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少年时期
范仲淹先祖世居陕西邠州,自四世祖范隋一支始定居苏州。范仲淹的祖茔及范氏主要亲族都在苏州,其所设“义庄”亦在苏州,故一般认为范仲淹的祖籍为江苏苏州。但范仲淹的青少年时期主要是在淄州长山(今山东省邹平市长山镇)度过的,其出仕后又转展各地,四海为家,卒后也未葬在苏州,而是随母葬在了河南洛阳。本节主要讲述范仲淹的家世及出仕前的青少年生活。
一、 家世和亲属
范仲淹(989—1052年),字希文。生于北宋太宗端拱二年八月二十九日(989年10月1日),宋仁宗皇祐四年五月二十日(1052年6月19日)卒于江苏徐州,享年六十四岁。范仲淹的出生地是河北成德军(即真定府,治所在今河北省正定县)节度掌书记官舍,这里是他父亲的为官之地。其父范墉时任成德军节度掌书记。
关于范仲淹的出生地,历来被认为是“徐州节度掌书记官舍”。这个说法出自南宋楼钥撰写的《范文正公年谱》(以下简称《年谱》)。据《年谱》记载:“太宗皇帝端拱二年己丑秋八月丁丑,公(范仲淹)生于徐州节度掌书记官舍。”但据《范仲淹评传》的作者方健先生考证,《年谱》的这个记载,无论是时间还是地点都有错误,后世谬种流传,皆为《年谱》所误。 (1) 其实对于自己的出生地,范仲淹曾有明确的说明,据《范文正公尺牍》卷中《与韩魏公》云:“真定名藩,生身在彼,自识别以来,却未得一到,谅多胜赏也。” (2) 范仲淹在写给韩琦的这封信中说,自己出生在真定,真定还是名藩,可惜自己一直没有机会回去看看那里的胜景。
关于范仲淹的家世和亲属,《宋史》本传说:
范仲淹字希文,唐宰相履冰之后。其先,邠州人也,后徙家江南,遂为苏州吴县人。 (3)
富弼撰写的《范文正公仲淹墓志铭》,对范仲淹的家世亦有记载:
曰公之先,始居河内,后徙长安。唐垂拱中,履冰相则天,以文章称,实公之远祖也。四代祖隋,唐末尝为幽州良乡县主簿,遭乱奔二浙,家于苏之吴县,自尔遂为吴人。 (4)
楼钥的《范文正公年谱》(以下简称《年谱》),对范仲淹家世的记载为:
公昔远祖博士范滂为清诏使,裔孙履冰为唐丞相鸾台凤阁平章事,世居河内。四世祖上柱国隋,懿宗朝咸通二年任幽州良乡主簿,诰书犹存。至十一年,迁处州丽水县丞,一支渡江。中原乱离,不克归,子孙遂为中吴人。 (5)
范仲淹在世时,有感于自己家族四世祖以上家谱遗失的状况,决定续修家谱,并于皇祐三年(1051年)正月八日为续修的家谱作序。序文为:
吾家唐相履冰之后,旧有家谱。咸通十一年庚寅,一枝渡江,为处州丽水县丞,讳隋。中原乱离,不克归。子孙为吴中人,太平兴国三年,曾孙坚、垧、墉、埙、埴、言六人,从钱氏归朝,仕宦四方,终于他邦,子孙流离,遗失前谱。至仲淹蒙窃国恩,皇祐中来守钱塘,遂过姑苏,与亲族会。追思祖宗,既失前谱未获,复惧后来昭穆不明,乃于族中索所藏诰书、家集考之。自丽水府君而下四代祖考及今子孙,支派尽在,乃创义田,计族人口数而月给之,又葺理祖第,使复其居,以求依庇。故作《续家谱》而次序之。 (6)
从序文来看,范仲淹视唐相范履冰为本族始祖,显然范履冰之前的家族谱系,已汗漫不可考。其实范履冰之下,四世祖范隋之上的世系也难究其详了,只是“四代祖考及今子孙,支派尽在”,即指范隋及以下四代的谱系,确切可考。
由上述材料可知,范氏先世,“始居河内,后徙长安”。范仲淹祖籍实为陕西邠州(今陕西省彬州市),其远祖范履冰,为唐武则天垂拱年间宰相。高祖范隋,唐懿宗咸通二年(861年)曾任幽州良乡县主簿;至十一年,任处州丽水县(今浙江省丽水市)丞。后因中原战乱,无法回归陕西祖籍,遂举家迁往苏州定居,范氏自此“遂为吴人”,范隋就成为苏州范氏范仲淹一支的始祖。
不过范隋的祖籍是在哪里,这也存在问题。《宋史》称范仲淹“其先,邠州人也,后徙家江南”,那么按此说来范隋是邠州人,他在幽州和处州游宦,后因中原战乱回不了祖籍,就在苏州定居了。但范仲淹在《与中舍书》中与其兄谈及祖宗往事时说:“闻祖先元是蓝田人,不知记否?此一事切在心寻去。访十二姑,亦必有记得事。” (7) 不可思议的是,范仲淹在其撰写的《太子中舍致仕范府君墓志铭》一文中,又说“四代祖讳某,幽州人也,唐末为处州丽水县丞。” (8) 以此看来,仲淹和仲温兄弟已搞不清楚四世祖范隋的籍贯了,范仲淹一会说是“蓝田人”,一会又说是“幽州人”,让人疑虑丛生。但笔者怀疑“幽”字为“豳”字的误写,加之范隋曾在幽州为宦,就误把“豳州”写成“幽州”了。而“豳州”为“邠州”的古称,所以,《宋史》说范仲淹祖先是邠州人,目前尚无确切证据可以推翻。但方健先生持相反的观点,他认为范隋是幽州人,“豳州”为“幽州”之伪。 (9)
图2 苏州市的天平山,是范仲淹先祖的归葬之地
图3 位于苏州天平山的范仲淹高祖范隋墓地
范仲淹的曾祖范梦龄,祖范赞时,父范墉,皆于“五代之际,世家苏州,事吴越” (10) 。后来“朝廷以公(指范仲淹)贵,用太保、太傅、太师追赠三代,又择徐、许、越、吴四大国追封王妣陈氏,妣陈氏、谢氏为太夫人” (11) 。其中:
曾祖范梦龄,苏州人。“以才德雄江右”,曾任吴越国“苏州粮料判官”(即中吴节度判官) (12) ,“宋赠太师、徐国公” (13) 。娶陈氏,追封徐国太夫人。
祖范赞时,苏州人。“幼聪警,尝举神童,任秘书监,集《春秋》洎历朝史为《资谈录》六十卷,行于时。” (14) “宋赠太师、唐国公。” (15) 娶陈氏,先后追封许国太夫人、韩国太夫人。
父范墉,苏州人。“博学善属文,累佐诸王幕府。” (16) 宋太宗太平兴国三年(978年),范墉等兄弟六人随吴越王钱俶纳国归宋。范墉曾在成德军、武信军和武宁军三任节度掌书记之职,终官武宁军节度掌书记。“封太师、周国公。” (17) 先娶陈氏,后追封为越国、楚国、周国太夫人。后娶谢氏(范仲淹生母),曾封吴国夫人,后封秦国太夫人。范墉共有五子,其中三子早夭,因此范墉膝下只有两子,即长子仲温,为陈氏所生,次子仲淹,为谢氏所生。
可见,范仲淹曾祖、祖、父三代皆娶陈氏,苏州范家与陈家是世婚关系。其实古人的这种婚姻习俗,从优生学的角度来看并不好。范墉在陈氏过世后再娶谢氏,谢氏为范仲淹之母,后来范仲淹娶妻李氏,子孙多出优秀人才,这与婚姻圈的扩大是有关系的。
范仲淹的《岁寒堂》诗云:“我先本唐相,奕世天衢行。子孙四方志,有家在江城。” (18) “江城”即苏州。可见,范仲淹视苏州为其血脉之“家”,为其祖籍,为其风水,为其郡望。古人有署名署其郡望的习惯,苏州古称高平,所以范仲淹常自称高平,他人有时也称范仲淹为高平或高平公,《宋元学案》就专设了《高平学案》。
范仲淹的生母为谢氏。淳化元年,范仲淹的父亲范墉在徐州节度掌书记任上病逝,范仲淹当时只有两岁。因失怙无依,其母谢氏夫人带着范仲淹再嫁淄州长山朱文瀚,从朱姓,名“说”(同“悦”)。富弼在《范文正公仲淹墓志铭》中云:
公讳仲淹,字希文,不幸二岁而孤,吴国太夫人(范母谢氏所获封赠)以北归之初,亡亲戚故旧,贫而无依,再适长山朱氏。公既长,未欲与朱氏子异姓,惧伤吴国之心,姑姓朱。 (19)
可见,范仲淹自幼就随同其母来到了淄州长山,直到二十三岁离开长山前往南都学舍。这期间,范仲淹可能有随同继父游宦他乡的经历,但主要还是生活在长山。如今各种历史文献对于范仲淹的介绍,通常都说他是苏州人,那是就他的祖籍而言的。其实,范仲淹既不出生于苏州,也不成长于苏州。他在《岁寒堂三题序》中自述道:“某少长北地,近还平江,美先人之故庐,有君子之嘉树。” (20) 《序》中的“北地”是指山东长山,“平江”即是范的祖籍苏州。范仲淹在其所撰写的《鄠郊友人王君墓表》中说:“暨予东归长白山,以亲之故,就禄养者仅十五秋,君犹隐而未出。” (21) 这是说他的亲人和故乡就在长白县的长白山下。范仲淹晚年在《寄乡人》这首诗中,也称自己是“长白一寒儒” (22) 。可见,范仲淹的青少年时期,主要是在山东长山朱文瀚家度过的。
图4 位于山东省邹平市长山镇的范公祠
朱文瀚曾任澧州安乡(今湖南省安乡县)县令,终官淄州长山县令,是一个基层官员。他对继子朱说“既加养育,复勤训导” (23) ,可谓恪尽为父之责。司马光在《涑水记闻》中说范仲淹曾“与朱氏兄弟俱举学究” (24) ,这说明继父朱文瀚对他视同己出,并未另眼相待。这些都令范仲淹心存感恩之情。可见,范仲淹是在一个寒族地主家庭中长大成人的,自小受过良好的启蒙教育,加之个人的勤奋努力,后来终成大器。
范仲淹与朱氏异姓兄弟的关系如何呢?从《范集》所保存的十五封“与朱氏” (25) 家书来看,双方来往密切,关系也很融洽,完全像一家人似的,与其兄长仲温及侄子的家书通信并无两样。
但据《年谱》的记载,范仲淹与其异姓兄弟之间似乎存在严重的隔阂,而且双方的关系还一度闹到了很紧张的地步:
公以朱氏兄弟浪费不节,数劝止之。朱氏兄弟不乐曰:“吾自用朱氏钱,何预汝事?”公闻此疑骇,有告者曰:“公乃姑苏范氏子也,太夫人携公适朱氏。”公感愤自立,决欲自树立门户。佩琴剑,径趋南都。谢夫人亟使人追之,既及,公语之故,期十年登第来迎亲。 (26)
按照《年谱》的这个说法,范仲淹似乎是在被朱氏兄弟羞辱并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之后,才选择离开家朱家的,而且是“感泣去”“感奋自立”那样一种负气出走的局面。因为要强的他无法接受一种寄人篱下、遭人白眼、隐姓埋名的耻辱生活,于是他决心自立自强并直奔南都(今河南商丘)应天府学而去,他立志在这里读书成才,科举登第。他向母亲承诺:十年内中举入仕,然后回来迎养娘亲。这一年是大中祥符四年(1011年),范仲淹二十三岁。
关于范仲淹因何要离开长白前往南都求学,也有不同于《年谱》的说法。如南宋丁黼就说:“朱氏云族有在应天府者,故公以及冠,辞母,绝江逾淮,学于应天。” (27) 按照丁黼的说法,朱文瀚先前就告诉过范仲淹,说朱家有族人在应天府,言下之意,范仲淹若去应天府求学,可以寻求那里的族人帮助。于是到了二十岁时,范仲淹就“学于应天”了。
丁黼说范仲淹是在“及冠”之年去的应天府学,这与《年谱》的记载有出入。但关键问题是,丁黼关于“朱氏云族有在应天府者”的说法,意味着范仲淹离开家乡就学于南都应天府学,并不是因与朱氏异姓兄弟出现抵牾而负气出走的结果,反而是其继父朱文瀚支持的结果。这与《年谱》的说法就有本质区别了。另外,《范集》亦有“公与南都朱某相善”的记载,这就印证丁黼的说法是有依据的。《范集·言行拾遗事录》云:
公(指范仲淹)与南都朱某相善。朱且病,公视之,谓公曰:“某常遇异人,得变水银为白金述。吾子幼,不足传,今以传君。”遂以其方并药赠公。公不纳,强之乃受,未尝启封。后其子寀长,公教之,义均子弟。及寀登第,乃以所封药并其术还之。 (28)
“朱某”为范仲淹的异姓兄弟,“寀”乃朱寀,是范仲淹的异姓子侄,范仲淹与朱氏的家书通信,多是写给这位侄子的。丁黼说此人为朱文瀚之孙,这是合乎逻辑的,但说此人名叫“延之” (29) ,则不知有何依据?范仲淹曾在上《进故朱寀所撰春秋文字及乞推恩与弟寘状》中,向朝廷推荐朱寀撰写的《春秋指归》等文字,并因朱寀夭丧,遂为其弟朱寘乞官。 (30) 这则史料还说“朱某”会炼金术,但因其子年幼,临终前遂将药方传给了范仲淹,但范仲淹并未见财起意,而是在待其子长大后,又将药方还给了他。
《东轩笔录》亦载有此事,只是内容稍有出入——会炼金术的人由“朱某”变成了另一“术者”,所传之物不仅是药方,还有已炼成的一斤白金。具体为:
范文正公仲淹少贫悴,依睢阳朱氏家,常与一术者游。会术者病笃,使人呼文正而告曰:“吾善炼水银为白金,吾儿幼,不足以付,今以付子。”即以其方与所成白金一斤封志,内文正怀中。文正文辞避,而术者气已绝。后十余年,文正为谏官,术者之子长,呼而告之曰:“而父有神术,昔之死也,以汝尚幼,故俾我收之。今汝成立,当以还汝。”出其方并白金授之,封识宛然。 (31)
以上两条史料所记载的这则逸事,主要表现了范仲淹自青少年时期就具备了为人诚信、不贪恋钱财的美好品质。但其中“公与南都朱某相善”,以及“范文正公仲淹少贫悴,依睢阳朱氏家”的记载,对于研究范仲淹的早年经历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它表明范仲淹在南都学舍求学时得到了朱氏异姓兄弟的帮助,而且双方相互信任,关系融洽。这更表明,《年谱》关于范仲淹是与朱氏兄弟产生了矛盾而负气出走的说法,是可疑的。不过由于史料的缺乏,范仲淹的童年及青少年时期在朱家的生活状况究竟如何,的确还有很多值得研究的问题。但范仲淹后来对朱氏的回报,足以说明范仲淹对朱氏是感恩的,如在庆历五年(1045年)四月,范仲淹上《乞以所授功臣勋阶回赠继父官奏》,请求朝廷对继父给予封赠:
念臣遭家不造,有生而孤,惟母之从,依之而立。继父故淄州长山县令朱文翰既加养育,复勤训导,此而或忘,己将何处?伏遇礼成郊庙,泽被虫鱼,伏望以臣所授功臣勋恩命回赠继父一官。 (32)
范仲淹不仅对于继父朱文翰的养育教导之恩念念不忘,他对于朱氏子弟也多有关照,可谓仁至义尽。据《范集·言行拾遗事录》记载:
公以朱氏长育有恩,常思厚报之。及贵,用南郊所加恩,乞赠朱氏父太常博士,暨朱氏诸兄弟,皆公为葬之,岁别为飨祭。朱氏子弟以公荫得补官者三人。 (33)
二、 读书生涯
在北宋初年,教育并不发达。在范仲淹的少年时代,并未接受过王朝的正式教育,他的学问,主要是自己在僧寺里刻苦读书而得来,所以他十五岁时被举学究,后在姜遵的鼓励下决定改科举进士。据《涑水记闻》载:
范仲淹字希文,早孤,从其母适朱氏,因冒其姓,与朱氏兄弟俱举学究。少尩瘠,尝与众客同见谏议大夫姜遵,遵素以刚严著名,与人不款曲,众客退,独留仲淹,引入中堂,谓其夫人曰:“朱学究年虽少,奇士也。他日不唯为显官,当立盛名于世。”遂参坐置酒,待之如骨肉,人莫测其何以知之也。年二十余,始改科举进士。 (34)
《宋史·姜遵传》云:“姜遵字从式,淄州长山人。进士及第,……仁宗即位,……再迁右谏议大夫,……召拜枢密副使,迁给事中,卒。赠吏部侍郎。” (35) 在姜遵任职右谏议大夫期间,年少的范仲淹曾有机会拜见这位家乡的前辈名人,慧眼识才的姜遵对范仲淹极为赏识,认为他将来“当立盛名于世”,这对于范仲淹日后的成长,必定会发挥巨大的激励作用。
大中祥符二年(1009年),范仲淹二十一岁,他来到家乡附近的长白山醴泉寺僧舍修学,在此度过了三年清苦的读书生涯。据《宋朝事实类苑》记载:
庆历中,范希文以资政殿学士判邠州,予中途上谒,翌日召食。时李郎中丁同席,范与丁同年进士也。因道旧日某修学时,最为贫窭,与刘某同上长白山僧舍,惟煮粟米二合作粥一器,经宿遂凝,以刀为四块,早晚取二块,断虀十数茎,酢汁半盂,入少盐,暖而啖之,如此者三年。(引自《湘山野录》) (36)
这条史料讲的是范仲淹在青少年时期自励苦学的故事,也是成语“划粥断齑”的出处和来源。后来“划粥断齑”就成了特指严格自律、刻苦读书的专用成语。毫无疑问,这三年清苦学习生活的磨炼,对于范仲淹日后形成廉洁自律、刚正不阿的意志品质产生了重要影响。
图5 位于山东省邹平市的长白山醴泉寺,范仲淹青少年时期曾在此读书
图6 位于应天府(今河南省商丘市)的应天书院。
真宗大中祥符年间范仲淹在此求学,其后仁宗天圣年间又在此掌学
自宋真宗大中祥符四年至大中祥符八年,范仲淹在应天府书院读书求学。应天府书院又称应天书院、睢阳书院、南京书院、南郡书院,最初由五代后晋时归德军人杨悫创立,初为睢阳学舍。杨悫去世后,学舍由其弟子戚同文主持,据《宋元学案》记载,戚同文“讲学睢阳,生徒即其居为肄业之地”,他创立了“睢阳学统”,学舍影响不断扩大,乃至“请益之人不远千里而至,登第者五十六人” (37) ,可见,睢阳学舍在宋初就已成为著名的私立学院。
宋太祖建隆元年(960年),归德军改称宋州。宋真宗景德三年(1006年),以宋州为应天府。宋真宗大中祥符二年(1009年),因商人曹诚捐资扩建学舍,宋真宗“诏赐额曰应天府书院” (38) 。宋仁宗景祐二年(1035年),“以应天府书院为府学” (39) ,自此应天府书院成为官办府学。以此可知,范仲淹求学应天府书院时,书院尚处于由私立向官办的过渡阶段。
大儒戚同文在应天府书院讲明“正学”,与孙复、胡瑗等共同推动了北宋儒学的复兴。故范仲淹来此求学,应该是慕名而来。据《宋史》记载,范仲淹在应天府学是“依戚同文学” (40) ,也就是说范仲淹师出戚同文,两人有师生关系,《宋元学案》沿用此说,亦认为“高平所出”为“隐君戚正素先生同文”“高平范文正公亦由之出” (41) 。其实《宋史》及《宋元学案》的这个说法存在明显错误,对此,王梓材在《宋元学案补遗》卷三《高平学案补遗》中指出:
《师友录》本先生(指范仲淹)年谱,言其师事戚同文。考同文次子纶,太平兴国八年(983年)进士,后六年为端拱二年(989年)而先生始生,必非亲受学于同文也。
王梓材认为范仲淹晚生于戚同文的次子戚纶,就推断范仲淹必非戚同文亲授,这是有力的证据。其实从戚同文的卒年亦可考证其与范仲淹的关系。据曾巩《虞部郎中戚公墓志铭》记载,戚同文为“唐天祐元年(904年)生” (42) ,而《宋史》则称戚同文“卒于汉东,年七十三” (43) ,《宋元学案》亦称“长子维任随州书记,迎先生就养,卒于汉东,年七十三”。以此推算,戚同文当卒于太平兴国元年(976年),此时范仲淹尚未出生。
另据《宋史·戚纶传》记载:
纶少与兄维以文行知名,笃于古学,喜谈名教。太平兴国八年举进士,解褐沂水主簿。按版籍,得逋户脱口漏租者甚众。徙知太和县。同文卒于随州,纶徒步奔讣千里余。俄诏起复莅职,就加大理评事。……真宗即位,转著作佐郎、通判泰州。 (44)
戚纶为戚同文次子,是太平兴国八年(983年)进士。他先任沂水主簿,后知太和县,其父戚同文卒于随州时,他前去奔丧,丁忧结束,他复官并加大理评事,真宗即位后,戚纶转官著作佐郎、升职通判泰州。在这段史料中,戚同文卒年不详,戚纶为父守制、复官并加大理评事的时间亦不详,但有一点记载是明确的,即戚同文必卒于宋真宗即位之前,戚纶守制、复官并加大理评事也必在宋真宗即位之前,而宋真宗即位是在咸平元年(998年),此时范仲淹只有十岁,尚未到应天府书院求学,待他于大中祥符四年(1011年)去应天书院求学时,戚同文已经离世,因此他绝不可能“依戚同文学”。
因此,尽管上述史料所记载的戚同文卒年不甚详细,但这并不影响问题的解决。对此,钱穆先生也曾指出:
范仲淹曾至睢阳书院,书院源于戚同文。同文幼孤,邑人杨悫教授生徒,同文日过其学舍,得受学。时当五代晋末丧乱,绝意禄仕,且思见混一,因名同文。悫依将军赵直。悫卒,直为同文筑室聚徒,请益者千里而至,登第者五十六人,皆践台阁。惟仲淹已不及见。仲淹读书处为山东长白山之醴泉寺。真宗祥符三年睢阳应天书院赐额成立,翌年仲淹至书院。是时仲淹年二十三,戚同文已先卒矣。 (45)
钱穆先生认为,戚同文在范仲淹来南都学舍之前就去世了,他根本没见过戚同文。但这并不否定范仲淹受戚同文思想的影响,因为戚同文为宋初儒学大家,长期主持并讲学于睢阳书院,弟子众多,影响很大,形成了“睢阳学统”即“睢阳学派”。范仲淹在此力学五年,虽不是戚同文的亲炙弟子,但必定深受“睢阳学派”的思想影响,从其日后的思想及实践来看,可以说,他就是“睢阳学派”的思想传人,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天圣五年,范仲淹在应天府丁母忧期间,受南京留守晏殊的邀请,也曾掌教应天府学,为传承“睢阳学统”发挥了重要作用。
范仲淹在应天府学经历了五年艰苦的求学生涯,他“昼夜不息,冬月惫甚,以水沃面;食不给,至以糜粥继之,人不能堪,仲淹不苦也” (46) 。面对清苦的学习生活,范仲淹不觉其苦,他以水激面、昼夜诵读,还常常靠食粥果腹。他专心读书,心无旁骛,有一次宋真宗谒太清宫,銮驾经过南都,范仲淹的同学都前去观看,而他不出。有同学问其缘故,范仲淹说:“异日见之未晚。” (47) 这短短几字,表达了其不畏眼前的清苦寂寞,笃志力学,发奋成才,力求日后登第入朝的远大抱负。当时南都留守的儿子是范仲淹的同学,他也为范仲淹的勤奋精神和高远志向所感动,他把范仲淹的事迹告诉了其父,并从家里带来美食送给范仲淹,但直到食物腐败,范仲淹也未尝下厨。留守的儿子很是不解,说:“大人闻公清苦,故遗以食物,而不下箸,得非以相浼为罪乎?”意思是,我父亲让我带给你食物,你一口不动,任其腐烂,难道我们的好心帮助还有罪过吗?范仲淹连忙感谢道:“非不感厚意,盖食粥安之已久,今遽享盛馔,后日岂能啖此粥乎?” (48) 范仲淹说感谢厚意,但我一直食粥,今突然吃顿美食,恐怕以后就无法吃粥了。这件事情也充分说明范仲淹意志坚定,具有不为眼前利益所动的自律精神和自尊自强的高贵品质。以此看来,欧阳修说范仲淹“少有大节”,不为自身贪富贵贱毁誉悲欢所动,“慨然有志于天下” (49) ,绝非溢美之词;朱熹后来所说的“公处南都学舍,昼夜苦学,五年未尝解衣就寝,夜或昏怠,辄以水沃面,往往饘粥不充,日昃始食。同舍生或馈珍膳,皆拒不受” (50) ,也绝非传言。
范仲淹在睢阳学舍读书期间,以艰苦的学习生活为乐;他乐观进取,坚信斯文未丧;他对自己的能力充满信心,渴望有朝一日能够金榜题名。
经过五年的刻苦学习,范仲淹“大通六经之旨,为文章论说必本于仁义” (51) 。据《年谱》载,大中祥符五年,范仲淹“以朱说名举进士,礼部第一”。大中祥符八年,范仲淹以“朱说”之名进士及第,实现了通过科举而实现人生抱负的梦想。
钱穆先生曾指出:
范仲淹并不是一个贵族,亦未经国家有意识的教养,他只在和尚寺里自己读书。在“断虀画粥”的苦况下,而感到一种应以天下为己任的意识,这显然是一种精神上的自觉。然而这并不是范仲淹个人的精神无端感觉到此,这已是一种时代的精神,早已隐藏在同时人的心中,而为范仲淹正式呼唤出来。 (52)
事实上,范仲淹在青少年时期发奋苦读的人生经历,作为一种“时代的精神”,的确不是他个人“无端感觉到此”,而几乎是庆历一代士人共同的精神写照。
欧阳修出身不高,因家贫而有“欧母画荻”的故事。他“生四岁而孤。韩国(欧阳修母亲郑氏所获封赠)守节自誓,亲教公读书。家贫,至以荻画地学书” (53) 。《宋史》本传亦称其对于学术“苦志探赜,至忘寝食” (54) 。
李觏对自己虽家贫但却力学不辍的生活是这样表述的:“觏,邑外草莱之民也,落魄不肖。生年二十三,身不被一命之宠,家不藏担石之谷。鸡鸣而起,诵孔子、孟轲群圣之言,纂成文章,以康国济民为意。余力读孙吴书,学耕战法,以备朝廷犬马驱指。肤寒热,腹饥渴,颠倒而不变。” (55)
富弼“少笃学,自刻寓于僧舍,不就寝榻,冬夜以冰雪沃面。邻居僧有持苦行者,犹服公之勤” (56) 。
胡瑗年少时也有“攻苦食淡,终夜不寝”的读书经历。他因“家贫无以自给,往泰山,与孙明复、石守道同学,攻苦食淡,终夜不寝,一坐十年不归。得家书,见上有‘平安’二字,即投之涧中,不复展,恐扰心也” (57) 。
孙复曾“笃学不舍昼夜”。据《东轩笔录》记载:“范文正公在睢阳掌学,有孙秀才者索游上谒,文正赠钱一千。明年,孙生复道睢阳谒文正,又赠一千,因问:‘何为汲汲于道路?’孙秀才戚然动色曰:‘老母无以养,若日得百钱,则甘旨足矣。’文正曰:‘吾观子辞气,非乞客也。二年仆仆,所得几何,而废学多矣。吾今补子为学职,月可得三千以供养,子能安于为学乎?’孙生再拜大喜。于是授以《春秋》,而孙生笃学不舍昼夜,行复修谨,文正甚爱之。明年,文正去睢阳,孙亦辞去。后十年,闻泰山下有孙明复先生以《春秋》教授学者,道德高迈,朝廷召至太学,乃昔日索游孙秀才也。” (58)
石介亦曾“固穷苦学”。据《倦游杂录》记载:“石守道学士为举子时,寓学于南都,其固穷苦学,世无比者。王侍郎渎闻其勤约,因会客,以盘餐遗之,石谢曰:‘甘脆者,亦某之愿也。但日享之则可,若止修一餐,则明日何以继乎?朝享膏粱,暮厌粗粝,人之常情也。某所以不敢当赐。’便以食还,王咨重之。” (59)
这批以范仲淹为代表的、于庆历年间登上历史舞台并大放异彩的“新型士人” (60) ,他们出身孤寒,但却为时代的精神所感召,表现出一种强烈的忧患意识和以天下为己任的社会责任感。他们自砺自强,发奋苦读,自觉地担负起儒学复兴的历史使命。他们志向高远,向往“三代”理想,并以积极入世的精神,将其艰苦所学而积累的知识和磨炼的意志,消融于创通经义和革新政令之两端,因此,他们对于北宋的士风的转变和师道的重建,以及学术的繁荣和政教的创新,都产生了重大影响。
三、 远游
青少年时期的范仲淹是以胸怀大志、勤奋力学的形象垂名于后世的,但范仲淹绝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封闭少年。他豪情满怀,志在四方,渴望以文会友,向往仗剑走天涯的豪士精神。元好问说范文正公“在布衣为名士” (61) ,这绝非溢美之词,据《淄州长山县建范文正公祠堂记》记载:
夫公家世姑苏,幼而孤弱,无父所怙,而后随其母氏来居兹土,留而不去,遂为邑人。及其长也,卓有所立,乡人奇之。尝庐于长白,日自讽诵,虽刻苦不暇,每患其寡友。一日,超然遐举,四走方外,求老师巨儒,以成就其业。不数岁间,大通六籍,声名倾动当世。 (62)
从该《记》的叙述可知,范仲淹很早就在长白山读书学习,时间应在大中祥符元年(1008年)以前。范仲淹在此学习虽“刻苦不暇”,但又少年思远,渴望与同道好友的交游,于是“四走方外,求老师巨儒”。
据考证,范仲淹在离开长白前往南都求学之前,至少有过两次出游经历:一次是与广宣大师同游紫阁云。范仲淹《赠广宣大师》云:“忆昔同游紫阁云,别来三十二回春。白头相见双林下,犹是清朝未退人。” (63) 此诗作于范仲淹由饶州迁往润州之际,范仲淹时年五十,以此倒推三十二年,那么此次出游应是在宋真宗景德三年(1006年),当时范仲淹十八岁。一次是于大中祥符元年(1008年)远赴陕西的壮游(范仲淹谦称之为“薄游”),这一年范仲淹二十岁。
在这次壮游中,范仲淹在长安结识了隐士王镐,并在其圭峰别墅“倚高松,听长笛”,后来又结识了道士周德宝和曲元应。他们在鄠、杜之间交游唱和。三十七年后,范仲淹在为王镐撰写的《鄠郊友人王君墓表》中,深情地回忆了这些往事:
时祥符记号之初载,某薄游至止,及公之门,因与君交执,复得二道士汝南周德宝、临海屈元应者,蚤暮过从。周精于篆,屈深于《易》,且皆善琴。君常戴小冠,衣白纻,跨白驴,相与啸傲于鄠杜之间,开樽鸣弦,或醉或歌,未尝有荣利之语。 (64)
这完全是青年豪士间的风雅交游:吟诗作画、谈《易》抚琴、相与啸傲、纵饮浩歌、超凡脱俗,颇具魏晋士人嵇康阮籍之风。
人们通常认为儒家是反对年轻人离家远游的,因为孔子说过“父母在,不远游”,但孔子在这句后面还有一句重要补充,即“游必有方” (65) ,这是常被人们忽略的。因此,在能否远游这个问题上,孔子的态度是:如果父母健在,原则上不要远游,这一来是父母需要子女照顾,二来是远游会让父母担心,这就是“父母在,不远游”;但如果父母生活已安顿无忧,出行有正当的理由和正确的方向,往返时间也安排妥当并告知父母,远游还是可行的,这就是“游必有方”。
事实上,孔子和儒家是不反对远游的。《论语》开篇即说:“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66) 其中“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不正是对远道而来的朋友抱有热烈的期待吗?孔子自己就曾周游列国达十四年之久,试图寻找从政的机会,实现自己的仁义主张,还留下了“知者乐水,仁者乐山” (67) 的嘉言。孔子的弟子众多,但很多都不是齐鲁人士,如子游、子夏、子张、子贡等,他们都是离开故乡,通过远游来到孔子门下学习的。受孔子和儒家思想的影响,古代文人大多寄情山水,留恋林泉,热衷于通过远游来探幽访古,增长见闻,饱览祖国河山,如司马迁、陶渊明、谢灵运、李白和杜甫等,他们不仅读万卷书,而且行万里路,认为这是丰富和完善自我,进而实现人生价值的两条最重要的途径。
作为传统士人的杰出代表,范仲淹继承了前辈文人的优良传统,终生好游。他除了在二十岁时的这次远赴陕西的壮游之外,在三十岁时还有过一次远赴河朔的壮游。另外,他每在一地为宦,都以畅游当地山水名胜,拜访文人雅士为平生快事。这体现了他心系天下,热爱祖国河山,钟情于自然山水的豪情壮志;也体现了他乐与知己论道,喜与名士交游的乐群精神,以及“君子不独乐,我朋来远方” (68) 的雅士风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