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迪又恋爱了

爱迪又恋爱了

《退休的麦德蜜》是桑茉赛写的麦德蜜探案第四集,似乎也是最后一集。这本书的结尾不仅令哈利大失所望,更让爱迪绝望到了极点。玛丽昂对儿子的照片的态度固然是:“有朝一日,她会鼓起勇气销毁它们,但愿。”麦德蜜承认失踪的男孩再也不会回来,那份认命显得心灰意冷。玛丽昂已放弃为死去的儿子创造虚构的生命。桑茉赛似乎打算就此搁笔。爱迪觉得,《退休的麦德蜜》仿佛宣告,作家玛丽昂亦将退休。

对此,露丝只说:“好多人没等到七十二岁就退休了呢!”

但四年半又过去了,一九九五年秋,还是没有玛丽昂的消息——桑茉赛未再创作,至少未再出版新作,爱迪和露丝也都不再像以前那么牵挂她,有时爱迪觉得,露丝像是把母亲就这么一笔勾销了。但这能怪她吗?

葛拉姆的诞生和往后的每一个生日,都不能吸引玛丽昂现身,露丝无疑很愤怒,这也是人情之常。亚伦一年前去世,玛丽昂总该想到前来慰唁几句吧,但她还是让大家失望。

虽然亚伦不信教,却对自己的身后事交代得十分清楚。他要求火化,并将骨灰洒在莫顿家的玉米田里。莫顿是露丝在佛蒙特的邻居,她不在时替她照顾房屋。他那片美丽而绵延不尽的玉米田,是露丝家主卧室的主要景观。

亚伦完全没考虑莫顿夫妇可能会反对。露丝对这块地没有主权。好在莫顿家十分配合,莫顿先生还说,亚伦的骨灰对玉米田只有好处。他甚至还向露丝承诺,如果有一天他要出售农场,一定优先考虑把这块玉米田卖给露丝或葛拉姆。(利用别人的好心肠占他们便宜,是亚伦的一贯作风。)

至于萨加波纳克的房子,亚伦去世后第一年当中,露丝常想着要卖了它。

亚伦的追悼会在纽约西六十四街的伦理文化协会举行。一切由他兰登书屋的同事安排。一位编辑先发言,侃侃追怀亚伦在这家历史悠久的出版公司令人既敬且畏的表现。接着四位与亚伦合作过的作者相继致词。身为未亡人的露丝没有讲话。

她戴着绝少戴的帽子,还有生平第一遭的面纱。葛拉姆被面纱吓着了,她哀求了好半晌,三岁的孩子才准她戴上这玩意儿。她觉得面纱确有必要——倒不是为了恪守传统,而是为了遮掩泪水。

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都觉得,葛拉姆在仪式中一味黏着妈妈不放,事实上却是妈妈黏着他。露丝把孩子抱在膝上。她的泪水令孩子不安,可能更甚于父亲去世的事实——三岁孩子还不大懂得死亡。追悼会几次停顿后,葛拉姆悄声问母亲:“爹地现在到哪儿了?”(好像在孩子心目中,父亲不过离家去旅行。)

追悼会中,坐在露丝身旁的汉娜不断低声说:“没关系的,贝比。”露丝出乎意料地,很欢迎她这种不虔诚的唠叨,对汉娜恼火,可以使她暂时忘记悲伤。她只想不懂,汉娜莫名其妙的重复叨念,究竟是安慰孤儿还是寡妇。

爱迪轮到最后一个发言。这既非亚伦同事的安排,亦非出于露丝。

以亚伦对爱迪作品与演讲能力的评价,竟然会安排他在自己的追悼会上讲话,露丝真是大吃一惊。亚伦不仅指定了追悼会的地点(因为这儿的宗教气氛不浓厚)与音乐,也指定不可以用鲜花装饰(他恨透了花香)。他指定爱迪最后一个讲话,还指定了内容。

爱迪照例有点结巴,开场白就吃了好几个螺丝,显然亚伦没有提供一份完整的讲稿,毕竟他没料到自己会那么年轻就过世。

爱迪说,他五十六岁,只比亚伦年轻六岁。他努力解释,年龄很重要,因为亚伦指定他朗诵一首诗——叶慈的《当你老去》。令人尴尬的是,亚伦预期他去世时,露丝已经是个老太婆。他比露丝年长十八岁,所以自认一定会死在露丝前头,这点很正确。但他就是没料到,自己会让露丝年纪轻轻就做了寡妇。不过这也符合他的一贯作风。

“天啊,这太折磨人了。”汉娜悄声对露丝说,“直接把那首该死的诗念掉不就结了。”

早已熟知那首诗的露丝,宁可根本不要听他念。这首诗总让她哭——即使不涉及亚伦去世,她落得守寡这档子事。她确信这下子自己非哭不可。“没关系的,贝比。”爱迪终于开始念诗时,汉娜又嘟哝了一遍。

当你老去,头发灰白,睡意朦胧,

在火旁打盹,捧着这本书,

慢慢翻阅,梦想那一度流连,

你眼中的柔情,那深邃的眼;

你优雅轻盈得多少人钟情,

爱你的美貌有真心有假意,

但只有一人爱你追求真理的心,

且爱你衰老容颜的沧桑;

在熊熊火旁俯腰,低回,

不自禁悲伤,叹所爱飞逝,

漫步天际山峦之上,

面容藏匿在群星之间。

可想而知,所有在场的人都以为,露丝哭得那么伤心是因为她爱丈夫至深。露丝爱亚伦没错,起码她学会了爱他。但她更爱的是与他共度的生活。葛拉姆失去父亲固然令她伤心,但至少这孩子还小,不至于因此留下永久的疮疤。渐渐他就会完全不记得亚伦。

但露丝也气亚伦就这么死了,爱迪朗诵叶慈的诗之际,想到亚伦认定他死的时候她已经是个老太婆,更令她愤懑不平!她当然巴不得亚伦死时她会是个老太婆。看看现在,她刚满四十岁,拖着个三岁的儿子。

露丝的眼泪背后,还有个更恶毒而自私的动机。听人朗诵叶慈,使她断了写诗的念头,她流的是作家听见自己一辈子都写不出来的佳句时的流的那种泪。

葛拉姆问汉娜:“妈咪为什么哭?”——第一百遍了,露丝自亚伦死后就常有哭得不可收拾的场面。

“妈咪哭因为想爹地呀!”汉娜悄声回答。

“爹地现在到哪儿了?”葛拉姆问汉娜;妈妈一直没给他满意的答案。

追悼会结束后,一群人围着露丝她不记得有多少人捏过自己的手臂。她双手在腹部紧握,大多数人都不勉强握她手——只碰她的手腕、手肘或手臂。

汉娜抱着葛拉姆,爱迪在一旁躲躲闪闪。爱迪显得比平时更羞怯,好像后悔朗诵那首诗似的——要么就是在心底自责,怎不把开场白说得更长、更清楚。

“拿开纱子,妈咪。”葛拉姆道。

“是面纱,贝比——不是纱子。”汉娜说:“妈咪喜欢戴着。”

“不,我现在就拿下来。”露丝道。她终于不哭了。她脸上有种麻木,她觉得不需要再流泪或表现心中的不愉快。然后她想起那个扬言下半辈子都要坚守寡妇岗位的可怕老妇人。她现在到哪儿去了?亚伦的追悼会是她再度现身的好机会!

“记得那个可怕的老寡妇吗?”露丝问汉娜与爱迪。

“我在注意看她有没有来呢,贝比。”汉娜答道,“但她说不定已经死了。”

爱迪还处于朗诵叶慈的阵痛当中,但他也一直都在专注地观察。露丝也在找玛丽昂,然后她以为找到母亲了。

那个女人其实不够老,但最初露丝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引起露丝注意的是这女人的高雅,还有她显得非常真挚的同情与关怀。她看露丝的目光丝毫不带威胁或攻击性,而是充满怜惜与急切的好奇。她是个漂亮的老女人,约摸与亚伦同年,甚至还不到六十。还有一点,她看露丝的时候还不及看汉娜的时候多。露丝发现,其实她看的也不是汉娜,她真正感兴趣的是葛拉姆。

露丝轻拍这妇人的手臂,问道:“请问……我们认识吗?”

妇人有点尴尬地转过目光。一阵羞赧过去后,她鼓起勇气,捏捏露丝手臂。

“对不起,我知道我盯着令公子看很失礼。只因为他长得一点也不像亚伦。”她紧张地道。

“你是哪一位呀,女士?”汉娜问。

“喔,对不起!”妇人对露丝说,“我是另外那个阿布莱特太太。我是说,我是亚伦的前妻。”

露丝不想汉娜冒犯亚伦的前妻,汉娜一副要问“你凭什么来?”的模样。

爱迪挽救了僵局。

“真高兴见到你,”爱迪扶起前妻的手臂说,“常听亚伦说你好。”

前阿布莱特太太呆若木鸡,她就跟爱迪遇到叶慈的诗一样容易受制。露丝从未听过亚伦说他前妻的好话,偶尔他会用怜悯的口吻提起她——他确定她后悔不生小孩的决定。现在她来了,瞪着葛拉姆看!露丝确信前阿布莱特太太来参加亚伦的追悼会,绝非为了向亚伦致意,而是要看一眼他的小孩!

但露丝只说:“谢谢你来参加。”她本来还要叨念几句虚情假意的客套话,但汉娜拦住了她。

“宝贝,你戴上面纱比较像个样子,”汉娜悄声道。她又转头对葛拉姆说:“葛拉姆,这是你爹地的一个老朋友,说‘哈罗’。”

“哈罗,”葛拉姆招呼亚伦的前妻,“可是爹地到哪儿去了,他在哪里?”

露丝戴回面纱,她脸部麻木,一点不觉得自己又在流泪了。

人想上天堂无非是为了孩子,露丝想道。只为了说:“爹地到天堂去了,葛拉姆。”现在她就是这么说的。

“天堂很好,是不是?”孩子道。亚伦死后,他们谈过无数遍天堂。或许这个题目很新鲜,所以葛拉姆兴趣特别浓厚。亚伦和露丝不信教,葛拉姆出生三年来,都未曾触及这题目。

“我告诉你天堂是怎么回事,”前阿布莱特太太对孩子说,“就像最美的一场梦。”

可是以葛拉姆这种年纪,做噩梦的频率特别高。梦不见得沾得上天堂的边。不过,照叶慈的说法,他的爹地会“漫步天际山峦之上,面容藏匿在群星之间”。(但露丝没有把握,这一幕景象该算是天堂还是噩梦。)

“她没来,对吧?”隔着面纱,露丝突如其来地问爱迪。

“我没看见她。”爱迪承认。

“我知道她没来。”露丝道。

“是谁没来?”汉娜问爱迪。

“她母亲。”爱迪答道。

“没关系的,贝比,”汉娜悄声对她最要好的朋友说,“去你妈的。”

在汉娜心目中,爱迪第五本小说《难缠的女人》,倒不如换上“去你妈的”这题目还更贴切。《难缠的女人》出版于一九九四年秋季,与亚伦去世同时。汉娜早就对露丝的母亲不抱希望,另一方面,因为她不认同自己是个老女人,所以爱迪酷爱的“老女人加年轻男人”主题,总让她感到恶心至极。汉娜三十九岁——正如爱迪指出,跟他爱上玛丽昂时的玛丽昂同年。

“没错,可是你当年才十六岁。”汉娜提醒他,“我的性对象可不包括那种人——换言之,青少年我不搞。”

虽然汉娜承认爱迪是露丝的新朋友,但她对爱迪的反感却不仅是好朋友对好朋友的其他朋友自然而然的妒忌而已。她交过爱迪这种年纪的男朋友,更老的也有——一九九四年秋季,爱迪五十二岁——爱迪虽不对汉娜的胃口,却不折不扣是个既具有肉体吸引力,又非同性恋的男人,他从未试图勾搭汉娜,就够汉娜不悦了。

“听着,我喜欢爱迪,”她对露丝说:“可是你得承认这家伙不对劲。”汉娜所谓的不对劲,就是爱迪的性对象不包括年纪比他轻的女人。

露丝觉得汉娜的“性对象”内容,比爱迪不对劲多了。如果爱迪受年长女人吸引是奇怪,起码这种怪还有个焦点。

“你是说,我搞男人像乱枪打鸟?”汉娜问。

“各人玩各人的鸟。”露丝顺着她语气调侃她。

“听着,宝贝,我在公园大道与八十九街交叉口看见过爱迪,他给一个老女人推轮椅。”汉娜道,“有天晚上我还在俄罗斯茶室撞见他,他跟一个戴脖子固定架的老太婆在一起!”

“这些老女人可能出了意外,但她们未必老得不中用。”露丝答道,“年轻女人也会弄断腿。坐轮椅那个可能去滑雪。也可能车祸、运动扭伤……”

“宝贝,”汉娜不耐烦地道,“前一个老女人根本离不开轮椅了。戴脖子固定架的那个像活骷髅,脖子细得撑不住她的脑袋!”

“我觉得爱迪很贴心,”露丝唯有说,“你自己有一天也会老的,汉娜。你难道不希望届时遇到一个爱迪这样的人吗?”

但即使露丝也承认,《难缠的女人》之违反常理,已接近她容忍的极限。一个五十出头、跟爱迪有许多明显雷同之处的男人,对一个即将八十岁的女人疼爱备至。两人做爱时面临一大堆令人望而却步的伤害预防与禁忌。他们在一家诊所结识,倒是非常合理的安排,男人正焦急地等着做他平生第一次的结肠镜检查。

“你来看什么病?”老女人问年轻男人,“你看来很健康嘛!”年轻男人透露,他前来做检查,心情很紧张。老女人说:“哎呀,别傻了。异性恋男人面临被插入时,总是害怕得要命。没什么好怕的。结肠镜我做过五六次了。不过有件事你得有心理准备,检查完毕后很会放屁。”

隔了几天,他们又在鸡尾酒会中相遇。老女人盛装打扮,年轻男人没认出她来。她风情万种地过来打招呼,低声道:“上回见面,你正要被插入。一切顺利吗?”

他结结巴巴地答道:“喔,很好,谢谢你。你说得对,真的没什么好怕的!”

“我给你介绍一些该怕的事吧!”那女的悄声道,一段激荡的爱情故事于是开始,持续到老女人去世为止。

“老天爷,”亚伦跟露丝谈到爱迪这第五部小说时嚷道,“欧海尔这家伙,我真输给他——什么玩意儿都写得出来!”

虽然爱迪对亚伦老是称呼他姓氏的作风甚为不悦,亚伦倒是真心喜欢他这个人(虽不见得包括他的作品)——而尽管跟亚伦属于截然不同的类型,爱迪逐渐对亚伦产生的好感,也超出他的预期。亚伦去世时,他们已成为好友,爱迪十分重视亚伦交代他在追悼会上担任的那份差事。

爱迪与露丝的关系——尤其因为他对于她对母亲的感觉,有粗浅的了解——则是另一回事。

爱迪目睹露丝做了母亲后有极大的改变,但他却不了解,成为母亲的经验,使她更加无法原谅玛丽昂。

简单说吧,露丝是个好母亲。亚伦去世时,葛拉姆只比玛丽昂离开时的露丝小一岁。玛丽昂多么不爱她这女儿,露丝真觉无法想象。她自己宁死也不肯离开葛拉姆,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抛弃儿子。

爱迪透过阅读《退休后的麦德蜜》,挖空心思体会玛丽昂的心情,露丝对这本小说却满怀不耐烦与轻蔑。(她想,人要沉溺于悲伤,也总该有个限度吧!)

亚伦借着在出版界工作之便,对玛丽昂做了不少功课,他发掘了很多这位自称爱丽丝·桑茉赛的加拿大推理作家的资料。她的加拿大出版商表示,她的作品在加拿大的销路,不够她靠写作为生,幸亏法文和德文译本卖得很好,所以她日子过得不错。除了在多伦多有间小公寓,她还有能力每年到欧洲躲避加拿大的寒冬。

“蛮讨人喜欢的女人,不过有点不易亲近。”玛丽昂的德国出版商告诉亚伦。

“迷人,带点冷漠。”法国出版商也说。

“不知道她干吗要用笔名——她似乎很注重隐私。”加拿大出版商告诉亚伦,他也给了亚伦玛丽昂在多伦多的住址。

“老天爷!”亚伦一再对露丝说(事实上,他去世前几天,才跟露丝提过这事),“这儿有你母亲的地址。你是个作家——写封信给她嘛!你也可以去看她。我愿意陪你去,你一个人去也无妨,带葛拉姆一块儿去也可以,她一定会对葛拉姆感兴趣的!”

“我对她没兴趣!”露丝说。

露丝和亚伦到纽约参加爱迪的新书发表会,那是葛拉姆生日过后不久,十月的一个黄昏。暖和晴朗仿佛夏日的天气,对比着天黑后晚风吹来舒爽无比的秋意。露丝记得亚伦称赞道:“这天气好极了!”

他们在史丹霍普订了附两间卧室的套房,趁肯奇塔带葛拉姆到旅馆的餐厅,享受如小王子的待遇之际,在房间里做爱。他们从萨加波纳克一路驱车到纽约,虽然肯奇塔抗议说,她跟阿德瓦都已经老得无法消受一晚的分离,他们之中一人可能会猝死,而享惯婚姻快乐的人死时不宜独处。

美妙的天气,外加刚做完爱,让亚伦心情大好,他坚持步行十五条街前往爱迪的新书发表会。回想起来,露丝觉得抵达时,亚伦的脸有点发红,但当时她只以为这是健康的好气色,或吹多了冷风受到刺激。

爱迪照例在派对中谦逊自抑,他讲了一段蠢话,感谢众家老友搁下更有趣的晚间活动来出席,他过分详尽地叙述了新书的情节大纲,又向听众保证,故事都听完了,没有必要再去看书。“主要角色都很容易辨识……在我过去的作品里都出现过。”他嗫嚅道,“只不过更老了一点。”

汉娜跟一个很烂的男人同来,他是退休的职业曲棍球选手,刚完成一本叙述自己种种性冒险的回忆录,而且把不曾结婚这平凡无奇的事实,当成天大的资产。他那本蹩脚的书叫做《漏网之鱼》,这位老兄的幽默感,从他老喜欢把睡过的女人称做“球饼”(于是他可以怪腔怪调地说:“那妞儿是个好饼!”)这种惹人反感的习惯可见一斑。

汉娜是为一篇专题报道做访问时跟他搭上的,她挑选的主题是退休运动员在做什么。就露丝印象所及,这种人不是去演电影就是写书,她对汉娜说,她觉得他们拍电影比较好。

但汉娜捍卫坏男朋友的态度愈来愈激烈。她质问露丝:“结了婚的老女人懂什么?”什么也不懂,露丝第一个会承认。她唯一知道的就是自己很快乐。(她也知道,快乐是自己的运气。)

即使汉娜也不得不承认,露丝跟亚伦的婚姻很成功。露丝从不招认,他们的性生活打从一开始,就只不过是可以忍受而已,但后来她说,她慢慢学会喜欢跟亚伦做这件事。她终于找到一个可以交谈的伴侣,更有甚者,他是她仅有孩子的好父亲。而孩子……她整个人生都因葛拉姆起了变化,光为这个缘故,她就要爱亚伦一辈子。

她三十七岁生葛拉姆,作为高龄妈妈,她比一般年轻母亲更担心孩子。她过分宠葛拉姆,但只生一个孩子是她的抉择。独生子女不就是让父母宠的吗?让葛拉姆满足是露丝人生中最重要的部分。直到孩子两岁,她才恢复写作。

现在葛拉姆三岁了,母亲也终于完成她的第四部小说,不过她一直说这本书“未完成”,表面上她总说,这本书不够到完成阶段,不能给亚伦看。她甚至对自己都不够诚实,可是她不得不如此。她担心亚伦对这本书的反应,理由跟这本书完成与否毫无关系。

她早就与亚伦达成一项共识,在她确认已竭尽所能,将一部作品润改完成之前,绝不把自己写的东西给他看。亚伦一直鼓励作者这么做。他常对作家说:“你尽了全力,我才可以做最好的编辑。”(他常说,作家还在走路,他凭什么去叫人家再前进一步呢?)

露丝可以用“未完成”做借口,不让亚伦看她的新作,但她却骗不了自己。她已改写到极致,再也不能做任何调整,也装不出还在改写的姿态。她不怀疑这是一本好小说,她相信这会是她最好的作品。

事实上,《遇人不淑》给露丝唯一的困扰,就是担心丈夫会觉得受辱。书中主角有一点与婚前的露丝太过雷同,她老是跟不合适的男人搅和。更严重的是,书中那个所谓的坏男朋友根本就是绝无仅有的史考特·桑德斯与维姆·杨布罗德的综合体。而真正会让亚伦难堪的,倒不在于这头唯性至上的低等生物,有本事说服露丝角色(汉娜想必会如此称呼她)跟他一起在旁窥探妓女跟客人做爱,而是所谓的露丝角色,竟然因而挑起炽烈的性欲,更出于愧悔交加的心情——因为控制不住自己的欲念——接纳了一个对她毫无性吸引力的男人求婚。

露丝在新小说中如此明显地暗示跟作者与亚伦成婚的缘起,亚伦怎么可能不受辱?即使亚伦非常清楚地知道,婚后这段时光是她毕生最快乐的四年,也不能稍减露丝担心作品中嘲讽意涵曝光的后果。

汉娜读毕《遇人不淑》做出的结论,完全符合露丝的预期,汉娜判断她缺乏冒险意愿的朋友,跟某个荷兰男孩有过一段情,他在妓女旁观之下,使她神魂颠倒!这种场面对任何女人都是残酷的羞辱,甚至汉娜都会受不了。但露丝毫不担心汉娜的反应,她从来没有把汉娜对她小说的阐释当一回事过。

露丝又出书了,她的小说必然会激怒许多读者与批评家——尤其是女性——可是又怎样?她只在乎亚伦,他却是《遇人不淑》最可能激怒的人。

露丝盘算着,爱迪的新书发表会当晚,是她对亚伦坦承内心忧惧的最佳时机。她甚至设想要鼓起勇气,把阿姆斯特丹的遭遇对亚伦和盘托出。她对自己的婚姻已有足够的信心。

“我不想跟汉娜吃晚餐。”爱迪的派对上,她悄声对丈夫说。

“咱们不是要跟欧海尔吃晚餐的吗?”亚伦问道。

“不要,连爱迪也不要——就算他邀我们也不要去。”露丝答道,“我要跟你吃晚餐,亚伦——只有你。”

他们离开了派对,叫一辆计程车到上城那家餐馆——仿佛好久以前,爱迪为露丝做引言人,在犹太青年中心发表那段没完没了的引言那晚,他们来过这儿用餐,餐后亚伦还慷慨地让露丝与爱迪独处。

亚伦没有不多喝点酒的道理,他们已经做过爱,又都不用开车。但露丝默默祈祷丈夫不要喝醉。她可不希望在叙述阿姆斯特丹的经历时,他已喝得烂醉。

“我好想让你读读我的新书。”这是她的开场白。

“我也好想读——只等你准备好。”亚伦说。他心情十分轻松。这真的是跟他坦白一切的好时机。

“我不仅深爱你和葛拉姆,”露丝说,“我会永远感激你把我从那种生活解救出来,我过去那种生活……”

“我知道,你讲过了。”他语气变得不耐烦,似乎不希望她重提单身时代老给自己惹麻烦的陈年往事。如何直到亚伦出现之前,她对男人的判断一直出差错。

“在阿姆斯特丹……”才开口她便想到,全盘托出的话,该从跟史考特·桑德斯打回力球——以及球赛后的余兴节目——讲起才对。“给你看这本小说特别困难,因为你的意见比过去哪一次都更重要,你的意见一直都很重要。”她已经开始逃避真正的话题了!她觉得就像躲在阿红的衣柜里一样,因懦弱而无法行动。

“露丝,放轻松,”亚伦握住她的手,“如果你觉得换个编辑对你——对我们的关系——比较好的话……”

“不是的!”露丝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她无意抽回自己的手,却做了。她想牵他的手,他却把手放在膝上。“我是说,都是因为你,我才会跟我前一任坏男朋友交往——那不只是书名,你知道。”

“我知道——你讲过了。”他重复一遍。

结果他们就改谈一个令人害怕,却又经常重提的话题,若两人都遭遇意外,该找谁做葛拉姆的监护人。其实他们两人都出事,留下葛拉姆成为孤儿的几率并不高。因为他们无论到什么地方,都带着葛拉姆同行。要是他们摔飞机,孩子应该也会送命。

但露丝就是放心不下这件事。事实是,爱迪是葛拉姆的教父,汉娜是他的教母。露丝和亚伦都无法想象汉娜会成为任何人的母亲。尽管汉娜很疼葛拉姆,她的生活方式却绝无可能做家长。虽然露丝和亚伦都承认她对葛拉姆无微不至,决定不生小孩的女人,有时会对别人小孩表现的那种热切关心,但她绝非监护人的理想人选。

有意回避年轻女性的爱迪,也不知道如何跟小孩相处。他跟葛拉姆在一起,总显得手忙脚乱。有葛拉姆在旁,他就会紧张,弄得平时并不神经质的葛拉姆也紧张起来。

回到史丹霍普时,亚伦和露丝都醉了。他们亲吻儿子道晚安。(葛拉姆睡他们房里的一张行军床。)他们也跟肯奇塔道了晚安。露丝还没刷好牙,做好就寝的准备,亚伦已经呼呼大睡。

露丝注意到他没关窗户。虽然晚间凉风宜人,但在纽约市,关窗户总是明智之举——清晨的嘈杂声吵死人(亚伦却没被吵醒)。

每场婚姻里,夫妻总有各自分担的任务,有人负责倒垃圾,有人确保咖啡、牛奶、牙膏、卫生纸供应无缺。亚伦负责的是室温,他关窗开窗,调节温度控制器,生炉火、添柴或任它熄灭。所以露丝就让史丹霍普房间的窗户敞着。清晨五点的车声把她吵醒时,葛拉姆已爬到父母床上,挤在他们中间嚷着冷。露丝道:“亚伦,你去关窗,我想我们都可以再睡一会儿。”

“我好冷,爹地,”葛拉姆道,“爹地好冷呀!”他补了一句。

“我们都好冷呢,葛拉姆。”露丝道。

“爹地更冷。”葛拉姆说。

“亚伦,”露丝正待要说,便明白了。她小心地伸手去触亚伦冰冷的面孔,没有看他。她的手还盖在被子里,葛拉姆贴着她,她和葛拉姆的身体是暖的,但亚伦的身体已是冰凉,就像冬日早晨佛蒙特浴室里的地板。

“乖乖,”露丝对葛拉姆道:“咱们到隔壁房间去。让爹地多睡一会儿。”

“我也要多睡一会儿。”葛拉姆说。

“我们到隔壁房间去,你可以跟肯奇塔睡。”

他们茫然地穿过套房的客厅,葛拉姆拖着他的毯子和熊宝宝,露丝只穿T恤和内裤,她睡觉的衣着没有因婚姻而改变。她敲肯奇塔的房门,惊醒了老奶妈。

“抱歉,肯奇塔,葛拉姆想跟你睡。”露丝道。

“没问题,小宝贝,来吧!”肯奇塔对葛拉姆说,他就头也不回,直奔她床上。

“这儿不冷呀,”孩子道,“我们的房间好冷——爹地冷冰冰的。”

“亚伦死了。”露丝悄声告诉肯奇塔。

然后她独自退回客厅,振作起勇气,回到自己的卧室。她走进浴室前,先关上窗户,匆匆洗了手和脸,刷了牙,没整理头发。她胡乱套上衣服,没再看亚伦一眼,也不去碰他。她不想看他的脸,她只想记得他活生生的模样,现在到进坟墓前,她都会记得他了无生气的冰冷,已经够糟了。

她打电话给汉娜时,还不到六点。

“你最好是我朋友。”汉娜接起电话,劈头就说。

“他妈的是谁打来的?”露丝听见前曲棍球选手在问。

“是我,亚伦死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露丝告诉汉娜。

“喔,宝贝,我马上过来!”汉娜说。

“他妈的是谁打来的?”前曲棍球明星又问了一遍。

“唉呀,去找你别的球饼去吧!是谁他妈的都没你家的事……”露丝听见汉娜对他说。

汉娜赶到史丹霍普时,露丝已打电话给夜宿纽约健身俱乐部的爱迪。爱迪和汉娜代为料理一切。露丝无需跟葛拉姆说什么,很幸运地,他已经在肯奇塔床上睡熟了,这孩子到八点才醒过来,届时亚伦的尸体已移出旅馆。汉娜带孩子去吃早餐,她答复葛拉姆的问题出乎意料的有技巧。露丝认为,这时让亚伦上天堂还嫌太早,她觉得不必这么快就带出天堂的话题——后来他们也确实谈得够多。所以汉娜的答案都停留在现实而不真实的层次:“爹地上班去了,葛拉姆”和“爹地可能要去旅行”。

“旅行到哪里?”葛拉姆问。

肯奇塔伤心欲绝。露丝只觉得麻木。爱迪自告奋勇开车送他们回萨加波纳克,可是泰德给女儿上的驾驶课可没有白费,露丝确信自己有必要时,随时可以开车出入曼哈顿。汉娜和爱迪帮助她不要直接处理亚伦的尸首,就已经够了。

“我可以开车,”露丝对他们说,“不论出什么事,我都可以开车。”但她无法翻检亚伦的衣服找车钥匙。爱迪替她找来钥匙,汉娜收拾亚伦的衣物。

上了车,汉娜陪肯奇塔和葛拉姆坐后座。汉娜负责跟葛拉姆对话,那是她的任务。爱迪坐驾驶座旁边。包括爱迪在内,大家都不清楚他该扮演什么角色,可是他定睛看着露丝的侧影,露丝眼睛不离开公路,只偶尔瞥一眼后视镜。

可怜的亚伦,想必是心脏病突发,爱迪想道。这一点他搞对了。不过他搞错的事却更有趣。他凝视露丝悲伤的侧影的当儿,想象自己爱上了她,他有所不知的是,当时她强烈地令他忆起她不快乐的母亲。

可怜的爱迪!命运对他真是残酷:竟然会产生爱上他这辈子唯一爱过女人的女儿的疯狂幻想!但真正爱上一个人和想象自己爱上一个人之间的区别,又有谁能分辨?甚至真正坠入情网这档子事,也无非是想象力作祟罢了。

“爹地现在到哪儿了?”葛拉姆问,“他还在办公室吗?”

“我想他得去看医生,”汉娜说,“我想他要去看医生,因为他不舒服。”

“他还是冷冰冰的吗?”孩子问。

“也许吧,”汉娜道,“医生会知道他生了什么病。”

露丝头发仍然没梳,一副刚起床的样子,苍白的面孔也没化妆。她的嘴唇很干,眼角的鱼尾纹前所未见地明显。玛丽昂也有鱼尾纹,但爱迪暂且看不见玛丽昂,他深深着迷于露丝洋溢着悲哀的面孔。

四十岁的露丝处于哀悼的第一阵麻木之中。与爱迪初遇时的玛丽昂是三十九岁,已哀悼了五年;她的脸跟现在的露丝极为相似,笼罩在几乎永恒的悲伤之中。

十六岁的爱迪爱上了玛丽昂的悲伤,那似乎是比她的美更永恒的她的一部分。但美丽消逝之后,仍存活在记忆中。爱迪在露丝脸上看到的是一种已逝的美,是他对玛丽昂真情挚爱的一部分。

但爱迪并不知道自己仍然爱着玛丽昂,他真的以为自己爱上了露丝。

爱迪怎么搞的?露丝想道。要是他再这样盯着我看,我就要把车开到公路外头去了。

汉娜也注意到爱迪紧盯着露丝看。爱迪怎么搞的?汉娜想道。这混蛋什么时候开始对比他年轻的女人感兴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