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柯尔先生工作
因为不知道那是只什么样的鞋,爱迪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醒来时,低低的朝阳从敞着窗帘的那扇窗射进来,天空晴朗无云,碧空如洗。爱迪开窗想试试天气有多冷——搭渡轮会很冷,如果能找到便车去东岬的话——他看见车道上有辆陌生的卡车,是辆小货车,载有一台耕耘机式附驾驶座的剪草机和一台手推式的剪草机,还有几支钉耙、锄头、铲子、不同口径的洒水喷头,还有好长一卷盘得极为整齐的皮管。
泰德自己修剪草坪,他只在有必要时,或等他有空时才浇水。因为他跟玛丽昂对院子的想法不一致,以至于院子一直处于未完工状态,也就不值得职业园丁来伺候。但开货车来的这位老兄,似乎倒是位职业园丁。
爱迪穿好衣服,下楼进了厨房,他可以透过厨房窗户,把车上的人看得更清楚一点。泰德出乎意料之外的清醒,已经煮好了一壶咖啡,正隔着厨房窗户窥视这个神秘的园丁,但在泰德眼中,他并不神秘。
“是阿德瓦都。”他悄声告诉爱迪。“阿德瓦都来做什么?”
现在爱迪也认出了他是冯恩太太的园丁,虽然他只见过这人一次——而且为时很短——当时阿德瓦都从梯子上居高临下,一边横眉怒目瞪着爱迪,一边忙着摘取树篱上的色情画碎片。
“说不定冯恩太太雇他来杀你的。”爱迪猜测道。
“不,不会!”泰德说,“不过你看得见她吗?她没坐在前座,也不在车后。”
“说不定她躲在卡车底盘。”爱迪提示道。
“我是说正经的,看在老天的分上。”泰德说。
“我也是。”爱迪说。
他们都有充分理由相信冯恩太太有杀人的能力,但阿德瓦都怎么看都是单身前来,他就坐在驾驶座上,泰德和爱迪看见他取出热水瓶,给自己倒咖啡时,瓶口冒出热气,他很有礼貌地等候着这栋房子给他一个主人业已起床的讯号。
“你何不去看看他想要干什么?”泰德问爱迪。
“我可不想,”爱迪说,“我已经被开除了——不是吗?”
“看在老天的分上……那至少陪我一起过去吧!”
“我最好守着电话,”爱迪说,“万一他有枪,对你开枪,我会叫警察的。”
但阿德瓦都没有带武器,他唯一的武装就是从皮夹里掏出来的一张看来无害的纸。他交给泰德,就是那张冯恩太太扔进喷泉、字迹模糊、看不出个所以然来的支票。
“她说这是我的最后一张薪水支票。”阿德瓦都告诉泰德。
“她把你开除了?”泰德问。
“因为我警告你她要开车去追你。”阿德瓦都说。
“哦,”泰德说,他瞪着那张没有用的支票,“什么都看不出来,说不定本来就是空白的。”经过喷泉洗礼后,支票就变成了褪色乌贼墨汁的淡褐色。
“那不是我唯一的一份工作,”园丁解释道,“却是我最大、最主要的收入来源。”
“哦。”泰德说。他把淡褐色支票交还给阿德瓦都,后者很严肃地把它收回皮夹里。泰德说:“看我是否理解你的意思,阿德瓦都。你认为你救了我的命,而且你因此牺牲了你的工作?”
“我确实救了你的命——我也确实因此牺牲了我的工作。”阿德瓦都答道。
泰德的虚荣也包括他对自己脚程的信心,在他以为,即使未能抢着先机,他也可以跑赢冯恩太太和她的林肯车。尽管如此,他也不能否认阿德瓦都见义勇为、懿行可嘉。
“你认为这值多少钱呢?”泰德问。
“我不要你的钱——我不是来求施舍的。”阿德瓦都说,“我希望你给我一份工作。”
“你要工作?”
“得看你有没有工作给我做。”阿德瓦都说。他有点绝望地四顾乏人照顾的庭院。支离破碎的草坪,看不出一丁点有专人照顾的迹象。需要施肥——水分也不够。没有开花的灌木、草花——什么也没有。冯恩太太有次告诉阿德瓦都,泰德·柯尔既有钱又有名。(大概他的钱都不花在庭院设计上,阿德瓦都自忖道。)他无奈地说:“恐怕你没有工作给我做。”
“等一下,”泰德说,“你来看看,我打算在那儿盖一个游泳池,再添点其他什么的。”
爱迪从厨房窗口注视着他们绕屋一周。看来他们的对话没有生命威胁的成分,到院子里去加入他们也不至于不安全。
泰德正对阿德瓦都说:“我要一个简单的长方形游泳池——用不着符合奥运规格。一头深,一头浅——有楼梯,不要跳水板。我认为跳水板对小孩很危险。我有个四岁的女儿。”
“我有个四岁的孙女儿,我同意你的看法。”阿德瓦都说,“我自己不会盖游泳池,不过我认识这方面的工人。但我会保养游泳池。我可以吸尘清理,保持化学平衡。你知道,要不然水会变得混浊——你的皮肤会变绿什么的。”
“就交给你了,”泰德说,“一切由你负责。我不要跳水板。游泳池周围要种些植物——免得邻居或路人盯着瞧。”
“我建议堆土阶矮墙——三层的矮墙,”阿德瓦都说,“墙垣上种俄罗斯野橄榄抓住泥土。它们生命力很强,叶子是一种很漂亮的银绿色,还会开黄色的香花,结类似橄榄的果实。别名叫野生橄榄。”
“你怎么说怎么好,”泰德说,“一切由你负责。还有我这块地的边界问题——一直都不清不楚的。”
“水蜡树最理想了。”阿德瓦都答道。这小个子想起了自己倒挂在树丛中吸废气的经历,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不过水蜡树在他手下就像个奇迹,冯恩太太的水蜡树经他照顾,平均每年长十八英寸。他补充道:“只要喂饱它,给它水喝,还有最重要的,定期修剪。”
“好——那就水蜡树吧!”泰德说,“我喜欢树篱。”
“我也是。”阿德瓦都撒谎。
“我还要更大的草坪,”泰德说,“我要干掉那些愚蠢的雏菊和杂草。我打赌,草丛里准有跳蚤。”
“保证有的。”阿德瓦都说。
“我要一个像运动场的大草坪。”泰德快意恩仇地说。
“你要把跑道也画上去吗?”
泰德喊道:“不,不。我的意思是面积要那么大就够了。”
“哦,”阿德瓦都说,“那样的草坪很大呢,需要花很多工夫不断修剪、洒水……”
“木工怎么样?”泰德问。
“什么怎么样?”阿德瓦都不解。
“你会做木工吗?我想要个户外淋浴间——好多个莲蓬头的那种。”泰德说,“需要木工。”
“没问题,我会。”阿德瓦都说,“水电我不会,可是我认识一个人……”
“就交给你了,”泰德又说了一遍,“一切由你负责。还有你老婆呢?”他补了一句。
“我老婆又怎么了?”阿德瓦都问。
“嗯,我是说,她有工作吗?她做什么的?”泰德问。
“她煮饭,”阿德瓦都说,“带我们的孙女——有时候也帮别人带小孩。她还帮人家打扫房屋。”
“说不定她会喜欢打扫这栋房子,”泰德说,“说不定她会喜欢替我煮饭,带我的小女孩。她很乖,她叫露丝。”
“好啊,我来跟我老婆说。她一定愿意的。”阿德瓦都答道。
爱迪相信玛丽昂若目睹这笔交易,一定会伤心欲绝。她才离开不到二十四小时,她的丈夫就已经找到了完全的替代者。他雇了一名园丁兼木匠、管家兼杂工——而他的老婆也即将来煮饭和照顾露丝!
“你老婆叫什么名字?”泰德问阿德瓦都。
“肯奇塔。”阿德瓦都说。
肯奇塔果然来替泰德和露丝煮饭了,她不仅成了露丝的保姆,而且每当泰德外出旅行,肯奇塔和阿德瓦都就住到牧师巷来照顾露丝,扮演父亲和母亲。他们的孙女玛丽亚跟露丝同年,也成为她成长岁月中的玩伴。
被冯恩太太开除,给阿德瓦都带来了好运,不久,泰德就成了他和肯奇塔的主要收入来源。他做雇主,远比做男人讨人喜欢而且可靠得多(虽然爱迪不见得同意)。
“你什么时候可以上工?”那个八月的星期六早晨,泰德问阿德瓦都。
“看你的意思。”阿德瓦都答道。
“好吧,就从今天开始好了,阿德瓦都。”泰德看也不看站在他们身旁的爱迪一眼,就说:“你的第一件工作是把这孩子送到东岬的渡轮码头。”
“没问题,我会的。”阿德瓦都说。他客气地对爱迪点点头,爱迪也点了点头。
“你马上就可以走了,爱迪,”泰德说,“我是说,在吃早餐之前。”
“好。”爱迪答道,“我去拿我的东西。”
所以爱迪就这样,连声再见都没跟露丝说就离开了,他不得不在这孩子仍熟睡时离去。他只来得及打电话回家。午夜刚过时,他吵醒过父亲和母亲一次,七点还不到,他又得叫醒他们。
“如果我先到新伦敦,我会在码头上等你们,小心开车。”爱迪对父亲说。
“我会赶到的!我一定赶到!我们都会去,爱德华!”“薄荷口味”声嘶力竭地对儿子说。
爱迪差点打包那本列有所有住汉普顿的埃克塞特校友的通讯录,但他决定把每一页撕成长长的碎条,揉成一团,扔在客房的纸篓里。爱迪离开后,泰德到房里窥探,发现了这套名单,误以为是情书。他费了好大劲把它拼凑回原状,才发觉爱迪或玛丽昂都不可能写出这种“情书”。
爱迪把自家那本《老鼠墙里爬》收在行李箱的最上层,“薄荷口味”本来交代他要请泰德亲笔签名,但这种情形下,爱迪实在无法向原作者兼名插画家启齿要求签名。他的变通之计是偷了一枝泰德的钢笔,是泰德最喜欢用来签名的一支自来水笔。爱迪盘算,他在渡轮上有的是模仿泰德工整书法的时间,希望父母看不出其中的差异。
在车道上,要道别也不知从何说起。
“好吧。”泰德顿了半晌,好容易才说,“你是个好司机,爱迪。”他伸出手来。爱迪跟他握了手,小心翼翼地用右手把那包又脏又皱、像条土司面包、要送给露丝的礼物递过去。除了交给泰德,别无选择。
“是送给露丝的,可是我不知道是什么。”爱迪说,“是我父母买的,在我的行李袋里搁了一整个夏天。”他解释。他看得出泰德检视这包东西时满脸的嫌恶。它已经完蛋了,它在求人打开它,起码让它摆脱那身难看的包装。爱迪很好奇,但他不知道礼物的内容是否会使自己尴尬。他看得出泰德很想拆开它。
“我来拆。还是让露丝自己拆?”泰德问爱迪。
“你何不拆开来看看?”爱迪说。
泰德拆开礼物,是件衣服——一件小T恤。四岁的孩子怎么会对衣服感兴趣?如果是露丝自己来拆,看到既不是玩具,又不是书,一定会失望的。何况,这件T恤已经嫌小了,到了明年夏天又该穿T恤的季节,她就穿不上了。
泰德把T恤展开,举起来给爱迪看。上头的埃克塞特校徽丝毫不令他意外,十六年来就这么一次,连续三个月,他身旁没有人把这所学校挂在嘴边。灰色的小T恤前胸有一排栗红色字样:
埃克塞特197X
泰德也把“薄荷口味”附上的卡片给爱迪看。他的父亲写道:“我们有生之年,或许校方都不可能招收女学生,但我以校友的身份将心比心,想您很可能乐见您的千金进入埃克塞特就读。感谢您提供小犬第一个工作机会!”署名是乔·欧海尔,一九三六届。爱迪想道,真是讽刺,同样在一九三六年,他父亲从埃克塞特毕业,而泰德与玛丽昂成婚了。
更讽刺的是,露丝后来真的上了埃克塞特,虽然“薄荷口味”(以及许多埃克塞特教职员)认为这所学校不可能兼收女学生,但一九七〇年二月二十七日,校董会宣布,埃克塞特同年秋季将招收女学生。届时,正好满十六岁的露丝就离开长岛,就读于新罕布什尔这所明星寄宿学校。十九岁,她成为了埃克塞特一九七三届的毕业生。
那年,爱迪的母亲写了封信告诉他,他前任雇主的女儿从埃克塞特毕业了——同届另有四十六个女孩、两百三十九个男孩。“桃子”承认数目可能不尽正确,因为有好几个男孩被她算成了女孩——长头发的男孩那么多。
没错,由一九七三届的埃克塞特毕业生来看,男孩正流行蓄长发,而女孩也流行中分的直长发。露丝也未能免俗。她大学时代一直留中分的直长发,直到她终于成为自己头发的主人,把它剪短——她说,那才是她一直想要的样子,绝非为了跟父亲斗气。
一九七三年夏,爱迪返家探望双亲的短短数日间,只看了一眼露丝的毕业纪念册(“薄荷口味”硬塞给他看的)。
“我觉得她长得像妈妈。”“薄荷口味”告诉爱迪,他未必真的知道,他从来没见过玛丽昂。顶多玛丽昂儿子出车祸时,他看过报上或杂志上有她的照片。但这句话还是引起了爱迪的注意。
爱迪看到露丝的毕业照,只觉得她比较像泰德:不仅头发颜色深——方脸、分得很开的眼睛、小嘴、阔下巴。露丝长得绝对很漂亮,但那种漂亮太英气勃勃,她的好看有强烈的男人味。
露丝跟回力球校队的那张合照更加强了这份印象。埃克塞特要到第二年才成立女子回力球队,一九七三年,露丝获准加入男子校队出赛,她排名第三。合照中很容易把她当成男孩。
于是,漫不经心地瞥过露丝在埃克塞特毕业纪念册中的照片后,爱迪继续相信她还是他在一九五八年看到的那个沉睡中的“可怜小孩”。露丝二十六岁时出版了她的第一本小说,爱迪读到时是三十八岁,那时他才发觉,露丝内在的玛丽昂成分远多于泰德。而一直要等到露丝四十一岁,爱迪才会明白,露丝内在的露丝成分远多于泰德或玛丽昂。
但爱迪怎么可能从一件一九五八年便已经嫌小的T恤上,预测到这些呢?当时爱迪——就跟玛丽昂一样——一心只想离开,车子在旁等候。这个十六岁的孩子爬进小货车的驾驶座厢,坐在阿德瓦都身旁,车子倒出车道,他还在迟疑要不要跟仍站在车道上的泰德挥手道别。只要他先挥手,我一定回礼,爱迪打定了主意,看起来,泰德似乎即将挥舞那件小T恤,但他心头有什么比挥手更要紧的事。
阿德瓦都退出车道前,泰德冲过来,拦住卡车。清晨的风很冷,但爱迪——反穿着他的埃克塞特运动衫——把手肘搁在敞开的车窗上。泰德说话时紧抓着爱迪的手臂。“关于玛丽昂——还有件事你该知道,”他说,“早在车祸之前,她就很难缠。我是说,即使不曾发生车祸,玛丽昂还是很难缠。你懂我的意思吗,爱迪?”
泰德的手掌施加着稳定的压力,爱迪的手臂动弹不得,也无言以对。他拦下卡车就为了告诉我玛丽昂“难缠”?爱迪想道。即使他才十六岁,也觉得这话的真实性有问题,事实上,根本是一派胡言。这是男人说话的方式,这是自命含蓄的人谈论前妻的态度,是男人谈论搞不到手的女人的方式。男人对女人别有所图时,都会说这种话,不论他图的是些什么。而男人说这种话的时候总带着贬抑。可是爱迪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我忘了一件事——最后一件事,”泰德说,“关于那只鞋子……”如果爱迪能动弹,一定会捂住耳朵,但他动弹不得——变成了石头了。现在他能理解玛丽昂为何一提到那场意外就会变成石头了。“是一只篮球鞋,”泰德继续道,“提米称之为高帮鞋。”
泰德要说的只有这么多。
小卡车路经萨格港时,阿德瓦都说:“我住这里。我的房子可以卖很多钱,但是照目前的形势,我不会再买得起另一栋房子——至少不可能在这一区。”
爱迪点点头,对园丁微笑。但他没法子说话,他的手肘还搁在车窗上,被冷风吹僵了,但他也没法子挪动手肘。
他们搭第一班小渡轮上了雪尔特岛,开车横越这岛,从岛的北端搭另一班渡轮去绿港。(多年以后,露丝总觉得这些小渡轮是离家——返校回埃克塞特——的前奏。)
在绿港,阿德瓦都对爱迪说:“卖掉我萨格港那栋房子的钱,可以在这儿买座非常好的房子。但是干园丁这一行在绿港没有出路。”
“嗯,我想是这样。”爱迪终于能说话了,但他的舌头很别扭,声音听起来自己都觉得陌生。
东岬的渡轮还不见踪影,暗蓝的水面上有星星点点的白色浪花。今天是星期六,等渡轮的人很多,大多是到新伦敦去购物的。这群人跟六月爱迪踏上东岬、初识玛丽昂那天,碰到的不一样。(“哈罗,爱迪,我还以为你永远都不会看见我呢。”好像他真的没看见她似的。好像他真的会看不见她似的!)
“好吧,再见啦。”爱迪对园丁说,“谢谢你送我来。”
“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请教,”阿德瓦都很诚恳地说,“柯尔先生是不是一个好雇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