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丝的右眼
以卒子而言,爱迪的问题还真多。玛丽昂感染康复,他们又可以做爱后,爱迪问她患的是何种“感染”?
“是尿道炎。”玛丽昂告诉他。她基于崇高的母性——没有向他透露一则恼人的消息:这次感染乃是他性欲需索无度所致。
他们刚以玛丽昂喜欢的姿势做完爱。她喜欢坐在爱迪身上——玛丽昂称之为“骑”他——因为她喜欢看到他的脸。不仅因为爱迪的表情令她着迷,也因为他的表情一直令她联想到汤姆斯和提摩西。她也主动地一再跟他道别,因为她对他用情之深,已超出她的预期。
玛丽昂当然知道自己对爱迪的影响——这让她担心。但看着他,跟他做爱——尤其是在跟他做爱的时候看着他——她总觉得像是看着自己重新点燃(虽然为时短暂)的性生活即将告终。
她不曾告诉爱迪,在他之前,除了泰德,她没有跟别人做过爱。她也没有告诉爱迪,儿子死后,她只跟泰德做过一次爱,而那一次——完全出于泰德主动——纯粹以受孕为目标。(其实她并不想怀孕,但伤心绝望之下,无法抗拒。)自从露丝诞生,玛丽昂就再也没有半点性欲。爱迪出现后,玛丽昂对一个令她联想到儿子的羞涩男孩所做的慈善行为,发展成一段使她自己受益匪浅的恋情。虽然爱迪提供的兴奋与满足,出乎她意料之外,但从这男孩身上获得的欢娱,并不足以说服她改变计划。
她放弃的不仅是泰德和露丝。向爱迪道别的同时,她也告别了一切种类的性生活。她向性道别,虽然活到三十九岁,她才头一遭领略到性的乐趣。
一九五八年夏,玛丽昂不仅和爱迪一般高,她也注意到自己比他重,爱迪极瘦。玛丽昂采取在上的姿势,居高临下,可以感觉到自己的体重和力量都集中在臀部,爱迪定定地在下方,有时她觉得自己才是穿刺插入的一方,事实上,她臀部的动作是他们之间唯一的动作——爱迪不够强壮,无法将她从他身上托起。有一阵子,玛丽昂不仅觉得自己插入了男孩体内,也很确定自己已将他麻痹。
每当她根据他屏息的方式,判断他即将进入高潮,她就会让体重落下,伏在他胸前,紧抱住他肩膀,将他转到她上方,因为她忍受不了目睹他达到高潮时脸部表情的变化。那种变化中有股极端类似预期到痛苦打击的意味。她受不了听他呻吟——他每次都会呻吟。像小孩子在进入更深沉的睡眠阶段前,半睡半醒间发出的喊声。玛丽昂跟爱迪交往期间,只有在这一再重复的瞬间,她会感到一瞬即逝的疑虑。只有爱迪这种类似婴孩的叫声,会让她产生罪恶感。
事后,爱迪会侧身而卧,脸抵在她胸前,玛丽昂爱抚他的头发。即使这种时候,她还是克制不住检视爱迪发型的冲动——她在心里叮咛自己,下次要记得叫理发师把后面多剪掉一点。然后她修正给自己的叮咛。夏季快结束了,不会有“下次”了。
这时,爱迪问了他当晚的第二个问题。“告诉我那场意外是怎么回事。”他说,“我是说,你知道是怎么发生的吗?是谁的错?”
一秒钟前,他还隔着她的胸脯觉得她的心脏顶着他的太阳穴跳动。但爱迪忽然觉得玛丽昂的心跳停止了。他抬头看她的脸,她已经翻过身去背对着他。这一次,她的肩膀一点也不抖,她的背脊挺直、肩膀僵硬。他绕到床的另一边,跪在她身旁,盯着她的眼睛,眼睛是睁开的,但眼神在遥不可及之处,她熟睡时丰满而微开的嘴唇,现在抿得又薄又紧。
“对不起,”爱迪低声说,“我再也不问了。”但玛丽昂仍维持原状——脸像一张面具,身体像石块。
“妈咪!”露丝喊道,可是玛丽昂没听见——连眼睛都不眨。爱迪僵住了,等着孩子的小脚步声穿过浴室而来。但露丝没下床。“妈咪!”她又喊了一声,这次有试探的意味。爱迪光着身子,蹑手蹑脚走进浴室。他拿了一条浴巾裹在腰上——这一选择比灯罩高明多了。然后他尽可能不出声地退往走廊。
“爱迪吗?”孩子轻声问,像在说悄悄话。
“是的。”爱迪应声,他认了,把浴巾拉拉紧,光着脚穿过浴室,走进小孩房里。他唯恐玛丽昂那种呆滞的表情,会让已经开始害怕的露丝受到比原先更大的惊吓。
露丝坐在床上,爱迪走进来,她没动弹,只问:“妈咪在哪儿?”
“她睡着了。”爱迪撒谎。
“哦,”露丝说,她用目光向爱迪腰上的浴巾示意,“你刚洗了澡?”
“是啊!”他再度撒谎。
“哦,”露丝说,“我刚梦见的是什么呢?”
“你刚梦见的是什么呢?”爱迪笨拙地重复,“呃,我不知道。做梦的又不是我。你梦见了什么?”
“你告诉我。”这孩子坚持。
“可是做梦的是你。”爱迪强调。
“哦!”露丝说。
“要喝水吗?”爱迪问。
“好吧!”她等他从水龙头里放出冷水,装在杯子里递给她。把杯子递还他时,她又问:“脚脚哪里去了?”
“在照片里,一直在那儿。”
“它们出了什么事?”
“没事。”爱迪向她担保,“你要去看看吗?”
“好啊!”露丝应声,伸出双臂,她要人抱。爱迪把她从床上抱起来。
他们一块儿穿过没开灯的走廊,幽暗中,他们还是感觉到了两旁照片中男孩脸上变化多端的表情。走廊尽头爱迪房里射出的光线,明亮得像火炬。爱迪抱着露丝走进浴室,他们无声地看着玛丽昂在伏尔泰码头大饭店的那张照片。
然后露丝说:“这是一大清早,妈咪刚睡醒。汤姆斯和提摩西爬到了被子底下。爹地照相——在法国照的。”
“在巴黎,是的。”爱迪说。(玛丽昂告诉过他,旅馆位于塞纳河畔。那是玛丽昂第一次去巴黎——也是两个儿子仅有的一次。)
露丝指着较大的一只光脚。“汤姆斯。”她说。然后指向较小的那只脚,等爱迪开口。
“提摩西?”爱迪猜。
“对啦,”小女孩说,“可是你把脚脚怎么了呢?”
“我?没有呀!”
“好像是纸,小纸片。”露丝说。她在浴室里搜索,她要爱迪放下她,以便搜索纸篓。但自从爱迪拿掉那两张纸片,女仆已经清理过房间不知多少次了。最后露丝又向爱迪伸出手臂,他再度抱起她。
“希望不要再发生这种事了。”四岁的露丝说。
“说不定根本没有发生过,说不定只是一场梦。”爱迪告诉她。
“不是。”
“好神秘。”
“不是,就是纸。两张纸。”露丝不断地对照片挤眉弄眼,要它改变。许多年后,爱迪发现小说家露丝走的是写实路线,不由得大感意外。
最后他忍不住问:“你要不要回去睡觉?”
“要。”露丝说,“可是要把照片带走。”
走廊似乎比刚才更黑了,主卧室的小夜灯光线,透过露丝的房间射出来,暗蒙蒙的。爱迪一手拿照片,只用一手抱露丝,觉得非常沉重。
他把露丝抱回床上,把照片搁在五斗柜上,正对着露丝,但她嫌远,看不清楚。最后爱迪替她把照片搁在靠近床头的小脚凳上,她才满意地睡去。
爱迪回房前,又去探视玛丽昂一眼。她的眼睛闭上了,嘴唇在睡梦中微启,身体也不再僵硬。床单只盖住了她的臀部,上半身赤裸着。夜很温暖,但爱迪还是替她用床单盖好胸部,让她显得比较不那么放荡不羁。
爱迪累得一躺上床就睡着了,浴巾还围在腰际。早晨他被玛丽昂叫他的声音惊醒——她尖声喊着他的名字——他还听见露丝歇斯底里的哭声。他急忙跑过去(仍围着浴巾),只见玛丽昂和露丝都在浴室,洗面盆染着鲜血,到处都是血,染在孩子的睡衣上、头发上、脸上。血都来自她右手食指上的一道伤口。手指的第一个关节处割伤见到了骨头,但割痕很直、很细。
“她说是玻璃,”玛丽昂告诉爱迪,“可是伤口里没有玻璃。什么样的玻璃,亲爱的?”玛丽昂问露丝。
“照片,照片!”露丝哭道。
显然是她企图把照片藏在自己的小床底下时,镜框撞倒在床上——或小矮凳上。玻璃碎了,但照片未受损,只沾了几点血迹。
“我做了什么?”露丝不住口地问。爱迪抱着她,等她妈妈换好衣服,然后轮到玛丽昂抱露丝,等爱迪更衣。
露丝已经不哭了,她关心照片犹胜于自己的手指。他们从破碎的镜框里取出染血的照片,带在车上,因为露丝要带照片去医院。玛丽昂为露丝做心理准备,可能得缝合,至少还得打一针。事实上打了两针,缝合前打一针麻醉剂,事后再打一针破伤风。虽然伤口很深,却很干净又很细,玛丽昂确信顶多只要缝个两三针,不致留下明显的疤痕。
“什么疤痕?”露丝问,“我会死吗?”
“不会,你不会死的。”妈妈向她保证。
然后话题就转到了修理照片上。看过医生后,他们要把照片送到南汉普顿的镜框店,留在那里,以便配新镜框。露丝又哭了起来,因为她不愿意把照片留在店里。爱迪解释,照片要重新上雾面、装新框、配新玻璃。
“雾面是什么?”露丝问。
玛丽昂给露丝看沾了血迹的照片,露丝又问,为什么血不是红色的。血已经干了,变成了咖啡色。
“我也会变成咖啡色吗?”露丝问,“我快死了吗?”
“不会的,不会的,亲爱的。不,你不会的。”玛丽昂不断对她说。
给露丝打针和缝合(只缝了两针),不消说,哭叫一番是免不了的。医生对伤口的笔直叹服不已。右手食指的肉垫正好切成两半,即使外科医生拿手术刀,要切得这么恰好正中,也不容易。
照片送到镜框店后,露丝乖乖坐在妈妈膝上,爱迪迎着叫人睁不开眼睛的朝阳,把车驶回萨加波纳克。玛丽昂拉下了乘客座上的遮阳板,但露丝个头矮,阳光直射她的眼睛,她只好转过脸来面对母亲。忽然玛丽昂开始紧盯着女儿的眼睛看——拼命看着露丝的右眼。
“怎么了?”爱迪问,“她眼睛里有东西吗?”
“没事。”玛丽昂说。
孩子蜷在母亲胸前,玛丽昂用手替她挡太阳。露丝也哭累了,回萨加波纳克途中,她就睡着了。
“你看见了什么?”爱迪问目光又变得遥远(但已经不像前一晚爱迪问起她儿子意外事故时那么遥远了)的玛丽昂,“告诉我。”
玛丽昂指指她右眼虹彩的缺陷,那块经常受爱迪赞赏的黄色六角形,他不止一次告诉她,他爱她眼睛里那个小黄点——在无法预测角度的某种光线下,它会使她的右眼从蓝色变成绿色。
虽然露丝的眼睛是棕色的,玛丽昂看到她右眼虹彩里有一模一样的黄色六角形。露丝对着阳光眨眼时,小黄六角形也展现出把她的右眼从棕色变成琥珀色的魔力。
玛丽昂仍然把睡着的女儿紧拥在胸前,一只手为她遮挡脸上的阳光。爱迪从未见过玛丽昂跟女儿如此亲昵。
“你的眼睛非常……出众。”爱迪说,“好像胎记,但是更神秘……”
“可怜的孩子!”玛丽昂打断他,“我不要她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