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母的小孩

无母的小孩

四岁孩子对时间的理解很有限。露丝只知道母亲跟哥哥的照片不见了,她很快就想着要问,母亲跟照片什么时候会回来。

但是连四岁孩子也感觉得到,玛丽昂不会再回来了。那个星期五,甚至日常流连在海岸上的向晚天光也仿佛停驻了,好像天不会黑了。而那些挂钩——以及壁纸上的长方块痕迹——更加深了照片一去不返的印象。

要是玛丽昂把墙上的东西全都拿光了,那倒也好。挂钩就像一座被摧毁的心爱城市的地图。再怎么说,汤姆斯和提摩西的照片构成了露丝生命的主轴——包括她第一次听《老鼠墙后爬》的经验在内。她无数的问题只换回了唯一一个叫人最最不满意的答案,丝毫不能给她慰藉。

尤其是艾丽丝,读完爱迪提供的文字叙述后,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她只能可怜兮兮地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重复:“我不知道。”

露丝还有很多问题:“照片现在在哪里?玻璃会不会破掉?妈咪什么时候回来?”

以露丝对时间的有限理解,什么样的答案能让她安心呢?说“明天”可能最管用,但只到明天来临和结束时为止。玛丽昂不会回来的。跟四岁的孩子说“下星期”、“下个月”、“明年”,都没有效——她不会懂。露丝的妈咪不会回来了——三十七年内都不会回来了。

“我想玛丽昂不打算回来了。”终于有机会独处时,泰德对爱迪说。

“她告诉过我她不回来了。”爱迪说。他们在泰德的工作室里,泰德替自己倒了一杯酒,也打电话给雷纳迪斯大夫,取消了回力球之约。(“我今天不能打球了,戴夫——我老婆跑掉了。”)爱迪忍不住告诉泰德,玛丽昂原本确信泰德会搭雷纳迪斯的便车从南汉普顿回家。而当泰德回答他去了书店,爱迪就经历了他毕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宗教启示。

有七八年时间——持续到大学毕业,但没有持续到研究所毕业——爱迪的宗教信仰没有表现于外,但实际上非常虔诚,他深信上帝或某种神秘力量,使泰德看不见自家的雪佛兰就停在书店斜对角。(如果这不算奇迹,那什么才算?)

“所以,她在哪儿?”泰德晃着酒杯里的冰块问。

“我不知道。”爱迪答。

“别跟我撒谎!”泰德吼道。他没放下杯子,用空着的手给了爱迪一记耳光。爱迪照玛丽昂的吩咐做了。他握紧拳头——有点迟疑,因为他从来没打过人——猛地一拳打在泰德鼻子上。

“上帝!”泰德喊道。他转了几圈,把饮料都泼洒出来了。他用冰冷的杯子贴着自己的鼻子。“天啊,我不过用手掌打你,你却握紧拳头打我鼻子。上帝呀!”

“玛丽昂说,这样你就会停手。”爱迪告诉他。

“‘玛丽昂说’,”泰德重复道,“天啊,她还说了什么?”

“我正要告诉你,”爱迪说,“她说你不需要记住任何我告诉你的事,因为律师会跟你再说一遍。”

“如果她以为她有屁个机会争取到露丝的监护权,她最好想清楚点!”泰德吼道。

“她不想争露丝的监护权,”爱迪解释,“她连试都不想试。”

“她跟你说的?”

“我跟你说的每件事都是她跟我说的。”

“什么样的母亲连小孩的监护权都不要?”泰德厉声道。

“这她没跟我说过。”爱迪承认。

“上帝……”泰德要发表长篇大论。

“关于监护权,只有一件事,”爱迪打断他,“你必须注意少喝酒。不能再被吊销驾照了——如果你再醉酒驾车被逮到,你就会丧失露丝的监护权。玛丽昂要确保露丝坐你的车不至于不安全。”

“她算老几,认为我会让露丝不安全?”泰德吼道。

“我相信律师会解释,”爱迪说,“我只是转告玛丽昂的话。”

“她跟你鬼混了一个暑假,还有谁会相信她?”泰德问。

“她说你会说这种话的,”爱迪说,“她说她知道好几个冯恩太太这一类的女人会愿意出面作证,如果逼不得已的话。但她不想争露丝的监护权。我只告诉你,你得注意少喝点。”

“好啦,好啦。”泰德一饮而尽杯中的残酒。“天啊!她干吗要拿走所有的照片?有底片呀!她可以拿走底片,重新冲洗不就得了。”

“她把所有的底片也都拿走了。”爱迪告诉他。

“她真该死!”泰德喊道。他大步冲出工作室,爱迪跟在后面。底片跟原始照片放在一起,总共约有一百个信封,都放在厨房和餐厅中间一个小房间里的卷帘式附盖书桌里,那是玛丽昂算家用账目的地方。泰德和爱迪都看见,那张书桌整个都不见了。

“我忘了这个部分,”爱迪说,“她说那是她的书桌——她就只要那一件家具。”

“我才不在乎他妈的书桌!”泰德怒吼道。“她不可以既拿走相片,又拿走底片。他们也是我儿子!”

“她说你会这么说的,”爱迪告诉他,“她说你要露丝,她不跟你争,所以露丝归你,儿子归她。”

“我应该得到一半的照片,看在老天的分上。上帝……露丝呢?露丝难道不能得到一半的照片吗?”

“玛丽昂没提到这件事。”爱迪承认,“我相信律师会解释的。”

“玛丽昂讨不到便宜的,”泰德说,“车子都登记着我的名字——两辆车都在我名下。”

“律师会通知你宾士车的下落。玛丽昂会把钥匙寄给律师,律师会告诉你车停在何处。她说她不需要车子。”

“她会需要用钱,”泰德阴狠地说,“钱从哪里来?”

“她说律师会告诉你她要多少钱。”

“天哪!”

“你反正本来就计划要离婚,不是吗?”

“那是玛丽昂的问题,还是你自己的问题?”

“我的。”爱迪承认。

“只说玛丽昂要你转告的事就可以了,爱迪。”

“她没叫我去拿照片。”爱迪说,“那是露丝和我的点子。露丝先想到的。”

“这点子很棒。”

“我是替露丝着想。”

“我知道——谢谢你。”

他们沉默了一两秒钟。他们听见露丝在没完没了地跟保姆缠夹不清。这个节骨眼上,艾丽丝似乎比露丝还濒临崩溃。

“这个呢?讲给我听!”露丝命令道。泰德和爱迪都知道,露丝想必是指着某个挂钩,她要保姆给她讲失踪的照片的故事。艾丽丝当然不会记得露丝指定的钩子上挂的是哪张照片。大部分照片背后的故事,她也不甚了解。“讲给我听!这个呢?”

“对不起,露丝,我不知道。”艾丽丝说。

“这张照片汤姆斯戴着高帽子,”露丝粗暴地对保姆说,“提摩西想摸汤姆斯的帽子,但是够不到,因为汤姆斯站在皮球上。”

“啊,你记得呀?”艾丽丝说。露丝会记得多久?爱迪想道。他看着泰德又倒了一杯酒。

露丝继续道:“提摩西把球踢走了,汤姆斯摔了一跤。汤姆斯很生气,他们开始打架。每次打架汤姆斯都会赢,因为提摩西个子比较小。”

“照片有拍到他们打架吗?”艾丽丝问。

问错了,爱迪知道。

“没有啦,笨!”露丝尖叫。“打架是拍完照以后的事啦!”

“哦,对不起……”艾丽丝说。

“要来一杯吗?”泰德问爱迪。

“不要。”爱迪说,“我们该开车去车屋,看看玛丽昂留下了什么东西。”

“好主意,你开车。”

起先他们在那栋阴沉的出租屋里什么也没找到。玛丽昂只拿走了几件她放在那儿的衣服,但是爱迪每想及她处置那件粉红开司米羊毛外套和粉紫色内衣的方式,一辈子都觉得感激。玛丽昂暑假搬到车屋的少数几张照片,只留下了一张,就是床头那张汤姆斯和提摩西在埃克塞特的合照,那是他们在埃克塞特的最后一年,即将步入成年的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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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昂曾轻声翻译:“男孩来这里,变成男子汉。”

照片下就是爱迪性启蒙的地方。玻璃上贴了一张纸条,绝对无误是玛丽昂的笔迹。

给爱迪

“给你?”泰德喊道。他把纸条扯下,用指甲抠下玻璃上残留的胶带。“好吧,不是给你的,爱迪。他们是我的儿子——这是我唯一的一张他们的照片。”

爱迪没有争辩。不需要照片他也记得住那句拉丁文。他还会在埃克塞特待两年,经常有机会从这句铭文下经过。他也用不着汤姆斯和提摩西的照片,他要记住的不是他们。不需要他们他也会记得玛丽昂,他只认识已失去他们的她,虽然他们的存在是不可否认的。

“当然,照片是你的。”爱迪说。

“他妈的当然是。”泰德对他说,“她怎么会想到要送给你?”

“我不知道。”爱迪撒谎。一天之间,“我不知道”成了所有人回答所有问题的方式。

于是汤姆斯和提摩西在埃克塞特正门口的合照,就归泰德所有。这可比挂在露丝房里的两只小脚完整多了。泰德在主卧室随手挑了一个空钩子,把儿子的照片挂了上去。

泰德和爱迪离开盖在车库上方的寒酸公寓时,爱迪拿走了几件自己的东西——他要收拾行李。他等着泰德叫他滚蛋,泰德也真如预料的,在回家途中问他:

“明天是星期几——星期六吗?”

“是的,是星期六。”爱迪答道。

“我要你明天离开。最迟不得晚于星期天。”泰德说。

“好,我只要找到人载我去渡轮码头就可以了。”

“艾丽丝可以送你。”

爱迪决定最好不要告诉泰德,玛丽昂已经考虑到,艾丽丝是最有可能载他去东岬的人选。

回到家中,露丝已经哭着睡了——她也不肯吃晚餐——艾丽丝独自在楼上走廊里垂泪。对一个女大学生而言,这次事件给她的打击着实不小。爱迪觉得很难同情她。她很势利,而且会立刻对他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道学嘴脸。(艾丽丝唯一比他优越之处,无非是年纪大了几岁而已。)

泰德搀扶艾丽丝下楼,递给她一条干净手帕,让她擤擤鼻涕。“真抱歉把你拖进来,艾丽丝。”泰德对她致歉,但她还不肯就此罢休。

“我小时候我父亲遗弃了我母亲,”她抽泣着说,“我要辞职。就这样——我不干了。你如果有点道德,也该辞职。”她对爱迪说。

“我要辞职也来不及了,艾丽丝,”爱迪说,“我已经被开除了。”

“我从来不知道你那么高尚,艾丽丝。”泰德说。

“艾丽丝一整个暑假都自命比我高尚。”爱迪说。他不喜欢自己内在的变化,除了权威,勇于发言,他似乎也多了一点过去没有的尖酸刻薄。

“我道德上确实比你高尚,爱迪——至少这一点我有把握。”艾丽丝说。

“道德高尚,”泰德重复,“这想法真不错!你有过这种感觉吗,爱迪?”

“我的道德比你高尚。”爱迪答道。

“听见了吗,艾丽丝?”泰德道,“每个人都自以为道德比别人高尚!”爱迪这才听出泰德已经醉了。

艾丽丝哭着离开了。爱迪和泰德注视着她把车开走。

“我到码头的便车跑了。”爱迪说。

“我还是要你明天走。”

“好的。但我不能走路到东岬。你又不能开车送我。”

“你是个聪明的小伙子——你会找到人载你的。”

“最有办法搭到便车的人是你。”

他们可以拌一晚上的嘴,而天色还没有暗。露丝睡觉似乎还嫌早。泰德担心地高声说,应该叫醒她,说服她吃点东西。但他轻手轻脚地走进露丝房间,只见她正在画架旁忙碌,不知她是一觉已经睡醒了,或本来就是在艾丽丝面前装睡。

露丝的画远超出她的年龄,暂时还无法判断这代表她有天分,或只是因为父亲教过她画某些东西——主要是脸——的技巧。她很会画脸,事实上她也只画过脸。(成年以后,她就完全不画了。)

现在她画的是不熟悉的东西:是一般正常四岁小孩(而非专业画家)画的那种稚拙不成形的线条。有三个人形,画得很粗糙,都长着没有五官、西瓜似的椭圆头部。他们的上方,或后方——从透视上看不出来——有几个土堆,可能是山。但露丝是平原上长大的孩子,自小只见过马铃薯田和海洋。

“这是山吗,小露丝?”泰德问。

“不是!”露丝尖声答道。她要爱迪也来看她画图。泰德叫他过来。

“这是山吗?”爱迪见了画也问。

“不是!不是!不是!”露丝哭喊道。

“小露丝,别哭。”泰德指着那些线条人问,“这些人是谁,小露丝?”

“死掉的人。”露丝说。

“我懂了——他们是骨头架子。”父亲说。

“他们的脸呢?”爱迪问。

“死掉的人没有脸。”露丝说。

“为什么,亲爱的?”泰德问。

“因为他们被埋葬了。他们在地底下。”露丝说。

泰德指着那些不是山的土堆,“这就是地,对不对?”

露丝说:“对,死人在地的下面。”

“我懂了。”泰德说。

露丝指着中间那个西瓜头的线条人说:“这是妈咪。”

“可是妈咪没死呀,甜心。”泰德说,“妈咪不是死人呀!”

“这是汤姆斯,这是提摩西。”露丝指着其他骨架继续道。

“小露丝,妈咪没死——她只是走了。”

“这是妈咪。”露丝再次指着中间的骨架重复道。

“来一份煎干酪三明治配炸薯条如何?”爱迪问露丝。

“还要番茄酱。”露丝说。

“好主意,爱迪。”泰德道。

炸薯条是冷冻的,烤箱必须预热,泰德醉醺醺地找不到他最喜欢用来做煎干酪三明治的那口煎锅,不过他们三个人还是设法吃到了一顿糟透的晚餐——番茄酱帮了不少忙。爱迪洗碗,泰德负责哄露丝上床。这种情况下,晚餐算是吃得很祥和,爱迪边想边听着露丝和她爸爸在楼上,轮流描述失踪的照片给对方听。有时泰德会虚构一张新照片——至少爱迪印象中不记得看过这样的画面——但露丝似乎不在意。偶尔她也会虚构一两张照片。

有朝一日,当露丝记不起绝大多数照片时,她会虚构几乎所有的一切。爱迪忘记几近全部的照片后很久,也开始虚构。唯独玛丽昂不需要虚构汤姆斯和提摩西。而当然,很快露丝也学会了给自己虚构一个母亲。

爱迪打包时,露丝和泰德不断地谈着照片——真实的与想象的。他们让爱迪没法子专心思考眼前的问题。谁能载他去东岬?这时他正好看到了住汉普顿所有活着的埃克塞特人的名单,最新加入名单的珀西·魏默特,四六届毕业,就住在不远的温斯考特。

魏默特先生从埃克塞特毕业那年,爱迪正值露丝的年纪,但魏默特可能会记得爱迪的父亲。所有的埃克塞特人绝对都听说过“薄荷口味”·欧海尔!但这种关系值得跑一趟东岬吗?爱迪很怀疑。但他认为打一通电话给魏默特,至少有教育意义——即使只为了让父亲丢脸也好。单单为了告诉“薄荷口味”:“听着,我打电话给汉普顿每一个埃克塞特校友,求他们载我去渡船码头,每个人都拒绝了。”

但是爱迪下楼到厨房去打电话时,瞄了一眼厨房里的钟,已经快午夜了,最好还是等早晨再打电话给魏默特先生。但时间虽晚,他打电话给自己的父母无需迟疑。只有当父亲半睡半醒之际,爱迪才有机会跟他短暂地交谈。爱迪要很快地结束谈话。即使半睡半醒,“薄荷口味”也很容易亢奋起来。

“一切都好,爸爸。没有,没出什么事,”爱迪说,“我只是要你跟妈妈明天等在电话机旁,我说不定会打电话来。只要找得到人送我去坐渡轮,我出门前会打一通电话。”

“你被开除了吗?”“薄荷口味”问。爱迪听见父亲悄声对母亲说:“是爱德华——我想他是被开除了。”

“不是,我没有被开除,”爱迪说,“我只是把工作做完了。”

“薄荷口味”照例说个没完——谈他如何不以为然,这种工作怎么可能做得“完”。“薄荷口味”也估计,他从埃克塞特开车到新伦敦,比爱迪坐车从萨加波纳克到东岬,并且坐渡轮到新伦敦,要多花三十分钟。

“那我就在新伦敦等你,爸爸。”

爱迪熟知“薄荷口味”,即使临时通知,他也会等在新伦敦码头上。父亲一定会带母亲一块儿去,由她担任“领航员”。

这件事办妥后,爱迪晃到院子里。他需要逃离楼上的喃喃语声,泰德和露丝还在复诵那些失踪照片的故事——发挥他们的记忆和想象。院子里的凉风中,他们的声音被蟋蟀、树蛙和远处传来的浪花拍岸的杂音掩盖。

就在这片宽敞而乏人照顾的院子里,爱迪唯一一次听见泰德和玛丽昂真正发生口角。玛丽昂称之为“待开发的院子”,但实际上,院子的开发是因意见不合、无法决定而搁置。泰德想要个游泳池。玛丽昂认为游泳池会宠坏露丝,要不然这孩子也会淹死在里头。

“有那么多保姆照顾,不会出事的。”泰德道,玛丽昂认为这是对她未尽母亲责任的进一步抨击。

泰德还想盖一间户外淋浴室——出入谷仓那间回力球场方便,又靠近泳池,从海滩回来的孩子们,在下池游泳前,可以先冲掉身上的沙。

“什么‘孩子们’?”玛丽昂问。

“也还可以进屋子去。”泰德又添一句。他讨厌屋里有沙子。除了冬季暴风雨过后,他从来不去海滩。他喜欢察看风浪卷上岸的东西,有时他会带东西回家描摹。(奇形怪状的漂木、海臭虫的壳、头部像万圣节的面具、尾有尖刺的魟鱼、死掉的海鸥。)

只有在露丝要求,又逢周末——或保姆因故不能来带小孩时,玛丽昂才去海滩。她不喜欢晒太阳,在海滩上总穿长袖衬衫。她戴棒球帽和太阳眼镜,免得被人认出来,坐在一旁看露丝独个儿在水边玩耍。“不像母亲,倒像个保姆。”在海滩的时候,玛丽昂这么对爱迪形容自己。“像个还不及一个好保姆那么喜欢孩子的人。”她道。

泰德想在户外淋浴室多装几个水龙头,这样他跟他的回力球友就可以一块儿冲澡——“就像男生更衣室那样,”他说,“孩子们也可以一块儿淋浴。”

“什么‘孩子们’?”玛丽昂又问了一遍。

“露丝跟她的保姆,也可以啊!”泰德答道。

无人照料的草坪,已经跟高草和蒲公英的野地连成一片。要有大草坪,泰德认为。再弄个围墙,游泳时免得邻居看见。

“什么邻居?”玛丽昂问。

“哦,有朝一日,会有很多邻居的。”泰德对她说。(被他说中了。)

可是玛丽昂想要的院子不一样。她喜欢野地,遍地高草和蒲公英,大片的野花最对她胃口。她喜欢没有人工的院子,说不定种个葡萄园,让藤蔓无拘无束到处爬。草坪越小越好,不可大——多点花,但不要那种神经兮兮的花。

“神经兮兮……”泰德不屑地说。

“游泳池就神经兮兮的。”玛丽昂道,“加上大草皮,看起来简直像运动场。我们要运动场来干什么?难道要露丝跟一个球队打球?”

“如果儿子们活着,你就会要大草坪了。”泰德对她说,“儿子们都喜欢打球。”

口角就此结束。院子维持原貌——可以说是待开发,也可以说它未完成。

在黑暗中与蟋蟀、树蛙和远方海浪做伴的爱迪,先听见杯中冰块丁当作响,才看见泰德,然后泰德才看见他。

屋子楼下没点灯,只有来自楼上走廊和客房的光线(爱迪没关客房的灯),还有主卧室浴室里那盏永远为露丝开着的小夜灯。泰德在厨房里摸黑倒酒的本事让爱迪由衷佩服。

“露丝睡了吗?”爱迪问。

“终于睡了,”泰德说,“可怜的孩子。”他仍在摇晃杯中的冰块,也不时啜饮。他第三次邀爱迪共饮,爱迪拒绝了。

“至少喝点啤酒吧,看在老天爷的分上。”泰德说。

爱迪决定来一罐啤酒,他才十六岁,从来没喝过啤酒。他的父母碰到特殊场合,用餐时会喝点葡萄酒,爱迪获准跟他们一块儿喝,但他不喜欢葡萄酒。

啤酒很清凉,但带着苦味——爱迪喝不完。泰德到冰箱取来啤酒,并打开(而且没关)厨房的灯,就直接聊起了玛丽昂。

“我无法相信她会不要女儿的监护权。”他说。

“我不知道能不能这么说,”爱迪答道,“不是她不要露丝。她只是不愿意做坏母亲——她觉得无法胜任这份工作。”

“遗弃自己的女儿,这算哪门子母亲?还说什么‘无法胜任’?”泰德不肯放弃。

“她说她曾经想当作家。”爱迪说。

“玛丽昂本来就是作家——只不过没写罢了。”泰德说。

玛丽昂曾经告诉爱迪,她满脑子都是儿子的死,完全无法思考。爱迪谨慎地对泰德说:“我想玛丽昂仍然渴望当作家,但她只能写死掉的儿子。我是说,这是唯一不断浮现的主题,但她又不能写这个题材。”

“我试试看我是否听懂了,爱迪。”泰德说。“因为如此……玛丽昂才把我们儿子的照片——外加底片——全部拿走吗?她离开我们去当作家,因为儿子的死是不断浮现的唯一主题,不过她不能写这个题材。是啊……”泰德道,“这套说法很有道理,是吗?”

“我不知道。”爱迪说。所有跟玛丽昂有关的理论,都有漏洞,不论知道她多少,说她什么,每个人对她的了解都存在着鸿沟。爱迪说,“我对她的认识不足以裁判她。”

“我告诉你,爱迪,”泰德说,“我对她的认识也不足以裁判她。”

爱迪相信他,但他可不想就这样放过泰德。他说:“别忘了——她真正离开的人是你。我相信她对你可有很深的认识。”

“你是说,深到足以裁判我?哦,当然!”泰德同意。他杯中的酒已经去了一半。他吸吮冰块,把它们又吐回杯里,然后喝一小口酒。“可是她也离开了你,不是吗,爱迪?你不期待她打电话再约你幽会吗?”

“不——我想她不会再跟我联络。”爱迪说。

“好吧……我也一样。”泰德说,他把几个冰块吐回杯子里,“上帝,这酒好难喝呀!”

“你有玛丽昂的画吗?”爱迪忽然问,“你画过她吗?”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泰德说,“你要看吗?”虽然在幽暗中——唯一的光源来自厨房的窗——爱迪仍看得出泰德有点不情愿。“当然。”爱迪答道。他尾随泰德进屋子,泰德转开前厅的灯,他们一块儿进了泰德的工作室,经过院子里的黑暗,顶上的日光灯明亮得有点不真实。

玛丽昂的画像总共不到十幅。最初爱迪还以为,这些画显得不自然是灯光有问题。

“我只留下这么多,”泰德有点自卫地说,“玛丽昂不喜欢摆姿势。”在爱迪看来,玛丽昂也不喜欢脱衣服——没有裸体画(或泰德没有保存)。画里有玛丽昂和汤姆斯、提摩西的那几张,想必她当时非常年轻,因为孩子还很小——但玛丽昂的美在爱迪眼中不受岁月局限。除了她的秀丽,泰德只捕捉到她的冷漠。尤其在单人画像中,她不仅显得疏离,甚至带点冷酷。

然后爱迪明白了玛丽昂的画像跟泰德其他肖像画(主要是冯恩太太的画)的不同之处在哪里——画中没有旺盛的色欲。虽然这些画是很久前的作品,但早在那时,泰德已对她丧失了欲念。所以玛丽昂看起来不像玛丽昂——至少对爱迪而言,因为他对玛丽昂的欲望尚未餍足。

“你要一张吗?你可以挑一张。”泰德说。

爱迪不想要,画中都不是他熟知的玛丽昂。他答道:“我想该留给露丝。”

“好主意。你真有不少好主意,爱迪。”

他们都注意到了泰德那杯酒的颜色。空了一半的杯子里,盛着就像冯恩太太喷泉里那种染着乌贼墨汁的黑水。泰德在黑漆漆的厨房里拿错了制冰盒,他在威士忌里加了乌贼墨汁冰块,冰块溶了一半,他的嘴唇、舌头,甚至牙齿,都变成了棕褐色。

玛丽昂看到这一幕想必会很乐。泰德跪在地上,抱着前厅厕所的马桶。爱迪在工作室里,一边听他呕吐,一边端详那些画。“上帝……”泰德在呕吐间歇时说,“我跟这玩意儿结束了——从今以后,我只喝葡萄酒和啤酒!”他绝口不提乌贼墨汁,爱迪觉得很奇怪,让他恶心的是墨汁而不是威士忌呀。

泰德是否信守这番誓言,爱迪根本不在乎。不过,戒除烈性酒之举,多少在意识或下意识的层次上,接纳了玛丽昂要他少喝酒的警告。泰德从此没有再因酒醉驾驶而触犯法律。虽然他不见得每次开车都不沾酒,起码他载露丝时绝不喝酒。

可悲的是,节制酒精却使他在女色方面的问题更形恶化,结果证明,长期跟女人混在一起,远比酗酒危险。

漫长而疲惫的一天,这时也该落幕了:泰德跪在马桶旁呕吐,爱迪神气活现地跟他道了晚安。泰德当然没有反应,他正忙着大吐特吐呢。

爱迪也去探视了露丝一眼,但他倒没有想到,再见到这安详沉睡中的孩子,已是三十多年后。他也没想到,露丝醒来前,他就得离开。

爱迪以为,第二天早晨,他可以把父母为露丝准备的礼物交给她,跟她吻别。爱迪错估的事太多了。尽管他跟玛丽昂有过一段情,毕竟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他站在露丝的房门口,看着她熟睡,太容易地以为,一切都会没事的。

熟睡的孩子似乎距现实的魔掌最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