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奖掖儒士
据《文献通考》所载,北宋的晁补之曾为张肃的《触鳞集》作序曰:“五季文物荡尽,而鲁儒犹往往抱经伏农野,守死善道,盖五十年不改也。太祖皇帝既定天下,鲁之学者,始稍稍自奋,白袍举子,大裾长绅,杂出戎马介士之间,父老见,而指以喜曰:‘此曹出,天下太平矣!’” (25) 可见即使在五代混乱时期,民间仍有一批儒者待时而出。宋兴之后,儒者迎来了施展抱负的契机。
范仲淹所生活的年代,正是宋代新儒学形成的关键时期。全祖望说:“有宋真、仁二宗之际,儒林之草昧也。当时濂、洛之徒方萌芽而未出,而睢阳戚氏在宋,泰山孙氏在齐,安定胡氏在吴,相与讲明正学,自拔于尘俗之中。” (26) 可见,全祖望认为宋学的开创者主要宋初孙复(泰山孙氏)、胡瑗(安定胡氏)等诸位先生,他认为二程和朱熹也赞成此说,故他又云:“宋世学术之盛,安定、泰山为之先河,程、朱二先生皆以为然。” (27) 那么作为士林领袖的范仲淹,他在这个过程中发挥了怎样的作用呢?全祖望认为他发挥了对儒学人才“左提右挈”的作用。事实上,胡瑗和孙复诸儒的讲学活动,主要是在宋仁宗庆历年间进行的,而此时亦“会值贤者在朝,安阳韩忠献公、高平范文正公、乐安欧阳文忠公皆卓然有见于道之大概,左提右挈,于是学校遍于四方,师儒之道以立”。王梓材也认为:“安定、泰山诸儒皆表扬于高平。” (28) 意思是,胡瑗和孙复等大儒的成长和成名,与范仲淹的“左提右挈”是分不开的。
范仲淹与孙复相识较早。宋仁宗天圣四年(1026年),范仲淹因丁母忧退处南京应天府。次年,丞相晏殊留守南京,遂请范仲淹掌管应天府学,于是发生了与“穷秀才”孙复的因缘际会。穷愁潦倒的孙复曾四举进士不第,为赡养老母,他曾两次索游到睢阳上谒范仲淹。范仲淹慷慨相赠并补以学职,帮助孙复解决生计之忧,然后授以《春秋》,鼓励他“安于为学”。孙复也不负范仲淹的重望,退居泰山,发奋苦学,十年后成为讲授《春秋》的名家。 (29) 孙复著有《春秋尊王发微》,成为复兴儒学的“宋初三先生”之一。庆历二年(1042年),经范仲淹和富弼的推荐,处士孙复被朝廷任命为国子监直讲,召为迩英殿祗候说书。 (30)
范仲淹对于胡瑗也敬而爱之,并予以多方扶持。范仲淹知苏州时,胡瑗“以经术教授吴中”。宋仁宗景祐二年(1035年),范仲淹在苏州首建郡学,聘胡瑗为师,并令诸子从学。“安定立学规良密,生徒数百,自是苏学为诸郡倡。” (31) 是年冬,朝廷更定雅乐,诏求知音,范仲淹“荐白衣胡瑗,对崇政殿,授校书郎”。 (32) 康定元年(1040年),范仲淹经略陕西,辟胡瑗为丹州军事推官。庆历新政期间,范仲淹写有《奏为荐胡瑗李觏充学官》的政府奏议,其中在推荐胡瑗时说:“前密州观察推官胡瑗,志穷坟典,力行礼义,见在湖州郡学教授,聚徒百余人,不惟讲论经旨,著撰词业,而常教以孝弟,习以礼法,人人向善,闾里叹伏,此实助陛下之声教,为一代美事。伏望圣慈特加恩奖,升之太学,可为师法。” (33)
范仲淹与石介的关系也比较密切。天圣五年(1027年),“晏殊留守南京,公(范仲淹)遭母忧,晏公请掌应天府学”。由于范仲淹教学有方、管理严格,“由是从学者辐辏”。 (34) 各地学子纷纷来到应天府学,石介这一年是二十三岁,他也慕名来到应天府读书求学于范仲淹,故《宋元学案》视石介为高平“门人”,而视胡瑗和孙复为高平“讲友”。石介在应天府学可谓“固穷苦学,世无比者”, (35) 他曾拒绝府官王渎馈赠的美食,知道“朝享膏粱,暮厌粗粝”的道理。 (36) 这种立志苦学、发愤图强的精神,与范仲淹二十三岁在此求学时的“昼夜讲诵”,以及当年在长白山醴泉寺读书时的“断齑画粥”,是何其相似!庆历新政时期,孙复与石介同为国子监直讲,两人都是新政的积极支持者,石介还写了《庆历圣德颂》,大赞范仲淹的贤能,指责变法反对派夏竦等人为“大奸”。不过他的行为也激化了矛盾,使夏竦等人自此怀恨在心,视革新派为死敌,形成了尖锐的党争局面,导致了新政的破产,石介本人也因此罹祸。但范仲淹对石介也并非朋党曲护,而是秉公对待。据《东轩笔录》记载:
庆历中,余靖、欧阳修、蔡襄、王素为谏官,时谓之四谏。四人者力引石介,而执政亦欲从之。时范仲淹为参知政事,独谓同列曰:“石介刚正,天下所闻,然性亦好为奇异,若使为谏官,必以难行之事,责人君以必行。少怫其意,则引裾折槛,叩头流血,无所不为矣。主上虽富有春秋,然无失德,朝廷政事亦自修举,安用如此谏官也。”诸公服其言而罢。 (37)
胡瑗、孙复和石介,被后人尊称为“宋初三先生”。他们通过讲学活动,以道德仁义教授诸生;通过著书立说,以义理之学弘扬儒家思想,为北宋教育的发展和儒学的复兴作出了重要贡献,因而被视为理学的先驱。他们培养了大量的儒学人才,程颐就是胡瑗的学生,朱熹说:“程子平生不敢忘此数公,依旧尊他。” (38) 在“此数公”中,程颐最尊敬的实为胡瑗。黄百家在《宋元学案》中说,胡瑗对小程子“一见异之”,“知契独深”,“伊川之敬礼先生亦至。于濂溪,虽尝从学,往往字之曰‘茂叔’,于先生,非‘安定先生’不称也”。 (39) 胡瑗的另一位高足刘彝,曾于熙宁二年回答宋神宗“胡瑗与王安石孰优”时说:“今学者明夫圣人体用,以为政教之本,皆臣师之功,非安石比也。” (40) 在此我们暂且不论胡瑗与王安石的孰优孰劣,仅就其“皆臣师之功”而言,亦显然忽视了庆历诸贤的共同努力和范仲淹的引领作用,故未免有目中无人、妄自尊大之嫌。事实上,范仲淹是庆历新政时期士大夫群体的精神和政治领袖,范仲淹是“宋初三先生”的领路人,对他们有知遇之恩,这正如李存山先生所言:“‘宋初三先生’都是因有范仲淹的激励、延聘和推荐,才在宋代思想史或学术史上发生了重要的作用。” (41)
劝导张载弃武从文、服膺儒家名教一事,是范仲淹诱掖劝奖、竭力培育儒家人才的又一生动案例。康定元年,范公在陕西统兵御夏期间,关中士人张载求见范公,希望弃笔从戎,但范公知其器远,就提醒他:“儒者自有名教可乐,何事于兵。”于是折之以儒者名教,且授之以《中庸》。 (42)
《宋元学案》将张载列为高平门人,这未必可靠,该书所引汪玉山与朱子书曰“范文正公一见横渠,奇之,授以《中庸》。若谓从学,则不可”, (43) 亦可为证。但范公指导过张载,当为不易之论。在张载少年义气之时,范仲淹折之以儒者名教,且授之以《中庸》,这对于张载的成长是非常重要的,他先是研读《中庸》,而后出入于佛老,最后返诸《六经》并成为理学巨擘,这与范仲淹的劝导和指引不无关系,所以全祖望说:“高平一生粹然无疵,而导横渠以入圣人之室,尤为有功。” (44)
范仲淹对大儒李觏也有举荐知遇之恩。在宝元元年知润州和宝元二年知越州期间,他都曾写信邀请李觏前来本地讲学。庆历四年,范仲淹曾上荐举状,称李觏“讲贯六经,莫不赡通,求于多士,颇出伦辈”,是“鸿儒硕学” (45) ,可与胡瑗同充学官。皇祐元年(1049年)十一月,范仲淹在知杭州期间,又上章举荐李觏,称李“于经术文章,实能兼富,今草泽中未见其比”,是“非常儒也” (46) 。同时将李觏所著《礼论》七篇、《明堂定制图序》一篇、《平土书》三篇、《易论》十三篇,共二十四篇,编为十卷录进。皇祐二年,范仲淹第三次举荐“草泽李觏” (47) ,并再次录进其《明堂图序》。方健先生指出:“没有范的鼎力举荐,李可能以布衣潦倒终生,而无法打开入仕之路” (48)
范仲淹自出仕以后,政务繁忙,戎马倥偬,但于从政之暇,亦好讲学。《宋元学案》云:“先生泛通《六经》,尤长于《易》,学者多从质问,为执经讲解亡所倦。并推其俸以食四方游士,士多出其门下。” (49) 其门人如李觏、富弼、张方平、胡瑗、孙复等,皆为当时名儒,范仲淹与之形成讲友或亦师亦友的关系;而石介、刘牧等则以师事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