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蓝两色的充气床垫

红蓝两色的充气床垫

珍·戴许守寡已经一年了,却还是很容易沉浸在所谓“排山倒海而来”的回忆里,她永远忘不了一觉醒来,发现丈夫死在身旁的那个早晨。她是个小说家。她不打算写回忆录,她对自传不感兴趣,写自己的自传更是甭谈。但她努力试着掌控过去的回忆,所有的寡妇都躲不掉这回事。

那个做过嬉皮的爱琳娜·赫特真是可恶透顶,胆敢侵入珍的过去。爱琳娜以践踏别人的痛处为乐,尤其喜欢招惹寡妇。珍从不相信什么天道好还、善恶报应,爱琳娜就是最好的证据。连普鲁塔克(译注:Plutarch,古希腊历史学家,有神秘主义倾向,重视因果关系。)都无法说服珍相信爱琳娜早晚会受到应得的惩罚。

那篇文章叫什么——普鲁塔克写了啥?珍印象中好像是《为何恶有恶报总嫌迟?》,详细内容她记不清楚了。反正,即使相隔数千年,普鲁塔克写作时想必是拿爱琳娜当范例的。

珍的亡夫有次说,爱琳娜总是处于修正自己的压力之下(珍觉得这一说法太仁慈了)。爱琳娜第一次结婚时,四出拼命吹嘘婚姻生活快乐无比,简直到了所有离过婚的女人都会打从心底痛恨她的程度。刚离婚那阵子,她又大肆鼓吹离婚的好处,以致凡是婚姻生活愉快的人都想杀了她。

六十年代,不出众人所料,她高唱社会主义,七十年代则是女性主义。她住纽约市的时候,被她称为“乡下”的汉普顿,只适合天气好时度个周末;一年四季住汉普顿,只有乡巴佬和其他不上道的人才干这种事。

她搬出纽约市,定居汉普顿,经营第二段婚姻时,又扬言城市生活只适合性饥渴、一味追求刺激的人,这种人的自我洞察力当然远逊于她。(在布里奇汉普顿住了许多年后,爱琳娜还是一口咬定,长岛的南叉是乡下,因为她从没有尝试过真正的田园生活。她大学在麻省念一所女子大学,虽然她一口咬定那段经验非常不自然,却没有将之归类为乡下或城市。)

爱琳娜也曾当着集结在中央车站附近停车场上的一小群人,公开焚毁自己的奶罩,但整个八十年代,她却都在共和党内活跃——号称是受她第二任丈夫影响。她渴望怀孕多年,都未成功,终于借助一位匿名的精子捐赠者怀了唯一的小孩,从此就坚决反堕胎。已故的戴许先生猜测,这很可能是来自“神秘精子”的影响。

二十年来,爱琳娜从什么都吃变为恪守吃素,又变回什么都吃。她在饮食上的改变也加诸那个靠捐精生下的女儿,搞得孩子大惑不解。这生在母亲淫威下的孩子,六岁那年办了个生日派对,结果胡整一通,所有与会的小孩都受波及,因为爱琳娜决定在会中放映女儿接生全程的录影带。

珍的独子也是那场派对的受害者。这一事件让珍颇为恼火,关于男女之事,她在儿子面前一向很保守。已故的丈夫经常精赤条条在家里走来走去——也裸体睡觉——不过珍觉得这对儿子无所谓,反正两个都是男人。但她总把自己包得密密实实的。这下,儿子参加完赫特家女儿的生日派对,却从头到尾看到一场接生——岂不是爱琳娜浑身上下什么样不堪的部位都拿出来展览了!

这些年来,爱琳娜不时逼可怜的女儿重看那部妇产影片——不尽然是为了教育,而是基于爱琳娜永不餍足的炫耀心理:她要女儿知道,为了生她,妈妈吃了多少苦。

因此之故,很难判断这女孩倔强的个性是后天培养或先天具备;是因为看了太多生产的血腥画面,或来自“神秘精子”的某个神秘基因,她似乎刻意要让妈妈尴尬。这可怜小女孩的别扭脾气,促使爱琳娜挺身攻击所有可能困扰女儿的因素。因为她从不检讨自己。她,永远都不会犯错。

珍永远忘不了爱琳娜反色情出版品那次的围店行动。那家色情书刊店位于长岛河源镇,距汉普顿相当远,从无招徕未成年人或糊弄消费者的前科。店面是一间低矮的瓦房,窗户很小,且有屋檐,招牌标示非常清楚:

X级书刊杂志

仅限成年人

爱琳娜和一小群义正词严的中年妇女一走进这家店,就立刻面红耳赤地撤退。(爱琳娜对当地报纸的记者声称:“这是恃强凌弱!”)色情书店的经营者是一对年事已高的夫妇,早就有意摆脱长岛漫长单调的冬季。闹了一阵,在爱琳娜居间策动下,他们跟社会关怀团体谈妥售出房子。但社会关怀团体不仅付了离谱的高价,也接收了……天啊,全部的存货。

作为小说家兼关怀这次行动的一分子,珍自告奋勇为存货估个价。早先她曾经客气地回绝爱琳娜对抗色情的邀约。她表示,因为自己写作,所以对所有涉及文字检查的行动都敬谢不敏。爱琳娜穷追不舍——她主张应该“先做女人,再做作家”——珍的回应却令她自己和爱琳娜都大吃一惊。

“我要先做作家。”珍说。

珍获准利用闲暇研究这批色情读物。“价格”姑且不论,这批东西颇让她失望。品质粗糙早在意料之中——不过爱琳娜可不这么想!社会上许多人都以粗鄙为正常,任何背景出身,都有人把粗俗淫猥当作幽默,珍很庆幸自己不是他们当中的一员。虽然她对受过较高等教育的人有较高的期许,但她也承认,她周遭大部分人的教育都浪费掉了。

关门大吉的色情书店库存中,完全没有描述成人跟动物或幼童性交的篇章。想到这些风行曼哈顿的变态玩意儿——至少就杂志或图书的形式——东进受挫,未能渗透萨福克郡地界,珍就觉得还有一丝安慰。她检阅的书刊,大多只是夸大女性性高潮,或男性(通常拥有尺寸大得不合情理的性器)上床干活兴致高到匪夷所思的例行公式。她的结论是两性演技都很拙劣。她觉得,不厌其烦且多样女性器官的局部放大……唔,颇具临床医学价值。她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观察过其他女人这个不足为外人道的部位。

面临从速提出估价报告的敦促,珍只好宣布,店中存货全都是毫无价值的垃圾——降低成本的唯一出路,就是将货品出售给好奇的当地居民。但在河源镇举办这种拍卖会,不啻使社会关怀团体沦为色情贩子。最后只好把所有的书和杂志付之一炬——全部列报损失。

以“先做作家”自我期许的珍没有参加烧书仪式,她连一眼都不要看。当地报纸拍摄到一小群得意洋洋的妇女围观火势。真正的救火队员提心吊胆地在旁待命,唯恐包围在烈焰中的激情画面,或随风飞扬的性器官片段蔓延成灾。

一晃六年,萨佛克郡再未发生与性道德有关的公共示威行动。捐精得来的女儿已经十二岁,为了完成美式教育中出发点颇不妥当的那门“实物展示与介绍”(Show and Tell)课程作业,她把爱琳娜自慰用的假阳具——电池操作的振荡器——带去布里奇汉普顿中学交差。六岁生日派对上目睹接生过程的珍的儿子,再度享有殊荣,成为爱琳娜私密经验的目击者。

幸好十二岁的女儿操作这道具很不熟练,一展示就被老师拿走了。这玩意儿除了尺寸惊人,其实无甚可观。珍虽然没看到实物,但根据儿子的描述,判断这假阳具并非以真实的男性器官为模型。儿子说振荡器“像一枚飞弹”。小男孩也会一直记得这飞弹开动时发出的声音。振荡器不消说是会震荡的,虽然老师立刻抢下,关掉电源,以致大家都没看清楚详情,但那种奇怪的声音却令每个人都吃了一惊。

“到底是什么样的声音?”珍问儿子

“嘶!嘶!嘶!”孩子报告道。这个带点警告意味的声音,就此在珍的脑海中萦绕不散。

此后,已故丈夫爱开玩笑的气声就像作祟一般,如影随形跟着她。每次见到爱琳娜——晚宴、超市、送女儿上学——她都听见丈夫在她耳畔说:“嘶!”珍觉得他好像在用一贯俏皮的方式,提醒她小心。

她最难忘也就是他风趣的个性。甚至只要看见爱琳娜,珍就会想起自己已经成了寡妇,这是人生多么大的损失。

经过了五年,但珍对自慰阳具事件仿佛昨天才发生般记忆犹新:她之所以当着爱琳娜惟妙惟肖地模仿振荡器的声音,动机是双重的:一方面她怀念丈夫过去的幽默感,一方面她清楚地知道,如果不直接对爱琳娜采取某些行动,她会不由自主地把爱琳娜写到书里,后果会更糟。珍写小说时很不屑于以真人为模型;她觉得这是想象力的失败——任何有资格冠上小说家头衔的作家,都应该有能力创造比任何真实人物更有趣的角色。把爱琳娜写进小说,即使纯为了调侃,也未免太恭维她了。

更何况,珍模拟假阳具的声音,实则根本是一场意外,没有一丁点预谋。事情发生在每一学年度结束前、校方赶在初夏第一个适合游泳的好天气,举办年度野餐会。大西洋的水直到六月底都还寒冷彻骨,但野餐会若拖到七月才举行,所有公共海滩都会挤满前来消暑的“夏季房客”。

珍从没有兴致在八月之前游泳,也不在野餐会中游泳,丈夫在世时她就这样。而她的儿子已经中学毕业,所以她到场纯出于热忱,支持母校,跟老朋友聚聚,她孀居后出席布里奇汉普顿所有公开活动,几乎都基于同样原因。有些人见到她很诧异,但爱琳娜不然。

“你来很好。”爱琳娜对珍说,“你早该复出,跟大千世界多接触一下。”大概就是这几句话惹动了珍的心思。她从不认为中学野餐会算得上“大千世界”,也不想要爱琳娜的赞美。

她转而观察自己的儿子:孩子长得好快呀!他的同学……嗯,他们也都长大了。即使爱琳娜那个困扰的女儿,也变得漂亮、活泼、自在——已进入寄宿学校就读,不必再跟记录自己接生过程的恐怖片,还有妈妈找乐子用的核子飞弹,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珍也借观察较小的孩子,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这些孩子她大多不认识,若干年轻的家长她也很陌生。抢走假阳具的老师过来坐在珍的身旁。珍没听清楚她说些什么,她只盘算着自己的疑问该如何措辞,还有该不该鼓起勇气发问。(“你拿到那个东西时,它震动得多厉害?我是说,像电动打蛋器吗,还是像食物处理机,或者……呃,很轻柔?”)但珍当然不可能问这种问题;她只是把微笑挂在脸上。最后老师又晃到别处去了。

天色渐暗,较小的孩子冷得发抖。海滩变成蛋壳似的淡褐色,海水是灰色的。珍和儿子把野餐篮、毛巾、铺毯收回汽车后厢时,停车场里还有其他小孩在发抖。他们的车停在爱琳娜的车旁。珍看到爱琳娜的第二任丈夫很感意外。他是个专办离婚案件的诉讼律师,极少出席社交场合。

突来一阵寒风。年幼的孩子都在呻吟。有件七彩的物品——像橡皮筏——被风掀起。飞出一个小男孩的手,停驻在爱琳娜的车顶。离婚律师待伸手要抓,却被它飞走了。珍在半空中将它一把捞住。

是个放掉一半空气的充气床垫,红蓝二色,刚才让它脱手飞走的小男孩向珍跑来。他说:“我正在放气,要不然放不上车,然后就被风吹跑了。”

“好呀,你看我表演——有秘诀的哟!”珍对小男孩说。她看着爱琳娜弯下腰,单足跪地,正在绑鞋带。爱打官司的丈夫端坐驾驶座上,得自神秘精子的女儿闷闷不乐坐在后座——无疑这场同学会唤回了她的童年梦魇。

珍在停车场里找到一块大小恰好的小石头。她拧开气垫床的充气阀,把小石头塞进阀门,阀门针受压,空气流泻出来。

“只要压着石头就好,”珍示范给小男孩看,“像这样。”充气床垫里涌出的空气忽然增多。“还有……如果你抱紧它,像这样,气消得更快。”

但是珍这么做的时候,空气推动顶住阀门的小石头,她站起身时,听见了那个声音。

“嘶!嘶!嘶!”红蓝两色的充气床垫在唱歌。小孩脸上的愉悦不言可喻,他觉得这声音很棒。但爱琳娜却满脸秘密曝光的表情。她坐在驾驶座上的丈夫闻声转过脸来(一副要打官司的表情)。爱琳娜的女儿也掉过头来。甚至珍那个两度与闻爱琳娜隐私的儿子,也认出了这令人兴奋的声音而回过头。

爱琳娜瞪着珍,也瞪着那快速消气的充气床垫,像一个被迫在大庭广众下脱光衣服的女人。

“我是该复出,跟大千世界多接触一下。”珍对爱琳娜告白。

但说到“大千世界”——所谓大千世界究竟是怎么回事,一个寡妇应选择何时安全地复出——红蓝两色的充气床垫只提供一个具有警告意味的字眼:“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