卒子
说到性能力,三十九岁的玛丽昂目睹十六岁的男孩在极短的时间里,以惊人的次数一再重整旗鼓,披挂上阵,“我的天!”她对几乎有能力永远勃起的爱迪惊叹不已,“难道你……不需要时间恢复吗?”但爱迪无所谓什么恢复不恢复,矛盾的是,他既容易满足,又永不餍足。
玛丽昂记忆中,打从儿子死后,她就不曾这么快乐过。至少,她被折腾得筋疲力尽,多少年来,她不曾睡得这么好过了。还有,她根本不用花心思对泰德掩饰她的新生活。“他没有胆子说我什么的。”她告诉爱迪。但爱迪却很担心泰德极可能会有胆子说他什么。
可想而知,可怜的爱迪对这段明目张胆、紧张刺激的婚外情提心吊胆。比方说,每当他们在车屋床单上留下做爱的痕迹,爱迪就想把它洗掉,免得落到泰德眼里。但玛丽昂总说:“让他猜猜是我还是冯恩太太。”(而当印渍染在柯尔家主卧房的床单上,不可能归咎到冯恩太太身上时,玛丽昂就更简洁地说:“让他猜。”)
说到冯恩太太,不论她是否耳闻玛丽昂跟爱迪之间高度消耗体力的活动,她自己跟泰德相形之下较怯于曝光的关系,已经发生了改变。一度,她出入柯尔家时,满怀迟疑和仓促,形迹鬼祟;如今,她对每个充当模特儿的机会,都像只挨打的狗儿般听天由命。每当她蹒跚走出泰德的工作室,心不在焉地走到车上,她似乎再也找不回自信,仿佛被当天所摆的姿势彻底打败。很显然,冯恩太太已脱离玛丽昂所谓的“放荡”阶段,进入最后的“愧悔交加”阶段。
原本泰德造访冯恩太太位于南汉普顿的别墅,以每周三次为上限,现在他去的次数明显减少,停留时间也大幅缩短。爱迪知道,因为他是泰德的司机。冯恩先生工作日都待在纽约。夏季那几个月,泰德最快活,因为年轻母亲的通勤丈夫都不在她们身边。泰德对来自曼哈顿的年轻母亲兴趣最浓,远超过一年到头都住汉普顿的女人,来此消暑的人待在长岛的时间恰到好处——“正好是一段外遇的完美长度。”玛丽昂说。
这让爱迪焦虑。他很想知道,玛丽昂心目中,他这场外遇的“完美长度”是多久。可是他不敢问。
泰德的情况是,跟淡季钓到的年轻母亲分手比较麻烦。外遇结束后,她们未必都会像蒙陶克那个鱼贩老婆那样保持友善,截至目前,爱迪只知道她始终都忠心耿耿地供应泰德乌贼墨汁。夏末,冯恩太太就要回曼哈顿,离泰德一百英里路。冯恩夫妇的房子位于南汉普顿的琴酒巷也颇为讽刺,因为泰德就喜欢琴酒和光鲜亮丽的住宅区。
“我从来不必等。”爱迪说道,“每次我按时去接他,他都已经沿着路边走出来了。只是不知道那个女人怎么安排小孩子。”
“说不定去上网球课。”玛丽昂说。
最近泰德跟冯恩太太幽会,都不超过一小时。“上星期我只送他去了一次。”爱迪向玛丽昂报告。
“他跟她差不多结束了。”玛丽昂说,“我每次都看得出来。”
爱迪猜测冯恩太太住的是栋豪宅,冯恩家的房子位于琴酒巷靠海的那端,高耸的树篱挡住了视线。只能看到一部分车道,铺着新近耙平、粒粒恰到好处、豌豆米大小的碎石。泰德总是叫爱迪在车道入口处就放他下车。说不定他喜欢踏着那种昂贵石头去赴约的感觉。
跟泰德相较,搞外遇爱迪还是个雏儿——刚起步而已——但爱迪很快就学到,期待的兴奋跟做爱的快感几乎不相上下,玛丽昂甚至猜测,泰德从期待中获得更多乐趣。但沉浸在玛丽昂怀抱中的爱迪,认为这简直无法想象。
他们每天早晨在车屋做爱。轮到玛丽昂睡车屋时,爱迪会陪伴她到黎明。他们不在乎别人看见雪佛兰跟宾士并排停在车道上,也不在乎别人看见他们天天晚上在东汉普顿同一家餐馆吃饭。玛丽昂看爱迪吃喝有股掩饰不住的快乐。她也喜欢抚摸他的脸、他的手、他的头发,不管谁在看。她甚至陪他上理发厅,指挥理发师剪多短,或什么时候该停剪。她替他洗衣服。到了八月,她开始替他买衣服。
有时,爱迪睡着时的表情跟汤姆斯或提摩西一模一样,玛丽昂会把他叫醒,把还睡眼蒙眬的他领到那张照片前面——只是为了让他知道,那一刹那他在她眼里呈现的模样。谁说得清楚让人忆起心爱的人儿的那种表情呢?谁能预知怎样的蹙眉、微笑、垂落的一缕头发,会电光石火地从过去带来不容争议的讯号?谁算得出在爱的刹那和死的记忆中最具威力的联想,究竟有多大力量?
玛丽昂克制不住自己。她为爱迪做的每一件事,都让她忆起从前为汤姆斯和提摩西做过的一切。她也悉心提供在她想来,她儿子未能享受到的乐趣。不论为时多么短暂,爱迪使她死去的儿子重返人间。
虽然玛丽昂不在乎泰德是否知道她跟爱迪的私情,但泰德不发一言,却令她很困惑,因为他必然是知道的。他照样善待爱迪,近来泰德花在爱迪身上的时间还格外多。
泰德带着一大叠散张的画作,要爱迪开车送他去纽约。他们开玛丽昂的宾士车走这一百英里路。泰德指挥爱迪开到他的画廊,不知是位于汤普森街上靠近布龙街口,还是在布龙街上靠近汤普森街口——爱迪记不得了。交了画,泰德带爱迪去一个他从前带汤姆斯和提摩西去过的地方吃午餐,泰德说他的两个儿子都很喜欢那儿,爱迪也喜欢那儿。但是回萨加波纳克的路上,泰德告诉爱迪,很感谢他做玛丽昂的好朋友,过去她那么不快乐,能看见她再展笑颜真好,爱迪感到非常不安。
“他真的那么说?”玛丽昂问爱迪。
“一字不差。”爱迪如实报告。
“真奇怪,”玛丽昂说,“我还以为他会说些尖酸刻薄的话。”爱迪一点也不觉得泰德的话里有尖酸刻薄的意味。泰德曾经有一次提到爱迪的体力状况,但爱迪也听不出他有任何警告他不宜跟玛丽昂日以继夜、旦旦而伐之的暗示。
泰德在工作室的电话机旁贴了一张表,列出五六个姓名和电话,都是他的回力球球友,玛丽昂告诉爱迪,这些人是泰德仅有的男性朋友。一天下午,一位球伴取消了比赛,泰德邀爱迪去打球。稍早爱迪曾透露自己刚开始涉猎回力球,不过他也对泰德坦言,他的程度连入门都谈不上。
柯尔家旁边的谷仓重新装修过,可停两辆车的车库上方有个阁楼,根据泰德自拟的规格,盖了一座几乎合标准的回力球场。泰德说,市政法规不准他加高谷仓的屋顶,所以球场屋顶不够高,面海的老虎窗也导致一面墙形状不规则,运球的面积比对手边的墙面少了一大截。结果这奇形怪状的球场就让泰德占了地主的优势。
事实上,所谓限制泰德加高屋顶的市政法规根本不存在,他不过是为了省钱,而且这量身定做的球场颇让他自得其乐。在本地回力球玩家中,泰德在自家谷仓里可说是所向无敌,这儿通风不良,夏季热得要命,冬天因为没有暖气,奇寒难耐,球跟石头一样弹不起来。
比赛之先,泰德警告爱迪球场有很多与众不同之处,但对只打过一次回力球的爱迪而言,谷仓的难度跟任何其他球场并无二致。泰德扼守球场中央的T形中心点,只消挪动半步就能掌控全局,爱迪满场跑,跑得满身大汗、气喘吁吁,一分都没拿到,泰德却脸不红气不喘。
“爱迪,看来今晚你会睡得很好。”打完五局后,泰德说,“搞不好你本来就缺乏睡眠。”泰德用球拍轻打一下他的屁股。这话也许可算是“尖酸刻薄”,玛丽昂听了爱迪的报告,却也不知道该对丈夫的言行做何解释。
对玛丽昂而言更迫切的问题是露丝。一九五八年夏,四岁的露丝睡眠习惯变得很古怪。有时她睡得很熟,早晨醒来时仍保持入睡时的姿势。但有些晚上,她不断翻身,转了九十度弯,横滚到小床边上,把脚夹在护栏里抽不出来,这样她就会醒来,哭着求救。更糟的是,有时她受困的脚会变成噩梦的一部分。醒来时,她会以为有怪物在攻击她,抓牢她不放。这种情形下,不仅得救她脱离护栏,还得抱她到主卧室去,她会在父母的床上哭着睡去——不论是跟玛丽昂还是泰德。
泰德试图拆掉护栏,但露丝会摔到床下。地上有地毯,摔得不重。但摔昏了的孩子会迷迷糊糊地跑到走廊里去。而且不论有没有护栏,露丝都会做噩梦。反正,爱迪和玛丽昂不能指望露丝会一夜安睡到天明,不去干扰他们的鱼水之欢。这孩子会惊醒过来尖叫,也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母亲床畔,所以爱迪和玛丽昂在主卧室做爱——或爱迪在玛丽昂的怀抱里升入天堂,在那儿入睡——就得承担很大的风险。但他们若在爱迪房里做爱,玛丽昂又担心听不见露丝的喊叫或哭声,万一这孩子跑到主卧室去,发现母亲不在,也会受到惊吓。
所以他们若用爱迪房间里的床,就得轮流到走廊里去听露丝的声息。若睡玛丽昂的床,小脚板走在浴室地板上的声音又会让爱迪一跃下床。有次他光着身子,在床那头的地板上足足躺了半小时,直到露丝终于在母亲身旁睡着为止。然后爱迪四脚着地爬出去。而当他打开房门,踮着脚尖走回自己房间时,玛丽昂轻声道:“晚安,爱迪。”还处于半睡半醒之间的露丝,遂也用带着沉沉睡意的声音学母亲说话:“晚安,爱迪。”
这件事发生以后可以确定,爱迪和玛丽昂都听不见小脚步声,不过是迟早的问题。所以,露丝带着毛巾闯到母亲房里的那个晚上,玛丽昂并不意外。但因为她是被爱迪从背后骑在身上,一双乳房又握在爱迪手中,情势着实非她所能控制,不过她还是中止了呻吟。
爱迪的反应则是惊人的特技表演。他极为突兀地从玛丽昂体内抽离,使她觉得空虚和骤遭遗弃,臀部却来不及停止抽搐。反方向飞跃而下的爱迪,飞跃的距离太短,没闪过床头灯,跟灯一起摔在了地毯上。他用灯罩遮盖私处的即时反应,在玛丽昂眼中是则瞬间结束的笑话。
虽然女儿尖叫连连,但玛丽昂知道,这段插曲在爱迪心头留下的创伤会比露丝更久,所以她才会以满不在乎的口吻对露丝说:“别叫了,亲爱的。不过是爱迪和我嘛!回床上去吧!”
令爱迪意外的是,这孩子乖乖照办了。爱迪再度上床,躺在玛丽昂身旁时,玛丽昂低声道:“情形不是那么糟,是不?别再担心了。”但她翻过身去,背对着爱迪,虽然她肩膀轻微抖动,却并没有哭——或者她只在心里哭。玛丽昂对爱迪的抚摸和亲昵都没有反应,于是他知道,最好别去打扰她。
这件事促成泰德第一个清晰的反应。他假冒伪善地挑了一个爱迪开车送他去南汉普顿拜访冯恩太太的时刻。他说:“我猜是玛丽昂的错,但是让露丝看见你们在一起,你们两个实在太不应该了。”爱迪没吭声。
“我不是威胁你,爱迪。”泰德又说,“不过我得告诉你,你可能被传唤作证。”
“作证?”爱迪说。
“有关争取监护权,关于我们谁执行亲职比较称职。”泰德解释,“我绝不会让孩子看见我跟别的女人,而玛丽昂根本没有考虑保护露丝,不让她看见……她所看见的一切。如果你被传唤作证,我相信你不会在法庭上撒谎的。”爱迪沉默不语。
“听说,你是从后面进入——我个人是无所谓,任何体位都无所谓。”泰德说,“但对小孩而言,这种狗爬式可能比较特别……有禽兽的意味。”爱迪听得心情一沉,这是从露丝那儿听来的。
“原来这就是他雇用你的目的!”她喊道。他知道玛丽昂会把爱迪当作情人,而爱迪无法抗拒她。矛盾的是,泰德以为他够了解玛丽昂,事实上他完全不知道,她根本不想跟他争夺露丝的监护权。玛丽昂早就知道她失去了这孩子,她从来就不想要这孩子。
玛丽昂觉得泰德比她会照顾孩子。她从不认为露丝跟妈妈,会比跟她那个满口谎言、一无是处的父亲好。不要说上法庭,她连日常谈话都不曾表示过这种想法。而泰德竟以为她会跟他争孩子,这真可耻。
“我告诉你该怎么办,爱迪。”玛丽昂说,“不用担心,泰德不会找你作证的,根本不需要上法庭。我对泰德的了解远超过他对我的了解。”
在好像永远不会结束的三天里,他们无法做爱,因为玛丽昂有感染——性爱会令她疼痛。但她还是躺在爱迪身旁,让他把脸贴在她胸前,手淫个痛快。玛丽昂嘲弄地问爱迪,在她身旁手淫是否和跟她做爱一样快乐,甚至更快乐。爱迪否认时,玛丽昂进一步逗他:她真的怀疑他将来的女人会跟她一样了解他的嗜好。她说她觉得这样很甜美。
但爱迪抗议:他无法想象自己对其他女人动心。玛丽昂告诉他:“其他女人会对你动心的,她们可能没有足够的安全感让你手淫,而一味坚持让你跟她们做爱。我是以朋友的身份警告你,和你年龄相当的女孩会觉得你怠慢她们。”
“我绝不会对和我年龄相当的女孩动心的。”爱迪用一种愈来愈讨玛丽昂喜欢的忧愁声音说。虽然玛丽昂没当真,但结果他却真的一辈子没对跟自己年龄相当的女人动过心。(虽然这该怪玛丽昂,倒也未必是坏事。)
“你得信任我,爱迪。”她告诉他,“你不要怕泰德。我知道我们该怎么对付他。”
“好吧!”爱迪说。他把面孔贴在她胸上,知道跟她共处的时光快要结束了——怎么可能不结束呢?再过不到一个月,他就要回埃克塞特了。在宿舍里养一名三十九岁的情妇,是任何十六岁的住校生做梦都不敢有的妄想。
“泰德以为你是他的卒子,爱迪。”玛丽昂说,“可是你是‘我的’卒子。”
“好吧!”爱迪说,但他还不了解这句话的真实性,他确确实实只不过是这场长达二十年、已臻最后决战关头的婚姻里的一名卒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