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身事外
阿德瓦都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这老园丁并非不迷信,但他对命运的依赖心理,大致还控制在信仰容许的范畴之内。好在他不是加尔文派的长老会信徒(译注:强调命运既定论)——其实他保证会通盘接收此派教义——截至目前为止,天主教还算让阿德瓦都对自己的命运不抱过多稀奇古怪的幻想。
当年,阿德瓦都倒挂在冯恩太太的水蜡树丛里,等着被一氧化碳熏死之际,在仿佛无止境的酷刑中,他曾经想到,这种惨死的下场其实该落到泰德·柯尔头上——不该轮到他这无辜的园丁。那无助的一刻,阿德瓦都发现自己是别的男人贪欲好色的牺牲品,注定死在别的男人“惹恼的女人”手中。
包括听告解的神父在内,没有人责怪阿德瓦都这种念头。这个倒霉的园丁,若真死在冯恩太太的树丛里,绝对有充分理由埋怨天道不公。但这么些年来,阿德瓦都也体会到,泰德是个公正而慷慨的老板,对于曾经认定泰德应该死于一氧化碳中毒一事,不由得颇感自咎。
因此,这运气坏透的园丁,第一个发现泰德死于一氧化碳中毒时,基于迷信的天性无疑地惊慌失措——他与生俱来的宿命论调也更加根深蒂固了。
最先察觉事态有异的是阿德瓦都的妻子肯奇塔。她到泰德家工作途中,会先去萨加波纳克邮局取信。这一天是一周当中,她例行换床单、洗衣和打扫房屋的日子,肯奇塔在阿德瓦都之前抵达泰德的住宅。她把信件放在厨房桌上,不由得注意到那满满一瓶的单一麦芽苏格兰威士忌;已经开了瓶,却没倒出来过。酒瓶旁边有一只蒂凡内水晶酒杯,干干净净、空空如也。
肯奇塔也注意到,信件中有露丝的明信片。见到汉堡红灯区的赫柏街上,一群妓女在橱窗里搔首弄姿,她有点不悦。女儿不该寄这种明信片给父亲。但欧洲的邮件抵达这么慢,实在是桩憾事,因为明信片上那几句话一定会让泰德心情大好——要是他能看到的话。(想念你,爹地。对不起,我说了那些话。我太恶毒了。我爱你!小露丝。)
忧心的肯奇塔开始打扫泰德的工作室;她以为泰德可能还在楼上睡觉,虽然他通常起得很早。泰德称之为写字台的那张桌子,底层抽屉开着;里面是空的。抽屉旁边立着一个大型的墨绿色垃圾袋,泰德把上千张裸体模特儿的黑白拍立得照片都塞在里头;尽管袋口绑得很紧,但肯奇塔把垃圾袋移开,以免妨碍她清理地板时,里头还是散发出阵阵保护胶膜的怪味。贴在袋上的纸条写着:肯奇塔,请在露丝回家前,丢掉这些垃圾。
这使得肯奇塔大为紧张,她停下吸尘的工作,跑到楼梯口对楼上喊道:“柯尔先生?”没有回应。她上了楼。主卧室的门敞着。泰德的床没人睡过,仍然铺得好好的,跟肯奇塔前一天早晨离开时一模一样。肯奇塔沿着楼上上走廊来到露丝的房间。泰德(或其他人)前一晚在露丝床上睡过,起码也在床上躺了一会儿。露丝的衣橱和五斗柜抽屉都开着。(她的父亲觉得有必要看她的衣服最后一眼。)
这时,肯奇塔已经担心得打了电话给阿德瓦都——她甚至还没有下楼呢——等候丈夫赶来之际,她先取出泰德工作室里那个墨绿色垃圾袋,扛到谷仓里去。车库与谷仓之间有道密码锁,肯奇塔输入正确的密码。车库门开启时,她发现泰德在谷仓地板上堆了好几条毯子,封住通往车库那扇门底下的缝隙;她也发现泰德的汽车还在发动,可是泰德不在车上。他的富豪车在车库里噗噗作响,整个谷仓都是废气的臭味。肯奇塔把垃圾袋搁在敞开的车库门口,跑到车道上去等阿德瓦都。
阿德瓦都先关掉富豪的引擎再去找泰德。油箱剩的油不到四分之一——车子可能发动了一整夜——泰德还用一支回力球拍轻轻压住油门。是露丝的旧拍子。他用网拍抵住油门,握把塞在前座底下。如此车子空转并可保持一定的速度,不至于熄火。
通往谷仓二楼回力球场那扇开在地板上的活门是掀开的,阿德瓦都爬上楼梯;他几乎无法呼吸,因为废气都悬浮在谷仓上方。泰德死在回力球场的地板上。他穿好一身球衣。也许他打了一会儿球,在球场里跑了一阵。疲倦时,他就躺在球场地板上,不偏不倚占据了T形点,他一直告诉露丝,一定要抢占那位置——把这件事视为生命所系,非夺到手不可,因为这是球场中最能控制敌手的位置。
后来,阿德瓦都对于在丢弃之前、先拆开墨绿色的大垃圾袋,检视内容之举,真是后悔莫及。从前冯恩太太私处的那些图画,虽然他看到时都已撕得支离破碎,但他却未曾或忘。那些黑白照片让他想起泰德对道德意识遭到剥除,变得堕落卑下妇女的嗜好。他反胃地将照片扔进垃圾堆。
泰德没有留遗书,除非垃圾袋上那张字条——肯奇塔,请在露丝回家前,丢掉这些垃圾——可以算数。泰德也预期阿德瓦都会用厨房里的电话,因为厨房电话留言簿上,还有一句话:阿德瓦都,打电话给露丝的出版商亚伦·阿布莱特。泰德写好了亚伦在兰登书屋的电话号码。阿德瓦都毫不迟疑打了电话。
但露丝尽管很感激亚伦的协助,她还是不停地在萨加波纳克的房子里,到处搜索她希望父亲会留给她的片纸只字。不见遗书令她困惑不已;父亲总有些替自己辩护的歪理——他捍卫自己的作为从来不遗余力。
甚至汉娜,见他一句话不留,也觉得伤心,她一口咬定自己的答录机上有通未留言的来电,一定是泰德打的。
“只要他打电话来时,我在就好了!”她对露丝说。
“只要……”露丝道。
泰德的追悼仪式临时决定在萨加波纳克公立小学举行。这所只有一到四年级的小学的校董会,以及已退休和现任的老师纷纷打电话来,主动提供场地。露丝一直都不知道,父亲捐给这所学校不少钱。他两度为校方购置运动场的设备;每年他都捐赠美术材料给学童;他是布里奇汉普顿图书馆儿童读物的大施主,所有萨加波纳克的学童都利用这家图书馆。更有甚者,泰德不但经常义务为学童讲故事,每一学年还至少有五六次,他亲自到学校教孩子们画图,这些露丝都一无所知。
于是,在儿童尺寸的课桌椅,和四壁从泰德作品主题与角色取材的儿童图画环绕之下,地方人士为这位知名的作家兼插画家举行了追悼仪式。一位最受爱戴的退休老师,热情地讲演泰德为娱乐儿童所做的贡献,但她老是把他的著作搅混在一起。她以为鼹鼠人是地板上那扇门里头作祟的怪物,而某人试图不要发出声音而发出种种无可言喻的声音,其实是因为老鼠在墙背后爬。墙上挂的那些儿童图画里的老鼠和鼹鼠人,露丝一辈子都看不完。
除了亚伦和汉娜,唯一值得注意的外地人,就只有那个靠出售泰德插画原作发了一笔小财的纽约画廊业者。泰德的出版商没法前来——他参加法兰克福书展染上感冒,还没有康复。甚至汉娜都很低调——他们看到那么多小孩出席,都很惊讶。
爱迪也到场。他是布里奇汉普顿的居民,不算外地人,但露丝并不预期他会来。爱迪就像露丝一样,盼望玛丽昂会露面。再怎么说,这都是露丝梦想妈妈会现身的一个可能的场合。而且玛丽昂是个作家。不是所有作家都关心结局的吗?这,就是一个结局。但玛丽昂没出现。
那天阴冷潮湿,海上吹来夹带浓重水气的强风;没有人流连校舍户外,因陋就简的仪式一结束,大家就都急急忙忙钻进汽车。只除了一个女人,露丝猜她大约跟她母亲差不多年纪;她穿一身黑,还戴了黑纱,她在她开来的那辆亮晶晶的黑色林肯轿车旁徘徊,似乎不忍离去。风掀起她的面纱,她脸上的皮肤仿佛在骨头上贴得太紧,遭到拉扯。这个骨头架子好像要撑破皮肤的女人,专注地盯着露丝看,以致露丝立刻以为,这女人想必是写仇恨信给她的那名愤怒寡妇——那个自命要终身当寡妇的女人。她握紧亚伦的手,要他注意那个女人。
“我还没有失去丈夫,所以连我失去父亲,她也要跑来示威!”露丝对亚伦说,但爱迪刚好站得够近,听见她的话。
“我来处理。”他对露丝说。他认识这妇人。
这不是愤怒的寡妇——而是冯恩太太。阿德瓦都当然老早就瞄见她;在他心目中,冯恩太太现身不啻再度提醒他厄运在即、劫数难逃。(这老园丁躲在教室里,祈祷他的前任雇主会奇迹似的突然消失。)
事实并非冯恩太太的头骨即将刺穿皮肤,而是因为她的赡养费中有一大笔用于整容手术的专款,她整容整过了头。爱迪托起她手臂,引导她走向那辆光可鉴人的黑色林肯轿车,她没有抗拒。
“我认识你吗?”她问爱迪。
“认识的,”他告诉她,“从前我还是个青少年的时候,我青少年时代就认识你了。”她鸟脚似的手指像爪子扣在他手腕上;面纱下的眼睛急切地搜索他的面孔。
“你看过那些画!”冯恩太太轻声道,“你把我抱进我家里!”
“是的。”爱迪承认。
“她长得跟她妈妈一模一样,是吧?”冯恩太太问爱迪。她当然是指露丝,爱迪不以为然,不过他深谙跟老女人周旋之道。
“在某些方面,确实如此。”他答道,“她有点像妈妈。”他把冯恩太太扶上驾驶座。(阿德瓦都要亲眼看见那辆亮晶晶的黑色林肯安全驶离,才肯走出藏身的教室。)
“喔,我觉得她长得跟妈妈很像呢!”冯恩太太对爱迪说。
“我觉得她既像妈妈也像爸爸。”爱迪有技巧地回答。
“喔,不可能!”冯恩太太喊道,“没有人像她爸爸!他是独一无二的!”
“是啊,可以这么说。”爱迪漫应道。他替她关上车门,屏住呼吸,直到听见汽车发动为止;然后他回去找亚伦和露丝。
“那是什么人?”露丝问。
“你父亲从前的一个女朋友。”爱迪告诉她。听见这话,汉娜以记者惯有的好奇盯着那辆林肯驶远。
“我有次梦见过她们全都到齐,他从前所有的女朋友。”露丝说。
事实上,现场还有一个从前的女朋友,但露丝不知道她的存在。是个趁追悼会开始前,在教室里找露丝做过自我介绍的胖女人。她身材丰腴,年约五十多,一脸忏悔的表情。她对露丝说:“你不认识我,不过我认识你父亲。事实上,我母亲和我都认识他。我母亲也是自杀去世的,所以我真地很同情——我可以了解你的心情。”
“大名是……”露丝跟她握手。
“喔,我娘家姓蒙齐尔,”那女人有点自惭形秽地说,“可是你不会知道的……”然后她就溜掉了。
“葛萝莉雅——她好像说过她叫这个名字。”露丝对爱迪说,但爱迪也不知道这女人是何方神圣。(事实上,她叫葛洛莉——已故蒙齐尔太太的麻烦女儿。但她已经溜掉了。)
追悼会结束后,亚伦坚持要爱迪和汉娜跟他与露丝一块儿回萨加波纳克的房子去喝一杯。但这时开始下雨,肯奇塔也终于把阿德瓦都救出教室,带他回萨格港。这一次(或者该说,再一次),萨加波纳克那栋房子里,出现比啤酒和葡萄酒更烈的酒精饮料;泰德刚买了一瓶上好的单一麦芽苏格兰威士忌。
“说不定爹地买这瓶酒,是考虑到会有这种场合。”露丝道。他们围餐桌而坐,曾经在故事中,一个名叫小露丝的女孩也跟她的爹地坐在这里,而鼹鼠人躲在立灯背后静静守候。
从一九五八年夏季以来,爱迪不曾进过这栋房子。汉娜则是与露丝的父亲做过之后,也不曾涉足这栋房子。露丝想到这事,但她克制着不说;虽然喉咙疼痛,她没有哭。
亚伦要爱迪听听他改建谷仓里那座回力球场的构想。既然露丝下定决心,再也不打回力球,亚伦计划把球场翻修成办公室,供露丝或他自己使用。这样,他们就可以一个在屋子里工作,另一个在谷仓里工作。
露丝对于没有机会跟爱迪独处,颇感失望,因为她可以跟他聊母亲聊一整天。(爱迪带给她爱丽丝·桑茉赛的另外两本小说。)但亚伦和爱迪都去了谷仓,露丝唯有跟汉娜独处。
“你知道我要问你什么,宝贝?”汉娜说。露丝当然知道。
“有屁快放吧,汉娜。”
“你们发生过关系吗?我是指亚伦。”汉娜道。
“有啊!”露丝答道。她觉得上等威士忌温暖了她的口腔、喉咙与胃肠。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停止想念父亲,或究竟有没有可能停止想念他。
“所以呢?”汉娜问。
“亚伦的那东西是我见过最大的。”露丝说。
“我好像记得你不喜欢大的,还是别人这么说过?”汉娜道。
“也不算太大啦,”露丝道,“刚好适合我。”
“所以你们没问题啦?你们要结婚了?你要尝试生小孩?来全套,是不是?”汉娜问。
“我没问题,是的。”露丝道,“来全套,是的。”
“可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汉娜问。
“什么意思,汉娜?”
“意思是,你那么镇定——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汉娜说。
“哼,我最要好的朋友干了我父亲,然后我父亲自杀,然后我又发现我母亲是个打工作家——你是这种意思吗?”
“好啦,好啦——我活该。”汉娜说,“可是你究竟怎么回事?你变了。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我交到最后一个坏男朋友,如果你是这种意思。”露丝答道。
“好嘛,好嘛。不肯讲就算了。”汉娜道,“一定发生过什么事。不过我才懒得管。你尽管保密好了。”
露丝为她的朋友又倒了些威士忌。“这酒真不错,对吧?”她问。
“你是个怪胎。”汉娜说。这句话像触动了开关。第一次露丝拒绝站在衣柜里那堆鞋子中间时,阿红也是这么说的。
“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汉娜。”露丝撒谎道,“人生总有某些阶段,人会想改变生活方式,追求一种新生活的,不是吗?”
“是吗……我可不知道。”汉娜答道,“也许吧。但那是因为某些事发生在他们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