西那份天真烂漫的好奇与期待。

“葛拉姆像提摩西。”爱迪确认。

“只有一点点像吧,我猜。”玛丽昂道,但爱迪知道她已提出另一个问题。

“不,很像,他长得很像提摩西。”爱迪告诉她。

今天早晨,玛丽昂仍穿那件灰色长裙,不过换了一件酒红色的圆领开司米毛衣,她没戴围巾,换了一条简单的项链——细白金链挂着一个跟她眼睛相配的蓝宝石坠。

她先把头发挽起来,接着又放下垂在肩膀,用一个玳瑁发箍扣着,免得披到脸上。(这天风很大,很冷,却是个美丽的晴天。)她终于确认已经为会面准备停当时,却又不肯穿外套。她说:“我们不会在室外站太久的。”

为了转移她对这场重大会晤的紧张,爱迪把话题扯到如何装修露丝房子上。

“既然你不喜欢楼梯,我们可以把楼下原来泰德的工作室改成卧室。”爱迪说道:“门厅对面那间浴室可以扩大,还有,如果我们把厨房出入口改成房子主要出入口,楼下的卧室隐秘性就很高。”他还想往下说——只要能让她从设想葛拉姆如何长得像提摩西这件事上分心。

“在爬楼梯跟睡泰德从前的工作室之间做抉择……嗯,我看我得考虑一下。”玛丽昂说:“说不定会感觉像个人的胜利,睡在我前夫勾引了那么多不幸女人的同一个房间里——还不提他在那儿给她们画像、拍照什么的。现在想来,可能蛮有乐趣的。”玛丽昂忽然对这点子感兴趣起来:“在那个房间里被爱——日后甚至在那个房间里让你照料。好呀,有何不可?甚至死在那个房间里,我也觉得不错。可是我们该拿那个该死的回力球场怎么办?”她随即问。

玛丽昂还不知道露丝已经把谷仓二楼改装过了——她也不知道泰德死在那儿。她只知道他在谷仓里自杀,一氧化碳中毒身亡,她一直都以为他当时坐在车上,而不是在那个该死的回力球场里。

加上其他爱迪忙于给玛丽昂解释的琐碎细节,不知不觉间,他们已转出布里奇汉普顿的海洋路,上了萨加波纳克路,直奔萨格大街。已经接近正午,阳光照在玛丽昂白皙而仍相当光滑的皮肤上,她在强光下抬手遮住眼睛,爱迪连忙伸手拉下遮阳板。那块焕发无以名状光芒的鲜黄六角形,像一支火炬在她眼中闪耀,阳光下,这个金色光点将她的右眼从蓝色变成绿色,于是爱迪知道,他再也不会跟她分开了。

“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玛丽昂。”他道。

“我刚也在想着同一件事。”玛丽昂告诉他。她把纤瘦的左手放在他的右大腿上,一直放着,直到爱迪从萨格大街转弯,进了牧师巷。

“天啊!”玛丽昂道,“看,那么多新房子!”

大部分房子其实不那么“新”,但一九五八年以来,牧师巷盖了多少所谓的新房子,连爱迪也搞不清楚。当他放慢车速,停靠在露丝家门前车道上,高耸的水蜡树也让玛丽昂大吃一惊。树篱环绕着屋后的游泳池,虽然从车道上看不见,她也猜得到那里有个游泳池。

“那混蛋挖了个游泳池,对吧?”她问爱迪。

“事实上,这游泳池蛮好的,没有跳板。”

“当然还有户外淋浴间啰?”玛丽昂一猜就中。她的手在爱迪腿上颤抖。

“不会有事的,”他向她保证,“我爱你,玛丽昂。”

玛丽昂坐在乘客座上,等爱迪过来替她开门,她读过他每一本书,知道他喜欢做这种事。

一个英武粗犷的男人正在厨房门口劈柴。“天啊,他看起来好壮!”玛丽昂下车,扶着爱迪的手臂道。“那就是露丝的警察吗?他叫什么名字?”

“哈利。”爱迪提醒她。

“喔,对了,哈利。听来不像荷兰人,不过我会尽量记住。还有小男孩的名字呢?我的外孙,我竟然记不住他的名字!”玛丽昂叹道。

“葛拉姆。”爱迪说。

“对了,葛拉姆,当然。”玛丽昂依然秀丽、有如精工雕琢的希腊罗马雕像的脸庞上,带着无尽的哀伤。爱迪知道玛丽昂忆起的是哪一张照片。提摩西四岁,站在一桌子浪费掉了的感恩节晚餐前面,手中握着一根没吃的火鸡大腿,他一脸不信任的表情,跟才不过四天前,葛拉姆瞪着哈利捧出来那只烤火鸡的猜疑神态,如出一辙。

提摩西天真的小脸蛋上,丝毫没有十一年后他会遭遇悲惨至极杀身之祸的征兆——尤其他垂死时,腿会从身体截断,而他母亲直要等到试图取回爱子的球鞋时,才发现他早已断气。

“来吧,玛丽昂。”爱迪轻声道,“外面冷,咱们进去跟大家见面。”

爱迪对哈利挥手,他立刻回应。但接着哈利就迟疑起来。他不认识玛丽昂,但他耳闻爱迪应付老女人很有一套——露丝告诉过他,而他也读过爱迪所有的著作。因此他也试着对挂在爱迪膀子上的老女人挥挥手。

“我带来一位买房子的客户!”爱迪朝他喊道,“一位真正的买主!”

哈利巡警精神大振。他把斧头劈在柴桩上,这样葛拉姆就没法子玩斧头而弄伤自己。他拿起锋利的劈柴楔子,他也不希望葛拉姆被楔子伤到。大槌就留在原位。四岁的孩子任怎么都拿不动大槌。

但爱迪和玛丽昂已经进了屋子,他们没有等哈利。

“哈罗?是我!”爱迪在门厅喊道。

玛丽昂以新点燃的热忱观察泰德的工作室,更正确地说,这是一份她从未察觉的热忱。但前厅走廊光秃秃的墙壁也吸引了她的注意,爱迪知道,玛丽昂一定忆起了曾经挂在那儿的每一张照片。现在墙上没有照片,也没有挂钩,什么也没有。玛丽昂还见到成堆的纸箱高高叠起,跟她上次在搬家工人陪同下看到这房子的样子,并无多大差别。

“哈罗!”他们听见露丝在厨房喊。

然后葛拉姆冲进前厅来迎接他们。玛丽昂看见葛拉姆一定很激动,不过爱迪认为她克制得不错。“你一定是葛拉姆。”玛丽昂道。这孩子在陌生人面前有点害羞,他站到爱迪侧后方——起码他认识爱迪。

“这是你外婆,葛拉姆。”爱迪告诉孩子。

玛丽昂伸出手。葛拉姆过分正式地跟她握手。爱迪注视着玛丽昂,她似乎很能控制自己。

很不幸,葛拉姆从来没有祖字级的长辈。他对外婆的一切概念都来自书本,书里的外婆总是老得不得了。“你很老吗?”孩子问外婆。

“喔,对啊,我真的很老!”玛丽昂告诉他:“我七十六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