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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发生在八月最后一个星期六。约莫凌晨三点,风从西南转向东北,爱迪在暗蒙蒙的卧室里,听不见海浪声,只有南向的风才能把涛声带到牧师巷离岸这么远的地方。爱迪知道刮的是东北风,因为他觉得冷。虽然他在长岛的最后一晚有点秋意也是理所当然,他却一时无法清醒过来,起身关窗,只把身上单薄的被子卷得更紧。他缩成一团,捣着两手哈气,希望能睡得更沉。
几秒钟,说不定几分钟后,他梦见玛丽昂仍睡在他身旁,而且她起身去关了窗。他伸手去摸玛丽昂留下的温暖,但床是冷的。然后他听见了关窗和拉窗帘的声音。他从来不拉窗帘,也说服玛丽昂让窗帘开着。他喜欢看玛丽昂在黎明前薄曦中熟睡的样子。
即使在深沉的黑夜里,而凌晨三点可能是黑夜里最深沉的时刻,爱迪房里也还是有些微的光线,至少依稀可见家具的轮廓。床头柜上的长颈灯在床头板上投下一个模糊的影子。总是半掩的卧室的门——以便玛丽昂听见露丝叫她的声音——有一道灰蒙蒙的边。这道光就是有办法穿越悠长的走廊,虽然它可能不过是来自主卧室的微弱的小夜灯,但它就是有办法寻得一条黯淡的路线,找到爱迪房间来,因为露丝的房门也总是开着的。
但这个夜里,什么人合上了窗户和窗帘?爱迪在全然不适应的黑暗中睁开了眼睛,有人关上他卧室的门。他屏住呼吸,听见有别的人在呼吸。
很多人十六岁的时候,只看得见挥之不去的黑暗。他们随便往哪儿看,都只看见阴暗面。但爱迪怀抱较多的希望,他只看事物的光明面。在全然的黑暗中,他第一个念头就是玛丽昂回来找他了。
“玛丽昂。”他悄声道。
“上帝……你还真乐观啊!”泰德说,“我还以为你睡死了呢!”他的声音穿过团团围拢的黑暗,从四面八方传来。爱迪在床上坐起身,摸索床头灯的开关——他找不到。“别开灯了,爱迪,”泰德对他说,“故事在黑暗里讲更好听。”
“什么故事?”爱迪问。
“我知道你一定想听。”泰德说,“你告诉过我,你曾经要求玛丽昂讲给你听,但她无法面对这故事。想到它,她就会变成石头。还记得吧,你光是提出这种要求,就把她变成了石头——不是吗,爱迪?”
“是啊,我记得。”爱迪说。于是,故事是这样的。泰德要告诉爱迪意外发生的经过。
爱迪渴望从玛丽昂那儿听到这件事。但是他有什么选择?他要听这故事,即使是出自于泰德之口也好。
“好啊,说吧!”他极力装得满不在乎。他看不见泰德在哪里,也不知道他是站着或坐着——也无所谓,因为出自于泰德之口的任何故事,都因笼罩在阴森的气氛中而更动人。
就风格而言,汤姆斯与提摩西的意外事故跟《老鼠墙后爬》有许多雷同——爱迪忠实誊写过多遍的《不想出声的声音》就更不用提了。换言之,这就是泰德式的故事,讲这种故事,玛丽昂的观点比起泰德,绝对望尘莫及。
首先,爱迪立刻察觉——故事经泰德整理过了。如果像泰德般花那么多精神整理儿子死亡经过的细节,玛丽昂会死掉的。其次,玛丽昂讲这个故事绝不会添油加醋,她只会讲得尽可能简单。相形之下,泰德却是刻意添油加醋,甚至带点捏造,不这么做,泰德可能就讲不出来。
这故事正如泰德所有的所品,有个巧妙的结构。泰德采取第三人称观点,跟自己或跟故事都保持相当距离。他从不说“我”,总是说“泰德”或“他”。他只是故事里的小配角。
如果由玛丽昂来讲这故事,她一定会过分贴近,叙述会使她彻底疯狂——疯得比抛弃唯一活着的孩子还厉害。
“好吧,是这样的。”泰德开始道,“汤姆斯已经拿到了驾照,但提摩西还没有。汤米十七岁——开车一年了。提米十五岁,刚开始跟父亲学开车。泰德稍早教过汤姆斯开车,他认为提摩西虽然才开始学,但比汤姆斯用心得多。汤姆斯车开得不算坏,他很警觉,也很自信——反应非常灵敏。他对人性观察入微,甚至在那些蹩脚的驾驶人知道自己会干什么之前,就能预测他们会怎么做。泰德曾经告诉他,这就是学开车的关键,汤姆斯也深信不疑——总是把所有其他驾驶人都当作坏驾驶。”
“在某个特别的方面,泰德认为小儿子车开得比哥哥好——或有更好的潜力。提摩西比汤姆斯有耐心。例如,提米很乐意抽点时间瞄一眼后视镜,汤姆斯却懒得看后视镜。还有左转弯,对驾驶人的耐心也是极其微妙的考验——也就是说,停车等候左转时,如果对面车道有来车,你就绝对不可以把方向盘往左打,准备随时转弯。不可以,无论如何都不可以。”
“反正呢,”泰德说,“汤姆斯就是个性急的年轻人,总是在等候左转时就把方向盘打了,虽然他父亲和母亲——甚至他弟弟——都一再告诫他,千万不要在真正转弯前打方向盘。你知道为什么吗,爱迪?”
“这样万一你后面的车来不及刹车,撞上你车尾的时候,你也不至于撞到对面来车。”爱迪答道,“你顶多是往前冲,但还是维持在原来的车道。”
“谁教你开车的,爱迪?”泰德问。
“我爸。”爱迪说。
“不错!告诉他,他教得不错。”泰德说。
“好。”爱迪在黑暗中说道,“然后呢……”
“好吧,说到哪儿了?当时我们要到西部去。就是东部人春天例行的滑雪之旅,因为所谓的春季滑雪在东部未必可行。如果你要确定在三四月间还找得到雪,最好到西部去。所以……这群离乡背井的东部佬,在西部并不觉得宾至如归。不只埃克塞特有放春假而已,数不清的大中小学都在放春假,所以有很多外地人,既不熟悉山区,也不熟悉道路。也有很多这种滑雪客开不熟悉的车——租来的车。柯尔一家人就租了一辆车。”
“我有概念了。”爱迪说,他相信泰德故意慢慢带入事发经过——可能因为他不仅要爱迪培养预期意外的情绪,也要他身临其境。
“好吧。滑了一整天的雪,雪也下了一整天。雪花潮湿、沉重,如果气温再高一两度,下的就会是雨。泰德跟玛丽昂都不是死忠的滑雪迷,但十七岁的汤姆斯和十五岁的提摩西狂热地滑个不停,四十岁的老爸和三十四岁的老妈只好认输,他们总是比儿子提早退出山坡。事实上,那天,泰德和玛丽昂退隐到滑雪胜地的酒吧,等了很久(在他们的感觉),汤姆斯和提摩西还没有滑完最后一轮———最后一轮又接着最后一轮。你知道男孩子是怎么回事——他们怎么也滑不够,爸妈只有等的份……”
“我知道——你喝醉了。”爱迪说。
泰德说:“就泰德和玛丽昂之间的争执而言,这件事真是微不足道。玛丽昂说泰德醉了,但是泰德不承认。而玛丽昂虽然没喝醉,那天也喝得比往常多。汤姆斯和提摩西到酒吧找到他们的时候,一眼就看出老爸和老妈都不适合开车。另一方面,汤姆斯有驾照而没有喝酒,于是,他们之间该由谁驾车可说是毫无疑问。”
“所以是汤姆斯开车。”爱迪打岔道。
“然后,基于兄弟之情,提摩西坐在汤姆斯旁边。做父母的就坐到了世间绝大多数父母早晚要轮到的位置——后座。泰德跟玛丽昂也继续世间大多数父母无时无刻不在做的事——吵架。他们争吵的内容极为无聊,永远都那么无聊。比如,泰德清掉了挡风玻璃上的雪,却没有清后车窗。玛丽昂唠叨泰德应该把后窗也弄干净。泰德反驳说,热好车,开始行进,雪自然会滑落。尽管事实证明他没错,他们还是一路争吵。话题虽改变,无聊依旧。
“那是一座除了滑雪之外乏善可陈的滑雪城。主要大街就是一条三线马路,中间车道供人左转之用,不过很多笨蛋都误以为它是超车道,如果你懂我的意思。我最恨三线马路,你呢,爱迪?”
爱迪拒绝答话。这是泰德式的故事:总让你看见应该害怕什么,你会看见它迎面而来,逐渐逼近。问题是: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实上是看不见的。
泰德继续道:“反正,汤姆斯应付恶劣的路况,表现还不错。雪还在下,天色昏暗,一切都很陌生。泰德与玛丽昂开始争吵回旅馆的最佳路线。这很蠢,因为所谓的市区,全部都在大街两旁,所有的旅馆、加油站、饭店、酒吧都排在马路上,所以只要知道要去的地方位于马路哪一侧就够了。汤姆斯知道目的地在马路左边。父亲和母亲希望他在哪儿左转,其实没多大意义。他可以在旅馆前面左转(泰德主张这么做),也可以开到下一个红绿灯,等绿灯的时候回转(玛丽昂认为这么做比较安全)。”
爱迪在黑暗中嚷道:“好啦!好啦!我懂啦!我懂啦!”
“不,你不懂!”泰德吼回去,“要等事情结束你才会懂!还是你要我住嘴?”
“不——请你继续。”爱迪答道。
“于是……汤姆斯开到中间车道,左转道——不是超车道,他打了左转灯,浑然不知后车灯上满满覆盖着他父亲因为没有清理后车窗,所以也就没有顺便清理掉的又湿又黏的雪。后面的人不可能看见他的左转信号,甚至也看不见尾灯或刹车灯。后方开来的车根本看不见这辆车——或者要到最后一秒钟才会看见它。
“同时,玛丽昂说:‘别在这儿左转,汤米——到前面红绿灯转比较安全。’
“‘你要他违规回转吃罚单吗,玛丽昂?’泰德问。
“‘我不在乎他吃罚单,泰德——到红绿灯转比较安全。’玛丽昂说。
“‘你们别吵了,’汤姆斯说,‘我不想吃罚单,妈妈。’他补了一句。
“‘好吧——那就在这儿转弯吧!’玛丽昂说。
“‘要转就快吧,汤米——别坐着发呆。’泰德说。
“‘你们真会用嘴巴开车呀!’提摩西道。然后他看见哥哥在等候左转的当下,已经把方向盘往左打了。‘你又把方向盘打太快了。’他说。
“‘因为我本来要转弯,后来又不转了,混蛋!’汤姆斯说。
“‘汤米,拜托不要叫弟弟混蛋。’玛丽昂说。
“‘起码不要在你妈妈面前。’泰德添了一句。
“‘不对——那不是我的意思,泰德。’玛丽昂对丈夫说,‘我的意思是,他不可以叫弟弟混蛋——任何情况下。’
“‘听见了没有,混蛋?’提摩西问哥哥。
“‘提米,拜托……’玛丽昂说。
“‘这辆扫雪车过了就可以转了。’泰德对儿子说。
“‘爸爸,我知道,我在开车。’十七岁的汤姆斯回道。
“但忽然之间,一道强光射进车内——是一辆后面开来的汽车的头灯。是一辆载满新泽西州来的大学生的旅行车。他们从没到过科罗拉多。可想而知,新泽西州的左转道跟超车道是不分的。
“反正,这群大学生以为在超车,他们直到最后一分钟才看见前面有辆车在等左转——等对面车道上那辆扫雪车开过去。于是汤姆斯的车尾被撞了个正着,又因为他已经把放向盘打左,所以他的车被撞进了对面车道,刚好撞上一辆以四十五英里的时速在前进、非常巨大的扫雪车。大学生们后来说,他们估计他们的时速大约是五十英里。”
“天啊……”爱迪说。
“扫雪车几乎把汤姆斯的车端端正正地切成两半,”泰德继续道,“车子的方向盘嵌入了汤姆斯的胸腔,他当场毙命。坐在汤姆斯正后方的泰德卡在座位上,约二十分钟后才脱困。他看不见汤姆斯,但他知道汤姆斯死了,因为玛丽昂看得见,虽然她不肯用‘死’这个字眼,但她不断地对丈夫说:‘哦,泰德——汤米走了,汤米走了。你看得见提米吗?提米不会也走了吧?不会吧?你看不看得见他走了没有?’
“玛丽昂被卡在提米后方的位子上——困了半个多小时——所以她看不见提米。但泰德看小儿子看得非常清楚,他的头穿过挡风玻璃,昏迷不醒,但提米有一阵子还活着。泰德看见他在呼吸,他所没看见的是,扫雪铲把车身切成两半的时候,也把提米的左腿从大腿根切断了。救护车和救援人员奋力把他们从夹在扫雪车和旅行车中间、皱缩成一团、变形得像手风琴的车中救出时,提摩西已经因大腿动脉破裂,失血过多死了。
“感觉上像二十分钟——但实际上可能不到五分钟——泰德眼睁睁地看着儿子死去。由于泰德在救援队赶到,并救出玛丽昂之前十分钟,就已爬到车外——除了断掉几根肋骨,他没什么大碍——他看着救护人员把提米的尸体(不包括他的左腿)移出车外。救援人员终于把玛丽昂从后座救出时,那孩子的断腿仍被扫雪铲牢牢地钉在前座。她知道她的汤姆斯已经死了,但人家把她的提摩西从破碎的车身中搬出了——她指望是送到了医院,因为她一直在问泰德:‘提米不会也走了吧?不会吧?你看不看得见他走了没有?’
“但泰德面对这个问题,只能做个懦夫,他一直没答话——始终都没回答过。他拜托一名救难人员用油布盖住提米的腿,免得玛丽昂看见。玛丽昂脱困下了车,她稳稳地站着,甚至一跛一跛地走来走去,最后才发现她伤了脚踝。泰德曾经试图告诉她,她的小儿子跟大儿子一样,都死了。只不过他就是不知道该如何措辞。在泰德能够告诉她之前,玛丽昂看见了提米的鞋子。她无从得知——她做梦也想不到——儿子的鞋子还穿在他那条腿上。她以为那只是他的鞋子。于是她说:‘看啊,泰德——他会需要这鞋子。’没有人拦住她,她就一跛一跛地走到撞得稀烂的车上,弯下腰伸手去捡那只鞋子。
“泰德真的很想拦住她,真的,但是——这是‘呆若木鸡’最好的实例——他当时完全瘫痪了。他不能动弹,连话都说不出来。所以他任凭妻子发现儿子的鞋子还附着在腿上。到那时,玛丽昂才觉悟,提摩西也走了。这样……”泰德以他典型的风格说,“故事就结束了。”
“出去,”爱迪对他说,“这是我的房间,至少等过完今晚。”
“马上天就亮了。”泰德说。他拉开窗帘,爱迪看见死气沉沉的天色仿佛要绽露光芒了。
“出去。”他再说一遍。
“不要以为你了解我,或玛丽昂。”泰德说,“你不了解我们——尤其不了解玛丽昂。”
“好,好。”爱迪说。他看见卧室门开了,漫长的走廊里射进来熟悉的微光。
泰德继续道:“露丝出生后,玛丽昂才开始跟我说话。我是说,她没有说过一个字——关于那场意外。但有一天,露丝出生后,玛丽昂走到我的工作室来——你知道,她从来不接近我的工作室的——她对我说:‘你怎么可以让我看见提米的腿?你怎么可以?’我只好告诉她,我当时动弹不得——我瘫痪了,变成石头了。可是她只一再说:‘你怎么可以?’后来我们就再也没有谈过这件事。我试过,可是她就是不肯谈。”
“请你出去。”爱迪说。
泰德离去时,说:“早上见,爱迪。”
泰德掀开的窗帘,漏进了黎明前黯淡的光,但不够亮到让爱迪看见时间,他只看得见自己的手腕和腕上的表闪烁着尸体般病态的银灰色。他转动手腕,但一片灰蒙蒙中毫无不同。手掌和手背、他的皮肤、枕头、皱巴巴的床单都是一色一样的死灰。他清醒地躺着,等待比较真实的光线。他仰望窗外的天空,天色渐淡。日出前不久,天空放亮,呈现出瘀青残留一个星期后的色泽。
爱迪知道玛丽昂一定看过无数小时这种黎明前的天色。很可能她现在就在看——因为她一定睡不着,不论她身在何处。现在爱迪明白,玛丽昂清醒时无时无刻不出现在她眼前的景象:潮湿的黑色公路上潮湿的雪正在融化,路上一缕缕灯火的投影;承诺供应食物、饮料、住宿(甚至娱乐)的霓虹灯招牌;来往车辆的头灯,而经过的车都会放慢速度,因为大家都忍不住要张望车祸;警车顶上回旋的蓝色警示灯,惹祸的车打着的警告黄灯,救护车一闪一闪的红灯。但是,即使在这一片混乱中,玛丽昂还是看见了那只鞋!
“看啊,泰德——他会需要这鞋子。”她永远记得自己说过这句话,当她一步步跛行到撞得稀烂的车子那儿,弯下腰时。
那是什么样的鞋子?爱迪真想知道。缺乏细节,他无法想见那条腿的确实状况。滑完雪换上的鞋子。说不定是旧球鞋——弄湿了提摩西也无所谓的。但这只鞋子或靴子的无名无相,使爱迪看不见它,而看不见它,也就看不见那条腿。他完全无法想象那条腿的样子。
幸运的爱迪。玛丽昂就没有他的运气。她将会永远记得那只浸透鲜血的鞋子,那只鞋子的每一个细节都会让她更记得那条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