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寡至死

守寡至死

“早安。”空服员凑着露丝耳朵悄声说,“早餐……”露丝好梦方酣,不过她肚子饿了,咖啡也很香。

走道另一侧,有位男士在刮胡子。他凑在早餐上,眯着眼睛盯着一面手拿小镜;电动刮胡刀的声音像小虫在撞击纱门。这群吃早餐的人下方就是巴伐利亚,飞机破云而出,只见大地一片苍翠;第一道阳光立时将晓雾驱散。晚上下过雨,飞机在慕尼黑降落时,柏油路面仍是湿的。

露丝喜欢德国,也喜欢她的德国出版商。这是她第三趟来此;照例,所有行程都会事先给她简报,而访问她的记者也都确实看过她的书。

饭店柜台已接到通知,她会一早抵达;房间已准备妥当。出版商送了花——还有先前书评的影本,反应很不错。露丝的德文并不好,但起码够她读懂自己的书评。这是她在埃克塞特和米德贝利唯一修过的外语。德国人似乎蛮喜欢她尝试说他们的语言,虽然她说得结结巴巴。

第一天,她要逼自己保持清醒到中午,然后睡个午觉。两三小时该够应付时差。晚上她就要举行第一场朗诵会——要到弗赖辛去。周末接受访问后,有车子送她去斯图加特。一切都清清楚楚。

比在老家清楚多了!露丝正想者,接待柜台的小姐说:“喔——你有封传真。”来自愤怒寡妇的仇恨信——露丝差点把这件事都忘了。

“欢迎来德国!”露丝跟着招待走向电梯时,柜台小姐在她身后喊道。

“亲爱的,”寡妇的信写道,“你这次真的太过分了。也许你的书评写得没错,你确实有‘不寻常的嘲讽天赋,能够在一本书中穿插多种社会病态和人性弱点’,或‘将我们这时代各式各样的道德危机,全都凝聚在某一角色的一生之中’。但并非人生每件事都可以当作喜剧的素材;有些悲剧就是不能用嬉笑怒骂阐释。你做得太过分了。”

“我结婚五十五年。”寡妇继续写道。(露丝判断,她的亡夫想必是做殡仪馆生意的。)“我丈夫去世时,我的人生随之停顿。他是我的全世界。失去他,我也就失去了一切。而你自己的母亲呢?你认为她能故作滑稽状面对你哥哥的死吗?你认为她抛弃你和你父亲,是为了嘲弄人生?”(她怎敢这么说?露丝想道。)

“你写堕胎、生产、领养小孩,可是你不曾怀过孕。你写离婚妇人和寡妇,可是你不曾结过婚。你写什么时候寡妇可以重拾社交生活,可是守寡不是守一年玩玩就算了。我会一直守寡到死!”

“沃波尔(Horace Walpole)有次写道:‘对于用思想生活的人,世界是场喜剧;对于靠感觉生活的人,世界是场悲剧。’但是对于有思想、有感觉的人而言,现实世界就是一场悲剧;只有运气绝佳的人才会把它当喜剧。”

露丝翻到信末,又回到开端,没有发信地址;愤怒的寡妇也没有署名。

信的最后写道:“我只剩下祈祷。我以后会为你祷告。以你的年纪,一次婚都没结过,是怎么回事?我会祷告你结婚。也许生个小孩,也许不。我丈夫跟我相爱逾恒,所以决定不生小孩;小孩可能会破坏我们的婚姻。更重要的是,我要祈祷你真心爱你的丈夫——然后你会失去他。我要为你祷告的是,你会守寡,直到死为止。然后你会明白,你对现实世界的阐释犯了多大的错误。”

那妇人在署名处写道:一辈子守寡的寡妇。还有一句让露丝不寒而栗的附言:“我多的是祷告的时间。”

露丝传真回纽约,向亚伦查询愤怒的寡妇留在信封上的姓名住址——起码是她发信的城市名称。但答案跟信本身一样令人不安。信是由专人送达兰登书屋位于东五十街的编辑大楼。接待员连信差是男是女都不记得了。

如果这位擅长祷告的寡妇,真的结过五十五年的婚,该有七十好几岁了——甚至可能八十岁、九十岁。也许她的确有很多时间祷告,但她在世的时间应该不会太久。

露丝大半个下午都在睡觉。寡妇的信并没有令她很感不快。说不定这样才对;如果一本书真有可取之处,免不了有人对号入座;自觉蒙受奇耻大辱。不能让一个愤怒的老妇人毁了我的旅程,露丝打定主意。

她要散散步,写几张明信片,记日记。除了在法兰克福书展可能没什么机会休息外,她要利用这趟德国之行休养生息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