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歧
前警官哈利搭乘的荷航班机刚抵达波士顿,他就迫不及待要拉远跟海洋的距离。他在低于海平面的国家住了一辈子,颇愿到佛蒙特的青山换换口味。
距哈利跟露丝在巴黎分手不过一个星期。身为畅销小说作家的露丝,负担十来次横越大西洋的长途电话当然不成问题,但以他们通话时间之长,这种交往方式确实相当昂贵,即使对露丝也不例外。对哈利而言,虽然他充其量从荷兰打过六次电话到佛蒙特,需要长时间交谈的远距离恋情,也会很快就让他破产,最起码他也担心,退休生活不能维持长久。所以早在抵达波士顿之前,他已经向露丝求过婚,以他行事归于平淡的一贯手法。这是哈利第一次求婚,他没有过这种经验。
“我想我们该结婚,”他对她说,“趁我完全破产之前。”
“好呀,如果你是认真的。”露丝答道,“不过别卖掉你的公寓,以防万一不成功。”
哈利觉得这建议很合理。他可以把公寓租给警界的同事,尤其以一个鞭长莫及的房东的立场,警察应该比干其他行业的房客都可靠。
哈利在波士顿进美国海关,一个星期未见露丝,加上进入异国的仪式,他产生第一丝疑虑。即使年轻情侣也不会在仅仅热烈做了四五天爱,外加一星期没见面之下,便冲昏了头贸然结婚!而如果连他都有疑虑,露丝的心情又是如何?
他的护照盖了章,还回给他。他看见一个告示说自动门坏了,但门还是开了,放他进入新世界,露丝在等他。一见到她,他的疑虑就一扫而空,在车上,她对他说:“我几乎要打退堂鼓,直到看见你。”
她穿一件橄榄绿的合身上衣,像马球衫一般贴身,但领口开得更低,哈利看见他送她的洛林十字架,两道横杠在灿烂的秋阳下闪烁。
他们往西开了将近三小时,几乎横越整个麻州,然后转往北方,进入佛蒙特。十月中旬,麻州枫红盛极一时,但愈往北方走,色彩就愈发黯淡,已是盛极而衰。哈利惊觉,季节无常的悲哀反映在那些植有林木的矮山丘上。消退的颜色预告,光秃秃的棕色树干即将成为景观的主角,不久,鼠灰色的天空下,常绿树就是唯一的色彩。不出六个星期,善变的秋会再改变,就要降雪了。即将来临的日子里,茫茫一片白,只有深浅参差的灰烘托着,充其量天空中会偶尔闪现几抹紫灰与靛蓝。
“我真等不及要看这儿的冬天。”哈利对露丝说。
“很快就会看见的。”她答道,“这儿的冬季总觉得永远过不完。”
“我永远不会离开你。”他道。
“不要死在我前头就好了,哈利。”
汉娜因为讨厌开车而不止一次勉强跟她不中意的男人来往。她不喜欢自己过周末,所以经常在周末拉着某个会开车的坏男朋友,从曼哈顿跑到佛蒙特去探望露丝。
这阵子,汉娜的男友档期正好开天窗,她通常不会容许这状况持续太久,但也只好找爱迪权充她的周末司机,他甚至还得先开车到曼哈顿接她。汉娜自觉有权要求爱迪开车送她去佛蒙特,她一向觉得自己有权要求任何事。既然露丝邀她跟爱迪一块儿去度周末,那么绕个路来接她(汉娜坚持),就怎么说都不至于太远或太不方便。
爱迪那么容易就被说服,她倒是有点意外,但爱迪另有盘算,跟汉娜同车四小时对他而言是正中下怀,甚至是天赐良机。这两个朋友(如果他们的关系适合这个字眼的话)实在等不及想听听对方对他们共同朋友新际遇的意见。他们受的惊吓着实不小,露丝竟突然宣布她爱上一个荷兰人,即将成婚,而这荷兰人还是个退休警察,而他们认识还不到一个月!
处于男友空窗期的汉娜的穿着,依她自己的说法是“随便”,也就是说,她的服装跟露丝一样朴素。露丝绝不会认为汉娜的穿着随便,但爱迪注意到,汉娜的头发一反往常,油腻腻地没洗,她也没化装,这很明显透露她正处于男友空挡期。爱迪也知道,汉娜要是有男朋友,任何男朋友,就不会找他搭便车。
四十岁的汉娜仍然“性”致勃勃,透着疲惫的眼神更予人这种印象。原本偏棕色而如今转为白金色的头发(被她动了手脚),加上突出的颧骨下方苍白的凹陷,夸大了那种永远伺机而噬的饥渴。肯定是性的饥渴,爱迪瞟了一眼座侧的汉娜,想道。她涂过护唇膏已有一阵子的上唇显得格外性感。她习惯用舌尖舔舔的唇上那一片细绒绒的金色汗毛,赋予她兽性的魅力,在爱迪体内搅起一阵突如其来、而他并不乐见的亢奋。
爱迪一向不认同汉娜的性吸引力,现在也还是不受引诱。但每当汉娜不那么刻意修饰,她的性诱惑反而更强烈。她生来腰身修长、纤细,乳房位置偏高,小巧、形状美,当她放任自己懒散时,她最不引以自豪的一面就会凸显出来:她就是一副天生注定要跟男人——一个接一个、一遍又一遍——上床的模样。整体而言,她对爱迪构成重大的性威胁,处于男友空窗期间,更是格外地厉害。
“一个他妈的荷兰警察!你能想象吗?”她道。
露丝只告诉他们,她第一次见到哈利是在她的新书签名会上,后来他找到她旅馆大厅里来自我介绍。想到露丝对于哈利的退休警察身份毫不在意,汉娜就气坏了(露丝比较有兴趣谈哈利的阅读经验)。哈利在红灯区巡逻了四十年,但露丝只说,这家伙此后就是她的专属警察了。“这种人跟那些妓女到底是什么关系?”汉娜问爱迪,爱迪尽可能专心开车,因为他不时就会忍不住偷瞟汉娜一眼。“我最讨厌露丝对我撒谎,或者不告诉我全盘真相,她是个大说谎家。”汉娜道,“说谎就是她他妈的职业,不是吗?”
爱迪又偷瞄她一眼,他绝不在她生气的时候打断她说话,爱迪最喜欢看汉娜生气。
汉娜瘫在椅子上,安全带把她的胸部清楚地划分为二,右边乳房被压得既扁且平,恍若无物。爱迪侧目看她,见汉娜没有戴胸罩。她穿一件贴身的真丝套头毛衣,两边袖口都磨烂了,高领也失了弹性,领口松垮垮围着脖子,更显出她的瘦。安全带拉扯下,毛衣紧贴她左胸,她左乳的乳头清晰可见。
“露丝从来没听起来那么快乐过。”爱迪闷闷不乐地说,想起她在电话上欣喜若狂的语气,他心痛得闭上了眼睛,不过他还记得自己在开车。满目焦红垂死的枯叶,在他是个可怕的警讯,红叶季已逝,他对露丝的爱也即将死亡吗?
“她对那小子着迷,这他妈的再明显不过。”汉娜道,“可是我们知道他多少?露丝又真了解他多少?”
“他可能是来淘金的?”爱迪提道。
“照啊!”汉娜喊道,“当然有可能!警察不贪污哪里会有钱?”
“而且他跟亚伦一样老。”爱迪说。听露丝那么快乐,他多少相信自己并没有爱上她,或者已经不爱她了。他自己也搞不清楚是什么感觉,必须看见她跟那个荷兰人在一起,才能确定。
“我从来不跟名叫哈利的男人约会,”汉娜道,“我可也不是完全没有标准的。”
“露丝说哈利跟葛拉姆相处好极了,”爱迪反驳道,“不管这是什么意思。”爱迪自知没有好好跟葛拉姆相处,很对不起露丝。他是个有名无实的教父。(除了露丝小时候他曾经花过一整天陪她,那还是因为露丝的母亲挑中那一天离她而去,爱迪始终在小孩面前觉得手足无措。)
“露丝会被任何‘跟葛拉姆相处好极了’的男人勾走。”汉娜附和道,但爱迪很怀疑自己使出这一招会管用,即使他真有这种本事。
“听说哈利教会了葛拉姆踢足球。”这是爱迪有气无力的赞美。
“美国小孩应该学投球,”汉娜道,“该死的欧洲小孩才喜欢踢球。”
“露丝说哈利读了不少书。”爱迪提醒她。
“我知道,”汉娜说,“也不过是个书迷。她这把年纪,早该不吃这一套了!”
她这把年纪?爱迪想道,他五十三岁,但外表显得更老。问题一部分出在他的身高——实际上是他的姿势——他总是驼背。他眼角的鱼尾纹伸展到太阳穴的凹处,虽然头没秃,他头发已全变了银灰色。
再过几年,他的头发就全白了。
汉娜侧眼看看他和他的鱼尾纹,鱼尾纹让人觉得爱迪一定经常眯着眼睛。他一直保持瘦削,但瘦却使他显老。他瘦得紧张,瘦得不健康。他看来就像愁烦得食不下咽。他也不喝酒,汉娜总觉得他是世间一切单调无聊乏味的缩影。
尽管如此,要是他偶尔勾搭她一下,她也会喜欢,这样汉娜就不会认为他性冷感。我一度以为他爱上露丝,真是神经病!汉娜想道。也许这天生苦命的家伙爱的就是“老”这档子事。他对露丝的妈妈一往情深多久了?
“玛丽昂今年几岁了?”汉娜突如其来地问。
“七十六岁。”爱迪想都不用想就答。
“她可能已经死了。”汉娜狠心地说。
“当然没有!”爱迪对大多数话题都没这么亢奋。
“一个他妈的荷兰警察!”汉娜又喊道,“露丝何不先跟他同居一阵子?干吗非跟他结婚不可?”
“我也不知道,”爱迪答道,“也许她结婚是为了葛拉姆。”
露丝等了两星期——也就是说,哈利实际住进佛蒙特的房子以后——才让哈利睡到她床上。她很担心葛拉姆早晨发现哈利在妈妈床上的反应。她希望儿子先熟悉哈利。但是葛拉姆见哈利睡在妈妈床上,直接就爬上床,挤在他俩中间。
“嗨,妈咪,哈利!”葛拉姆道。(这让露丝心碎,因为她当然还记得从前这孩子喊:“嗨,妈咪,爹地!”的情景。)然后葛拉姆摸摸哈利,向露丝报告:“哈利不冷耶,妈咪。”
汉娜听说哈利成功赢得葛拉姆的欢心,早就怀着妒意。汉娜以她自己的方式也跟葛拉姆处得很好。她不仅对这荷兰佬不信任,与生俱来的好胜心理也让她觉得,这警察抢走了她教子的信任与感情,更何况他连露丝的信任与感情也一道抢去了呢。
“老天,这段路他妈的开不完吗?”汉娜问。
爱迪很想说,他是从汉普顿出发的,他这趟开不完的旅程比汉娜还长两个半小时。但他只说:“我在考虑一件事。”这倒是实情。
爱迪想要买下露丝萨加波纳克的房子。泰德住在那儿那么多年来,爱迪一直刻意回避牧师巷。他从不曾开车从这个纪念着他毕生最刺激的夏季的房子前面经过。但泰德去世后,爱迪常专程把车开到牧师巷走一趟。柯尔旧宅挂牌出售,露丝也为葛拉姆在佛蒙特托儿所注册后,爱迪就不放过任何到这条街打个转的机会,他会把车速放慢到爬行。他也会骑脚踏车从露丝的房子前面过。
房子虽然还没卖掉,他只敢抱微弱的希望。这片地产价格贵得令人却步。蒙陶克公路滨海那一侧的房子,爱迪通通买不起,他只住得起公路另一边。更糟的是,他那栋位于枫树巷的二层楼灰瓦房,距布里奇汉普顿火车站旧址只有几百公尺。(虽然火车还通,车站已只剩地基了。)
爱迪家的景观就是邻居家的门廊、枯黄草皮、此起彼落的户外烤肉会、孩子的脚踏车,没有一丝海景。枫树巷这么内陆的地方,也听不见浪涛拍岸。他只听得见纱门砰然关上,孩子打架、父母叫骂,他也听得见狗吠(爱迪认为,布里奇汉普顿的狗实在太多了。)但他最常听见的却是火车。
火车从他家近处、枫树巷的北侧通过,所以爱迪根本无法利用小小的后院,他在前门廊上烤肉,瓦斯炉把一部分屋瓦和门廊上的灯都熏黑了。火车从那么近的地方经过,他熟睡时床都会摇晃,而他也很少睡熟。他在放酒杯的柜子上装了门,因为火车的震动会把杯子从架子上摇下来。(虽然他只喝健怡可乐,但他喜欢用酒杯喝。)也因为火车从这么近的地方经过,附近的狗经常被撞死,可是总有叫得更大声、更凶恶的狗取代,它们的叫声中蕴含着比死去狗儿更大的怨怼。
跟露丝的房子相较,爱迪简直是住在铁道旁边的狗屋。一切都让他难过。不仅露丝要搬家,他毕生的性爱巅峰纪念碑也即将出售,而他买不起。他不敢拿露丝的友谊或同情心下注,他做梦也不会去求她,帮个忙,降点价。
爱迪的梦想——清醒时他也念念不忘这个梦——是要求汉娜跟他合资买下这栋房子。幻想与绝望这一危险的组合,很不幸正合爱迪的个性。他不喜欢汉娜,她也不喜欢他;但爱迪想要这栋房子的意愿,却强烈到他企图邀她共同拥有!
可怜的爱迪。他知道汉娜邋遢。爱迪最讨厌脏乱,他甚至指定他雇用的清洁妇,打扫他那栋乏善可陈的房子之余,每当隔热垫沾染污点,不必洗,直接买新的更换。这名清洁妇也必须清洗和熨烫抹布。而早在汉娜无可避免地开始讨厌她那些男朋友前,爱迪就已经讨厌他们了。
他也见识过汉娜衣服(且不提内衣)扔得满屋子到处都是的景象。汉娜会在游泳池里裸泳和使用户外淋浴间。她会扔掉或吃掉爱迪冰箱里的剩菜,她自己的剩菜则会变绿长毛,直到爱迪出面解决。汉娜的电话费会高得吓人,但账单来时,爱迪必须在她赴杜拜(或其他类似的点)出差时代垫。(而汉娜的支票会跳票。)
汉娜还会为了使用主卧室跟爱迪吵架,而且她一定会获胜——理由是她跟男朋友需要那张特大号的床,她的衣服也需要更多的衣柜空间。但爱迪宽慰自己,他睡走廊另一头那间大客房就够了(反正他跟玛丽昂睡过那儿)。
而考虑到他大多数女性朋友的高龄,爱迪打算把泰德的工作室(后来变成亚伦的办公室)改装成卧室——因为跟他来往的若干身体欠佳的老女人,都爬不动楼梯。
爱迪直觉认为,汉娜会同意他用谷仓回力球场的旧址充当办公室,露丝曾经用这儿当过办公室,是吸引他的一大重点。由于泰德死在谷仓里,汉娜从来不涉足这儿。汉娜倒不是良心发现,而是迷信。何况汉娜只有夏季的周末才来住,爱迪却一年到头待在这儿。预期汉娜会经常不在家,才是爱迪考虑跟她共同持有这栋房子的主因。但他冒的险可大着呢!
“我刚说,我在考虑一件事。”爱迪重复道,汉娜根本没在听。
她眺望着沿路的风景,脸色愈来愈强硬,从无奈的冷漠逐渐变为明显的敌意。越过州界进入佛蒙特时,她忆起大学生活,怒目圆睁,仿佛校方和佛蒙特州都亏待了她,虽然露丝一定会说,汉娜的四年大学生活过得那么混乱而充满挫折,只能怪她自己乱搞男女关系。
“我在考虑一件事。”爱迪又说了一遍。
“我也是,”汉娜对他说,“难道你以为我在打瞌睡?”
爱迪还没来得及回答,班宁顿战争纪念碑就出现在眼前,它扁针似的造型,高耸在市内其他建筑物和四周山丘之上。这座碑纪念的是青山军击败英军那场胜利。汉娜一直很讨厌它。
“谁会住这种烂地方?”她问爱迪,“一转身就看见那个大阳具竖在那儿!住这儿的男人保证都有大阳具情结。”
大阳具情结吗?爱迪想道。汉娜愚蠢、粗俗的言词,让他很不舒服。他怎么可能会考虑跟她同住一个屋檐下?
目前爱迪的老女朋友——柏拉图式恋情,但不知道还会维持多久——是亚瑟·巴丝康太太。虽然她的丈夫慈善家亚瑟·巴丝康已去世多年,曼哈顿人还是称呼她亚瑟·巴丝康太太。亚瑟·巴丝康太太——爱迪和她最亲密的朋友圈都喊她“麦琪”——仍在继续亡夫的慈善事业,而她在正式的筹款场合露面,总有个比她年轻许多的未婚男子贴身做伴。
最近几个月,轮到爱迪担任巴丝康太太的护花使者。他以为自己被挑中是因为性事方面不活跃。但最近他却愈来愈没有把握。说不定反而是因为爱迪把自己写成在床笫间体贴入微才吸引巴丝康太太;爱迪擅写,最近那本《难缠的女人》尤其刻画得淋漓尽致,年轻男子如何把老女人性需求照顾得服服帖帖的细节(巴丝康太太现年八十一岁)。
不论巴丝康太太对爱迪感兴趣的真正原因何在,只要有汉娜在,爱迪就不可能邀巴丝康太太到他们共有的房子去。汉娜不仅会脱光衣服游泳,还可能把自己白金色头发和深褐色阴毛之间的颜色差异,主动拿出来讨论,这是她截至目前为止还没有沾惹过的题目。
“我想我该把我他妈的阴毛也给染了。”爱迪可以想象汉娜会对巴丝康太太说这种话。
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他喜欢跟年纪大的女人交往,主要当然因为她们比他同年龄——汉娜那种年龄的就更别提了——的女人有教养。(根据爱迪的标准,连露丝也不够“有教养”。)
“你在考虑什么事?”汉娜突如其来地问。半小时以内,他们就会见到露丝和她的警察了。
也许我应该再好好考虑一下,爱迪想道。反正周末结束时,他还会开四小时车,载汉娜回曼哈顿,够时间提出合购房子的话题。
“我忘记了,”爱迪说,“待会儿就会想起来的,我确定。”
“那你这回的天人交战不够激烈啰!”汉娜开他玩笑,殊不知找她合买房子这档子事,实际上是爱迪有生以来最激烈的一次天人交战。
“话说回来,我也未必想得起来。”爱迪又添了一句。
“也许你在构思新小说?”汉娜试着提示。她又用舌尖舔了一下嘴唇上方的金色绒毛:“某个年轻男人跟某个老女人……”
“真好笑。”爱迪道。
“防御心别那么强,爱迪。”汉娜说,“我们暂且忘记你对老女人的兴趣……”
“随你说,我无所谓。”爱迪道。
“有一点我很感兴趣,”汉娜继续道,“你交往的那些老女人,那种他妈的七十、八十好几的,还有性能力吗?她们真的还想搞吗?”
“有一部分还有性能力,也有一部分还想搞。”爱迪提高警觉说。
“我就怕你这么说,我真不懂!”汉娜道。
“你想你自己七八十岁的时候,会没有性能力吗,汉娜?”
“我连想都不愿意去想,”汉娜宣称,“回头再谈你的兴趣。你跟你的老女朋友在一起,例如巴丝康太太吧……”
“我没跟巴丝康太太上过床!”爱迪打断她。
“好嘛,好嘛,还没,就算没有好了。”汉娜道,“可是假设你有做,早晚会做。或者假设你跟另一位老太太做,七八十岁的老太太。我要问的是,你在想什么?你看着她真的觉得受吸引?或者你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心里想的是别人?”
爱迪的手指作痛,他没来由地把方向盘握得死紧。他想着巴丝康太太位于第五大道和九十三街口的公寓。他记得所有的照片,她小时候、少女时代、年轻的新娘、年轻的母亲、不那么年轻的新娘(她结过三次婚)、年轻的祖母。每次看到麦琪·巴丝康,她漫长人生的每一阶段就历历如在爱迪眼前。
“我尝试看到一个完整的女人,”爱迪告诉汉娜,“我当然知道她年纪大了,可是还有照片,还有相当于照片的我们对别人生活的想象。我看到一个完整的人生。我可以想象她比我还年轻时的模样,因为总有若干牢不可破、不受年龄影响的姿态、表情。老女人不会无时无刻都当自己是老女人,我也一样。我试着从她身上看见她完整的人生。完整的人生中有很多动人的东西。”
他停下不讲,不仅因为他自觉尴尬,也因为汉娜在哭。她道:“没有人会用这种方式看我。”
这种时候爱迪就该撒谎,但他说不出口。没有人会用这种方式看汉娜。他试着想象她六十岁,姑且不论七十或八十,届时她生猛的性欲会转化成……嗯,有什么转化的可能?汉娜的性欲永远就只是生猛而已!
爱迪从方向盘抽出一只手,拍拍汉娜的手。她双手在膝上绞扭,但爱迪一碰她,她就说:“手放在他妈的方向盘上,爱迪。只不过因为我现在没有男朋友……”
有时爱迪就是因为同情心太过丰富而惹得麻烦上身。他打从内心一个宽大得危险的角落相信,汉娜真正需要的不是新男朋友,而是一个好朋友。
“我刚才在考虑,我们说不定可以合买一栋房子。”他提议道。(幸好开车的是他,不是汉娜,否则她一定会把车开到马路外面去。)“我考虑,我们可以联手买下露丝萨加波纳克那栋房子。我相信我们当然不可能……嗯,住在那儿的时间经常重叠。”
汉娜确实弄不懂爱迪究竟提的是什么样的建议。以她脆弱的心理状态,第一个反应就是以为爱迪比勾搭她更进一步,乍听之下,似乎他要跟她结婚。但爱迪说得越多,汉娜就越加困惑。
“重叠?”汉娜问,“他妈的‘重叠’是什么意思?”
爱迪见她听不懂,不由得慌张失措。他脱口而出:“你可以睡主卧室!我用那间大的客房就好了,就是走廊尽头的那间。泰德本来那间工作室,也就是亚伦的办公室,改装成楼下的卧室会很合适。那我也就满意了。”他停下来喘口气,又冒冒失失说下去:“我知道你对谷仓,也就是原来的回力球场的感觉。我可以在那儿工作,把它当我的办公室。屋子其他部分,你知道,整栋房子,我们就平分。当然,夏季我们得应付周末的客人。你知道,你的朋友啦,我的朋友啦!可是如果你基本上喜欢在汉普顿有栋房子,我想,我们两个合力,我们会买得起。露丝也会很高兴。”他变得有点不知所云:“再怎么说,她跟葛拉姆可以来拜访我们,换言之,对露丝而言,不必完全放弃这栋房子。我指的是,露丝和葛拉姆和那个警察。”爱迪说了半天,仍然无法从汉娜震惊的表情判断,她是仍然听不懂他的意思,或忽然晕车。
“你是说,我们要变成他妈的室友?”汉娜问。
“一半一半。”爱迪大声道。
“可是你会一直住在那儿,对不对?”汉娜的精明出乎爱迪的预期。“你凭什么说‘一半一半’,如果我只来过夏天和偶尔度个周末,可是你他妈的全天候住那儿?”
我早该想到!爱迪想道。他试着把汉娜当朋友,可是她却已经开始讨价还价!这样行不通的!他方才闭嘴就好了!但他只说:“如果你不分担一半,我买不起。也许我们两个加起来也买不起。”
“那栋蠢房子哪里值那么多钱!到底多少钱?”汉娜道。
“很多。”爱迪道,但他也不知道答案。以他一人之力绝对负担不起,他只知道这一点。
“你想买可是不知道多少钱?”汉娜问。
起码她不哭了。汉娜赚的钱可能比他多,爱迪想道。她的记者生涯很成功,虽然没什么名望,她报道的题材大多是垃圾,不会带来名望。她最近为一份重要杂志(爱迪其实认为任何杂志都当不起“重要”的形容词。)所写的封面故事,谈关于全美大小监狱感化不了罪犯的问题。不仅文章本身引起广泛争议,汉娜也跟一个有前科的男人发生一段露水姻缘。事实上,这个前科犯正是她的前任坏男朋友,八成该为她目前身心交瘁的状况负责。
“很可能你一个人就买得起那栋房子。”爱迪惆怅地对汉娜说。
“你要那栋房子做什么?”她问:“它对我可不是什么他妈的装满甜蜜回忆的宝库!”
也许我得不到房子,不过起码我不用跟她一块儿住!爱迪想道。
“老天,你真是个怪胎,爱迪。”汉娜道。
这是十一月的第一个周末,但经过莫顿农庄往露丝门前的上坡土路两旁,所有的树叶子都掉光了。浅灰色的枫树和白色的桦树裸露着光秃秃的枝干,似乎因为预期雪的来临而颤抖不已。气温已相当低。在露丝家前面的车道上下了车,汉娜紧抱双臂站着,等爱迪打开后车厢。他们的皮箱和大衣都在后车厢里,纽约的天气,还不用穿大衣。
“他妈的佛蒙特!”汉娜道,她牙齿捉对儿打战。
劈柴的声音引起他们注意。厨房门口,院落里扔着两三捆待劈的硬木,旁边有一个比较小、比较整齐、逐渐成形的柴堆。最初爱迪还以为那个正在把木头劈好、砌好的人,是替露丝管家的莫顿,汉娜也这么想,直到那砍柴汉子的某些方面引起她注意。
他工作非常专心,甚至没注意到爱迪的车开进来。这人只穿一条牛仔裤和一件T恤,卖力工作使他不觉寒冷,事实上他还在冒汗。他劈柴和堆柴的手法井井有条。如果一块木头周径不大,他就把它笔直放在柴桩上,用斧头劈成直条。如果木块太粗,他一眼就看得出来,他就放在柴桩上,用楔子和大槌劈开。乍看他对这些工具都已得心应手,其实哈利劈柴不过一、两个星期的资历,他从来没亲自干过这种活。
哈利喜欢劈柴。每记斧头或大槌落下,他都预见要生成的那炉火。汉娜和爱迪看来,他是如此强壮和专注,似乎劈一整天木柴都不会倦。他看起来什么事都可以做上一整天,甚至一整夜,汉娜想道。她忽然后悔没有涂护唇膏,起码也该洗洗头发,上一点妆,她后悔没戴胸罩,穿一身像样的衣服。
“想必这就是那个荷兰人,露丝的警察。”爱迪悄声对汉娜道。
“还用你说。”汉娜悄声答道。她一时忘了爱迪并不知道她跟露丝私下的游戏。“听见那声音吗?”她问爱迪。后者照例一脸的惶惑。汉娜告诉他:“我的内裤,滑落到地上了。就是那声音。”
“喔!”爱迪道。这女人真粗俗啊!谢天谢地不必跟她合住一栋房子了!
哈利听见了他们。他放下斧头走过来,他们像孩子般站着,不敢离开汽车周遭,哈利走过来,从汉娜发抖的手中接过手提箱。
“哈罗,哈利。”爱迪好容易启齿。
“两位一定是爱迪和汉娜。”哈利道。
“还用你说。”汉娜说,可是她的声音变得像小女孩,完全不像她。
“露丝就说你会这么说!”哈利告诉她。
好啦,现在我懂了,谁不会呢?汉娜想道。但愿我先遇见他就好了!但她内心有个总是破坏她的自信的声音告诉她,即使她先遇见哈利,他也不会对她感兴趣,充其量一个晚上。
“很高兴见到你,哈利。”汉娜使尽全身力道,只说出这句话。
爱迪看见露丝出来迎接他们,她也抱紧双臂御寒。她的牛仔裤上洒了些面粉,额头上也抹了一道白,是用手背拨开乱发时沾到的。
“嗨!”露丝喊道。
汉娜从未见过露丝这种模样,比快乐更上一层。
这就是爱情,爱迪想道;他从未如此沮丧过。看着露丝,他不觉得露丝哪一点像玛丽昂,他怎么可能以为自己爱上她?
汉娜眼睛瞟来瞟去,先是贪婪地望着哈利,再是妒忌地瞪着露丝。他们他妈的在恋爱呢!她发觉,不由得自怨自艾。
“你额头上有面粉,宝贝。”汉娜亲吻露丝时告诉她。“听见那声音吗?”她悄声对老友道,“我的内裤滑到地上了,不,事实上是飞快撞到地上去了!”
“我也是。”露丝羞红着脸说。
露丝找到了,汉娜想道,她一直追求的那种生活。她找到了。但她只对露丝说:“我得洗洗头发,宝贝。还要化一点妆。”汉娜已经不看哈利了,看他让她觉得受不了。
然后葛拉姆冲出厨房,向他们跑来。他一把抱紧汉娜臀部,差点没把她撞翻,这是个很受欢迎的转折。“这个小没规矩的是谁呀?”汉娜呼喝道:“不会是我的小教子吧,长太大了嘛!这小没规矩的是谁呀!”
“是我!是葛拉姆!”葛拉姆喊道。
“你不是葛拉姆吧,你长这么大!”汉娜说,将他抱起来亲他。
“耶,是我啦,是葛拉姆!”葛拉姆欢呼。
“要说‘是’,不要说‘耶’,宝贝。”汉娜轻声对孩子道。
“是,是我——是葛拉姆!”孩子重复道。
“来吧,带我去看我的房间,葛拉姆。”汉娜说,“帮我开浴室的水龙头,我要洗头。”
“你哭了吗,汉娜?”孩子问。露丝看看汉娜,汉娜掉开头。哈利和爱迪站在厨房门口,欣赏逐渐成形的柴堆。
“你还好吗?”露丝问她的好朋友。
“没事。爱迪刚邀我跟他一块儿住,不过他实际上不是那个意思。他只要我当他的室友。”
“真奇怪。”
“唉,你知道的还不到一半呢!”汉娜说,同时又亲亲葛拉姆。
葛拉姆抱起来很觉沉重,她不习惯抱四岁大的小孩。汉娜转身走进屋子,找到自己的房间,准备入浴,把自己浸泡在对爱情模样最新鲜的记忆之中,以防万一有一天这种事轮到自己头上。
轮不到她的,汉娜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