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次晤面

首次晤面

荷兰文译本的《儿童不宜》出版,本来是露丝第三度造访阿姆斯特丹的主因,但现在她觉得,为她构思中的妓女故事搜集资料,才是来此的最大目的,不过她还没来得及跟荷兰出版商谈她的新计划。这位出版商名叫马登·萧顿。

第一次为《同一家孤儿院》做宣传时,露丝住普林森街一家很讨人喜欢但有点老旧的旅馆。她在打算摆内衣裤的抽屉里,发现数量相当可观的一把大麻。可能是前一位房客留下的,但第一趟到欧洲举办巡回新书发表会的露丝,心情非常紧张,她认定这是某个居心叵测的记者栽赃在她房里,故意要让她好看。

好在马登向她保证,在阿姆斯特丹持有大麻根本稀松平常,绝不致令人难堪。而且露丝第一眼就爱上了这座城市:运河、桥梁、到处是脚踏车、咖啡馆、餐厅。

第二次来访是为了《西贡沦陷前》。她住位于城市另一端的堤防广场,旅馆距红灯区很近。有位采访记者自告奋勇,带她去参观妓女橱窗。她难忘那些女人大中午只穿胸罩和内裤的嚣张,还有一家情趣商店橱窗里展示的“性虐待器材大特价”。

露丝看到那家店天花板上,用大红袜带吊挂着一具橡皮阴户,那玩意儿除了一丛假阴毛,外型很像挂在半空中的烘蛋卷。还有鞭子、用皮绳拴在假阳具上的牛铃、各种尺寸的灌肠器、橡胶拳头。

但那是五年前的事了。露丝还没有机会去看红灯区是否有变化。她现在住的旅馆位于卡登街,既不时髦,服务也不入流。露丝那层的房客有间专用的早餐厅,咖啡是冷的,橘汁倒是温的,牛角面包一碰就碎——只适合拿到附近的运河去喂鸭子。

旅馆在一楼和地下室设有健身房。舞蹈教室上方好几层楼的客房,都从浴室通风管传来有氧舞蹈班的音乐;管路随着重节拍的音乐震动。露丝猜测,荷兰人——至少在运动的时候——特别喜欢响亮而缺乏变化的摇滚乐。

到健身房查看一眼后,她便兴趣全失。她不需要上伪装成健身中心的单身酒吧,这儿充蛮自恋意味的运动方式也让她难过。所有的运动脚踏车、跑步机、爬阶梯器材都排成一列,面对有氧班。不论你身在何处,都会看见有氧舞者在四面八方的镜子前转来转去。这种地方,最大的乐子充其量就是亲眼看到有人扭伤脚踝或心脏病突发。

她决定出去散个步。旅馆周遭她不熟悉;这儿距红灯区比她预期的更近,但她一开始是走反方向。她横过第一条运河,转入一条看来蛮讨人喜欢的小街——科西普街——在这儿很意外地碰到几名妓女。

乍看很整洁的住宅区里,有五六家窗户里坐着只穿内衣的“上班女郎”。她们都是白种女人,即使不顶漂亮的,日子也似乎过得不错。她们大多比露丝年轻,有两个可能是跟她差不多年纪。露丝惊讶得差点摔了一跤。一个妓女不由得笑起来。

已近中午,露丝是这条街上唯一的女人。三个独行的男人正默默浏览橱窗。露丝倒是没想到,可以在一个不必要像红灯区那么龌龊而引人注目的地方,找到肯跟她谈话的妓女;这一发现让她心情大振。

走到柏格街,她又吃了一惊——这儿的妓女更多,街道安静整洁。最初四个女郎都长得年轻貌美,一点也不在意她。露丝注意到一辆缓慢驶过的汽车,司机专注地对每一名妓女评头论足。但这一回,街上的女人不止露丝一个。前面有个衣着跟她类似的女人——黑色牛仔裤,黑色酒杯跟的麂皮中跟鞋;她也跟露丝一样穿男性化的短皮夹克,但她的是深褐色,还搭配了一条变形虫图案的真丝围巾。

露丝走得极快,差点超过那女人,她见那女人手中拎一个帆布的购物袋,一大瓶矿泉水和一条面包伸出袋外。那女人好整以暇地回头看一眼露丝;温和地接触她的眼神。她没有化妆,连口红都没涂,将近五十岁年纪。一路走过,她向橱窗中的女人挥手微笑。但走到柏格街尽头,有个位于一楼的橱窗拉着窗帘,那女人停下脚步,开了门锁。她进门前直觉地瞟了身后一眼,好像习惯被人跟踪似的。她再次望了露丝一眼——这次带着较多好奇与探索;有点嘲弄的笑容,先露出一抹勾引的意味,然后绽放成放荡的挑逗。原来这女人也是个妓女,她要开始工作了。

露丝又回到科西普街的妓女橱窗。她注意到,街上男人更多了,没有人互望或看她。她认出其中两个,他们跟她绕了同样一个圈。他们会回头多少次?露丝很想知道,这是她必须搜集的资料。

虽然在像这么一条气氛开朗、安全的街上,单独访问妓女,对她会比较容易,但露丝认为,她小说中的角色——另一位女作家跟她的坏男朋友——最好还是在红灯区条件最恶劣的房间里,遇到不愉快的经验。既然这是一场受尽凌虐羞辱的经验,发生在想象所能及最卑污的环境,岂不更恰当,也更有气氛吗?

这一回,科西普街上的妓女对露丝提高了警觉,有人几乎无法察觉地点一下头。方才露丝差点跌倒时笑出来的那个女人,冷酷而不友善地瞪了她一眼。只有一个女人做出责骂的手势。她跟露丝差不多同年,不过胖得多,金发是染的。她竖起食指,指点着露丝,垂下眼皮,强调她的不悦。那模样有点像小学老师,不过这胖女人的假笑中,还带点不自然的意味——她可能以为露丝是女同性恋者。

再走回柏格街,露丝放慢脚步,希望给那名老妓女足够的时间打扮妥当——或脱好衣服——在橱窗里就位。一个比较年轻而漂亮的妓女公然对露丝挤眉弄眼,这种戏谑的招徕方式让她莫名其妙快活起来。她大大地分心,以致差点经过那名老妓女窗前没有认出她来。她完全变了个人,跟露丝在街上看到手提购物袋的平凡模样已有天壤之别。

敞开的门口站着一个佻达的红发娼妇,酒红色口红搭配暗紫红的胸罩和内裤,此外,她身上就只有手上戴的金表,和脚上穿的三英寸黑高跟鞋。她现在可比露丝高了。

窗帘是拉开的,露出一把黄铜脚架擦得晶光灿亮的老式高脚凳,但妓女正在做家务:她手拿扫帚站在门口,刚从门前扫掉一片黄叶,一副打算向更多落叶挑战的模样。她细细打量露丝,从头发看到鞋子——倒好像是露丝只穿内衣、踩着高跟鞋,站在街头,而她是个克勤克俭、衣着保守的家庭主妇。露丝不由自主停下脚步,红发妓女朝她点点头,露出欢迎的微笑——但因为露丝仍然鼓不起说话的勇气,笑容里逐渐出现了疑惑。

“你会说英语吗?”露丝不假思索地问。

那妓女神色如常,而且觉得有点好笑。她说:“英语不成问题。同性恋也不成问题。”

“我不是同性恋。”露丝说。

“也没问题。”妓女说,“你第一次跟女人做吗?我知道该怎么办。”

“我什么也不要做。”露丝赶快声明,“我只想找你聊天。”

妓女显得不安——好像“聊天”是什么变态的行径,她必须划清界限。她说:“那你得多付点费用。聊天有时候会花很长时间。”

原来在这儿性行为比对话受欢迎,露丝觉得有点狼狈。她说:“喔,好呀,我会弥补你的时间损失。”红发女人又开始巨细靡遗地端详露丝,但这回看的不是她的身材,而是她这身衣服花多少钱买的。

“每五分钟七十五盾。”她根据露丝昂贵而缺乏想象力的服饰,做出非常正确的判断。

露丝拉开皮包,翻寻陌生的货币。七十五盾是不是差不多五十美元?只能谈五分钟,岂不是很贵?(但以妓女通常提供的服务——同样时间,或更短——收这么一点似乎又嫌不够。)

“我的名字是露丝。”露丝紧张地说。她伸出手,但红发妓女咯咯笑着;她没有握手,就拉着夹克袖子,把露丝拖进她的小房间里。进到里头,妓女锁上门,拉上窗帘;狭小的空间里,她浓郁的香水味就跟她的赤裸般主导了一切。

整个房间都是红色。厚重的窗帘是赤褐色;地上铺着血红的宽幅地毯,有淡淡的清洁剂味道;铺得整整齐齐的单人床上,有张老式玫瑰图案的床罩;唯一的枕头包着粉红枕套。一条跟枕套不同深浅的粉红色浴巾,对折铺在床的正中央,显然是为了保护床罩。床畔有一叠这种粉红浴巾;看起来很干净,却也像这房间一样,不脱寒酸气味。

小房间四壁镶着镜子,数量几乎跟旅馆健身房一样多,也提供同样不计其数不讨喜的角度。房里灯光晦暗,露丝每走一步,都会看见自己的影子,有的向前,有的退后(镜中当然也有不计其数妓女的投影)。

妓女不需看,就一屁股坐在床上毛巾的中央。她叉起双腿,靠高跟鞋的尖跟支撑双脚,俯身向前,双手扶在大腿上;这是老经验的姿势,能使她形状俏丽坚挺的乳房显得更丰满,强调乳沟,也让露丝透过半罩杯的深紫红薄纱,看到她小小的紫色乳头。比基尼式内裤沿着她下腹的三角地带,呈拉长的V形,暴露出突起小腹上的妊娠纹;她显然生过小孩,起码生过一个。

红发妓女示意一把表面凹凸不平的安乐椅,要露丝坐下。椅子软得她往前靠时,膝盖会碰到胸部。她必须抓紧扶手才不至于整个人瘫倒在椅子里。

“这张椅子做口交满好用的。”妓女说,“我叫朵乐瑞丝,不过朋友都叫我阿红。”

“阿红。”露丝重复一遍,试着不去想这张皮革绽裂的椅子上发生过多少次口交。她努力往前坐一点,开始道:“我想写一个故事……”

但阿红立刻起身说:“你没告诉我你是记者。我可是不跟记者打交道的。”

“我不是记者!”露丝喊道。(天啊,这种指控真让人心痛!)“我是小说家。我写书,虚构的故事,但我需要正确的细节。”

“什么细节?”阿红不肯再坐回床上;她来回踱步。这一动作让露丝有机会把她精心布置的工作场所看得更清楚。房间最内侧的墙上,架着一个小小的洗手台;旁边是个浴盆。(不消说,从镜子里可以看到更多个浴盆。)介于浴盆与床之间的桌子上,有一盒面纸和一卷纸巾。一个有点像医院用的白搪瓷盆,盛着看过和没看过的各种品牌的润滑剂,还有一个尺寸大得让人不太放心的假阳具。旁边有个用脚踏操纵盖子的垃圾桶,跟搪瓷盘一样白得像医院用品。透过半掩的门,露丝看到幽暗的厕所,马桶上是木头坐垫,冲水靠拉铁链。椅子和安装鲜红玻璃灯罩的落地灯之间,一张小桌上摆着干净的空烟灰缸,和一个装满保险套的小藤篮。

这都是露丝想要的细节,外加内容贫乏的嵌壁式衣橱。里头只有几件洋装和睡袍,一件挂不服帖的皮制露肩紧身背心;所有衣服都歪歪斜斜搭在衣架上,仿佛都是企图以更挑逗角度现身的妓女。

所有的洋装、睡袍,尤其是皮背心,对阿红这种年纪的女人都嫌太年轻。但露丝对洋装和睡袍又懂得多少;她几乎从不着裙装,睡觉宁可穿内裤和宽大的T恤。皮背心更是从不在她考虑之列。

露丝开始讲她的故事。“假定有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来找你,他们想付钱看你跟一个顾客交易?你愿意吗?你做过这种事吗?”

“原来你要的是这个?”阿红说,“怎么不早说?我愿意啊——我当然做过。怎不把你男朋友带过来呢?”

“不,不——我没有带男朋友来。”露丝道,“我也不要看你跟顾客在一起——我光想象就够了。我只想知道你如何安排,这种事常不常见?我是说,多少夫妇或情侣会要求你?我猜男人,尤其是单身男人,会比情侣常提出这种要求。还有女人,单身女人……我想,一定很少见。”

“没错。”阿红说,“绝大部分是男人,单身。有时会有夫妇,也许一年一两次吧。”

“单身女人呢?”

“你要,我可以配合。”阿红说,“我有时做,但不常这么做。大多数男人都不介意另外一个女人在旁边看。倒是看的女人都不希望被人看见。”

房间里又热又不通风。露丝很想把夹克脱掉。但以目前的情况,光穿一件黑色的丝汗衫又显得太不知廉耻。所以她只拉开夹克拉链,但仍穿在身上。

阿红走到衣橱前。衣橱没有门,只有一块花棉布门帘——秋叶图案,大部分是红色——挂在木钉上。阿红把门帘拉上,衣橱就被遮住了——只除了鞋子。她把所有鞋子都摆成鞋尖朝外,有六双高跟鞋。

“你可以站在衣橱里,鞋尖朝外,跟其他鞋子一样。”她说。她走进衣橱藏身。露丝往下看,完全分辨不出阿红穿在脚上的鞋,跟其他鞋子有什么不同;她必须找到阿红的脚踝,才辨识得出。

“我懂了。”露丝说。她想到衣橱里站一下,试看能从什么角度看到床。透过门帘的窄缝,很可能看不到床。

那妓女好像会读心术,她从门帘后走出来,说:“来,你试试看。”

挤过门帘时,露丝不得不跟阿红擦身而过。房间太小,两个人在房里走动,免不了要擦来撞去。

露丝在两双鞋中间站定。透过门帘缝隙,她清楚看见妓女床上的粉红浴巾。从对面墙上的镜子,她也可以看见衣橱,她必须非常用心地看,才认得出门帘底下自己的鞋子。她完全看不见帘子后面的自己——连眼睛都看不见。她看不见自己的脸,即使挪动身形,也只见模糊的起伏。

她不需要移动头部,只要转移目光,就能看见脸盆和坐浴盆、白瓷盘里的假阳具(以及润滑剂)。但椅子的视线却被一侧的扶手和椅背挡住了。

阿红说:“如果客人要口交,又有人旁观,我可以在床上做。如果你是在考虑这件事……”

露丝在衣橱里待了还不到一分钟,她还没有发现自己呼吸变得急促,也没有觉得身旁衣架上一件金色洋装搔得脖子发痒。她只觉得吞咽口水时喉头有点不适——有点想咳嗽,也许快感冒了,她猜。忽然一件珍珠灰的家居服从衣架上滑落,她心脏仿佛要停止,她觉得就要死在她自幼想象会断送她性命的地方——衣橱里。

阿红说:“如果你可以待那儿,我就拉开窗帘,坐在窗口。不过这种时间,要弄到一个男人进来可能得花一段时间——说不定半小时,顶多四十五分钟。当然,你得再付我七十五盾。我已经花了不少时间。”

露丝跌跌撞撞冲出衣橱。“不要!我不要看!”她喊道,“我只要写一个故事!是讲一对情侣,女的跟我一样年纪。她的男朋友说服她做这种事——她交了一个坏男朋友。”

露丝不好意思地看见,自己把阿红的一只鞋子踢到房间另一头。阿红把鞋捡回来;跪在衣橱前面,把鞋子逐一照原先鞋尖向外的方式摆好。

“你是个怪胎。”妓女道。两人笨拙地站在衣橱旁边,好像在欣赏刚排好的鞋子似的。“你的五分钟时间到了。”阿红指着腕上漂亮的金表又说道。

露丝再次拉开皮包,从皮夹里取出三张二十五盾的纸钞,但阿红站得那么近,低头便可看见露丝的皮夹内容。她灵巧地拣出一张五十盾钞票,说:“五十够了——再五分钟。你把小票子留着。你考虑考虑,说不定会想再来……”

她动作极快,完全出乎露丝意料之外;她凑过来,在露丝脖子上轻轻亲了一下;露丝还来不及有所反应,她又轻轻掂了一下露丝的乳房,随即转身回去,坐在那条保护床罩的浴巾正中央,评论道:“好香水,可是几乎闻不到。好奶子,够大。”

露丝红了脸,试着坐进那张椅子而不让自己沦陷。她说:“我的小说里……”

“你小说的问题就在于什么事都没发生。”阿红说,“就算那对情侣付钱看我跟客人做爱,又怎样?这一点也不稀奇,然后怎样?这样就能写小说吗?”

“我不确定后来怎样,不过故事大致是这样的。”露丝说,“那个交了坏男朋友的女人受了羞辱。她觉得这次经验很下流——不是因为她看见的事情,而是因为她的男朋友。他给她的感觉让她觉得下流。”

“那一点也不稀奇。”

“也许那个男的在看的时候手淫。”

“还是不稀奇。女人不该对这种事大惊小怪。”阿红道。

说得对。而且还有一个问题:露丝不知道小说里可能发生什么事,因为她还不知道角色是什么样的人,他们之间的关系又是如何。这倒不是她写小说第一次碰到这种状况;只不过这是第一次当着别人——尤其又是个陌生人,一个妓女——发现这问题。

“你不知道再下来会怎样吗?”阿红又问。

“对,我不知道。”

“看只是个开始,”妓女告诉她,“尤其情侣档——他们看完通常都会有下一步行动。”

“你是指什么?”

“第二次他们再来,要的就不是旁观而已,他们要实际做些事。”

“我想我的角色不会来第二次。”露丝道。但她考虑着这种可能性。

“有时候,情侣档看完后,会要求立刻做——当场做。”阿红说。

“怎么做法?”

“各式各样的。有时男的要看我跟女的做——他要我把女的撩拨起来。多半情形下,我先跟男的做,女人在旁边看。”

“你先跟男的做……”

“然后女的。”

“真有这种事?”露丝问。

“任何事都有可能。”

露丝坐在红色灯光下,浓郁的红光溢满整个房间;阿红坐着的床上,那条粉红浴巾在红玻璃灯的猩红光线照耀下,色泽愈发深沉。此外,除了窗帘缝隙透进的天光和在通往大街那扇门上的微弱顶灯,房里再没有其他光源。

阿红在有烘托效果的灯光下俯身向前,一双乳房像要跳出胸罩。露丝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阿红轻轻按住她的手,问:“你回去想想下面的情节,然后再来找我?”

“好。”露丝答道,虽然她没打算悄声说话;而她若把自己的手从阿红手中抽出,就只好仰靠在那张可怕的椅子里。

“记住——任何事都有可能。”阿红说,“随你爱怎样。”

“好。”露丝再度悄声答话。她瞪着妓女暴露的乳房,这似乎比看她精明的眼睛安全。

“也许等你看过我跟别人——我是说,就你一个人来——你会找到灵感。”阿红以她的方式悄声道。

露丝摇摇头,但她知道这动作缺乏自信,远不及断然说:“不了,我看不会的。”

“看我的女人多半是很年轻的女孩。”阿红大声宣布。

露丝吃了一惊,不由得定睛望着阿红的脸。她问:“为什么是年轻女孩?难道她们想知道做爱是怎么回事?她们是处女吗?”

阿红放开露丝的手,倒在床上,哈哈大笑。“她们不可能是处女,她们想要当妓女——要看看当妓女是怎么回事!”

露丝从未如此震惊;连发现汉娜跟父亲做爱都没让她这么震惊。

阿红指指手表,跟露丝同时站起。露丝得扭转身子,才不致碰触到她。

阿红打开门,引进正午的阳光。突如其来的光线刺目,露丝才发觉这妓女的房间比她原先以为的更幽暗。阿红闪身到暗处,巧妙地挡住露丝的出路,同时在她面颊上印下三个吻——先亲右边,然后左边,再一下右边。“荷兰人的亲法——三次。”她愉快地说,带着宛如多年老友的亲昵。

露丝当然被人以这种方式亲吻过——马登和他的妻子席维雅每次见面和告别的必备仪式。阿红用她温暖的手掌按住露丝的小腹,露丝本能地缩紧小腹肌肉。“你的肚子好平,生过小孩吗?”

“没有,还没有。”露丝答道。出口还是被挡着。

“我有一个小孩。”阿红说。她把大拇指塞进比基尼式内裤腰线,拉开闪现一下。她补充道,“最吃苦的生法。”指的是剖腹生产留下的一道明显疤痕。露丝对疤痕并不意外,因为她已注意到阿红的妊娠纹,但阿红剃光了阴毛,却出乎她意料。

阿红放开内裤松紧带,发出啪的一声。露丝想道:如果我宁可写作也不要像现在这样,不知她会作何感想。但她是个妓女,也许她宁可卖淫,也不要跟我打情骂俏。但她很喜欢惹得我不安。一心想脱身的露丝,有点要生气了。她试图从阿红身旁挤出门外。

“你会回来的。”阿红说,不过她放露丝出去,没再做肉体的纠缠。然后阿红提高音量,让所有经过柏格街的行人和周遭的妓女都听见:“你在这儿,皮包拉链要拉好。”

露丝的皮包是开的,但她的皮夹和护照都在原位,仓促一瞥,其他物品似乎也安然无恙。一支口红,一支无色的亮光唇膏,一管防晒油和一管嘴唇用的滋润霜。

露丝还带了一个她母亲的粉盒。粉会让她打喷嚏;盒子的里粉扑也遗失很久了。但有时她照镜子后,总以为会在镜中看见母亲。她拉上拉链,阿红嘲讽地对她一笑。

露丝虽想回阿红一个微笑,但阳光刺着她的眼睛。阿红伸手轻触露丝的脸。好奇地盯着她的右眼看,但露丝误会了原因。毕竟,跟挨打相较,她比较习惯人家注意她右眼里的那个六角形斑点。

“是天生的……”露丝正要解释。

但阿红说:“谁打了你?”(露丝还以为伤势已经痊愈了)“看起来是一两个星期前的事。”

“一个坏男朋友。”露丝坦承。

“所以是有一个男朋友啰!”阿红道。

“他没来,就我一个人来此。”

“你一个人,直到下次跟我见面为止。”阿红答道。她只有两种微笑的方式,不是嘲讽,就是勾引。现在她给的是个勾引的微笑。

露丝唯一想得到的答复是:“你英文说得这么好,令我意外。”但这句话仿佛带刺,引起阿红非常复杂的反应。

她的傲慢神态一扫而空,一副旧日愁绪重返心头,带来莫大伤痛的模样。

露丝差点要说抱歉,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阿红就苦涩地说:“我认得一个说英文的人——一阵子。”话毕,她就走回屋里,关上门。露丝等着,但窗帘始终没有拉开。

对街有个比较年轻貌美的妓女,满脸不悦地瞅着露丝,仿佛对她把钱花在又老又不漂亮的妓女身上,深感失望似的。

狭小的柏格街上只有另一名行人——一个低着头的老头儿。他不看那些妓女,但经过露丝身旁,他以锐利的眼神瞥了她一眼。她回瞪一眼,但那人目光盯牢地上的石板,埋头疾走。

露丝也走了。她的专业自信还在,但个人信心却发生了动摇。她知道自己会编出一个最接近现实——最有可能发生,最好——的故事。她只是还没有时间好好考虑角色的性格,如此而已。不,她失落的是道德方面的自信。它位于她女性自我的中心,不论“它”是什么,都让露丝心头涌起一股严重的失落感。

她会回来看阿红,但她并非为这件事烦恼。她无意跟那个妓女发生性行为,被挑逗得骚动难安的是她的想象力,并非她的欲望。而露丝也仍然相信,不论从作家或女人的立场,她都不需要旁观妓女跟客人做爱。

令她烦恼的是,自己竟然有再见阿红的需求。只是为了看看下一步会有什么发展,就像读小说一样。换言之,主导权在阿红手中。

露丝快步走回旅馆,接受第一个记者采访前,她只来得及在日记中写下:“传统观念以为,卖淫是用强奸换取金钱;实际上,卖淫可能是世界上唯一由女人主导的行业。”

午餐时间,露丝会见第二个记者,午餐后还有第三和第四个。然后她应该休息一下,因为晚上还有朗诵会,接着又有签名会和饭局。但她却坐在旅馆房间里写个不停。她设计了一个又一个可能的情节,但每一则故事都觉得牵强。如果女作家看了妓女卖淫后觉得受辱,这场经验应该就等于直接发生在她身上,成为她自身的性经验。否则她干吗要觉得受辱呢?

露丝愈是深入这个故事,就越想回避现实。她第一次体会到,作为书中角色是什么感受,她不再是掌控一切的小说家——她透过角色的立场,预见自己回到柏格街,演出一出不是由她创作的剧码。

她体验到作为读者的兴奋,热切期待后续的发展。她知道自己躲不开阿红。她无法克制,她就是渴望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阿红会做何种建议?她又会容许阿红做到什么程度?

即使只有片刻工夫,但作者一旦脱离了创造者的角色,会变成什么?故事的创作者或故事中的角色;此外别无选择。露丝从来没有这么急切过。她完全没有操控事态发展的意愿;事实上,不操控令她欣喜欲狂。她很高兴不做小说家。这个故事不是她的作品,却令她深为着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