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仲淹军事思想的主要内容

第二节 范仲淹军事思想的主要内容

范仲淹的军事思想,主要包括对北宋军事弊政的一系列改革思想,以及在宋夏战争中所形成的积极防御战略及相应的战术措施。

在宋夏战争的初期,元昊所向披靡,宋军屡战屡败。对此范仲淹认为,北宋不合理的军事体制及对战备的忽视,是造成宋军屡遭败绩的根本原因。他的军事思想,在很大程度上是在对北宋的军事体制及其指导思想的反思中形成的。

首先,范仲淹针对北宋重视“文治”而忽视“武治”的弊端,从治道层面揭示了“文治”与“武治”的内在联系,主张“文武之道,相济而行”。

范仲淹认为,五代“专上武力”,军人跋扈,割据战乱,朝廷不能节制,这固然是“武之弊”,但北宋的纠弊之举——“重文轻武”也带来了新弊即“文之弊” (64) ,“文之弊”的集中表现就是国家重视文治而忽视武备,重视文人而歧视武人,从而无法造就能征善战、保家卫国的良将,使国家武力不振。

范仲淹认为:“文武之道一,而文武之用异。然则经天地,定祸乱,同归于治者也。” (65) 这是说,“文治”与“武治”虽然表现形态不同,但二者都是为了实现共同的治道,缺一不可。因此,将“文治”与“武治”割裂、对立开来是错误的。他认为合理的治道应该是“文武之道,相济而行”,而非此消彼长。所以他又说:

圣人之有天下也,文经之,武纬之。此二道者,天下之大柄也。昔诸侯暴武之时,孔子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此圣人救之以文也。及郏谷之会,孔子则曰:“有文事者,必有武备,请设左右司马。”此圣人济之以武也。文武之道,相济而行,不可斯须而去焉。 (66)

所谓“文经之,武纬之”,是说文武二道不可偏颇,二者同为治国之“大柄”。他说圣人的“救之以文”和“济之以武”,体现的就是“文武之道,相济而行”的精神。

其次,范仲淹针对北宋重视王道而忽视霸道的缺陷,主张在治国的指导思想上应王霸兼备。

儒家历来崇尚王道而反对霸道。孟子认为王道的特点是“以德服人”“以德行仁”,而霸道则是“以力服人”“以力假仁” (67) ,但孟子尊王贱霸,有割裂王道与霸道的思想倾向。宋儒继承了传统儒家的王霸之辨,也具有崇尚王道而反对霸道的思想特征。范仲淹从历史的经验出发,认为不应以王道而否定霸道,他说:“前代御戎,其策非一。……管仲,霸臣也,而能攘戎狄,保华夏,功髙当时,赐及来代,况朝廷之盛德乎?” (68) 他进一步说:

昔成周之盛,王道如砥,及观《周礼》,则大司马阵战之法粲然具存。乃知礼乐之朝,未尝废武。 (69)

范仲淹从体现王道之盛的《周礼》尚具“大司马阵战之法”的事实,推论出“礼乐之朝,未尝废武”的结论。他意在说明,国家推崇王道仁政,以礼乐为治,这固然不错,但也应权衡王霸,重视武备,以御强侮,切不可因文废武。

范仲淹对于“文武异道”“二权相轧”乃至重视王道而忽视霸道所造成的不良后果,认识得十分清楚。如在《奏上时务书》中,范仲淹就对“人不知战,国不虑危”的现实提出了批评,他说:

我国家文经武纬,天下大定。自真宗皇帝之初,犹有旧将旧兵,多经战敌,四夷之患,足以御防。今天下休兵余二十载,昔之战者,今已老矣,今之少者,未知战事。人不知战,国不虑危,岂圣人之意哉? (70)

在《上执政书》中,范仲淹批评沿边诸将“不谋方略、不练士卒,结援弭谤,固禄求宠”,所以“一旦急用,万无成功”。 (71) 他指出,良将应“洞达天人”,即要具有深厚的文化修养;良将的培养应传承有序,非一朝一夕所能造就,即“嗣续忠孝,将门出将”。但北宋崇文抑武的社会环境,导致开国之初众多能征善战的良将后继无人。 (72) 在《答安抚王内翰书》一文中,范仲淹同样指出:“奈何将佐之中,少精方略。或因门地,巧于结托,以取虚名;或出军班,昧于韬钤,以致败事。” (73)

对于士卒的状况,范仲淹也很忧虑。他说:“今诸军老弱之兵,讵堪征伐?” (74) 在仁宗庆历三年(1043年)九月所上《答手诏条陈十事》中,范仲淹又进一步指出朝廷并没有汲取唐亡的教训,其所实行的招募流亡的兵制存在严重问题。这类“市井之辈”大批入伍,统兵无道,缺乏训练,军纪涣散,难以保家卫国。 (75)

再次,针对北宋忽视武备、无精兵宿将的局面,范仲淹主张修武备、育将材和练精兵。

北宋在宋夏战争前的武备是非常松弛的。自从宋真宗景德元年(1004年)十二月,北宋与辽签订“澶渊之盟”以来,宋廷上下自以为“和议”会永保太平,于是放松武备。对此局面,一些有识之士心怀忧虑,呼吁加强武备,以防边患。如富弼尝言:

而所可痛者,当国大臣,论和之后,武备皆废。以边臣用心者,谓之引惹生事;以搢绅虑患者,谓之迂阔背时。大率忌人谈兵,幸时无事,谓敌不敢背约,谓边不必预防,谓世常安,谓兵永息,恬然自处,都不为忧。……是致宝元元年,元昊窃发,数载用兵,西人困穷,未有胜算。又至庆历二年,契丹观衅而动,嫚书上闻,中外仓皇,莫知为计。不免益以金帛,苟且一时之安。二边所以敢然者何?国家向来轻敌妄战,不为预备之所致也。 (76)

富弼指出,在与辽议和之后,北宋朝野认为辽“不敢背约”,于是麻痹大意,淡化军事,导致“武备皆废”。富弼认为,元昊的叛宋和宋夏战争中契丹的趁火打劫,都是“国家向来轻敌妄战,不为预备”所导致的。除了富弼,还有一些大臣如欧阳修、张方平等人也一再呼吁加强武备,但并没有引起朝廷的足够重视。

范仲淹也认为北宋“兵久弗用,武备不坚”。 (77) 在天圣三年所上的《奏上时务书》中,他借用历史的经验说:“唐明皇之时,太平日久,人不知战,国不虑危,大寇犯关,势如瓦解,此失武之备也。” (78) 事实上,后来元昊的大肆入侵,就是由于北宋放松武备。另外,范仲淹还指出,北宋所处的军事地理环境是“今自京至边,并无关崄”。 (79) 在这种极为不利的军事地理环境下,如果再人为地放松武备,其结果可想而知。因此,范仲淹特别强调加强武备的重要性。他于康定元年五月初至陕西任职时就发现:“今缘边城寨有五七分之备,而关中之备无二三分。”由于边防松弛,他担心西夏趁虚而入,主张加强边备:“为今之计,莫若且严边城,使持久可守;实关内,使无虚可乘。” (80)

关于加强武备的具体措施,范仲淹认为除了要完善沿边军事防御体系,关键是培养将帅,练就精兵。他说:

或得其人,精练士卒,山川险恶,据以待寇,俟有斩获,乘胜深入。贼势一破,鸟散穷沙,复旧汉疆,宜有日矣。 (81)

范仲淹认为,如果有优秀的将领,就可“精练士卒”,然后伺机破敌,甚至有望“复旧汉疆”。但现实并非如此。他在战前即对北宋兵不精、将不捍的状况有所认识,在亲临陕西前线之后,他越发认识到“中原无宿将、精兵” (82) 局面的严重。如他在初知延州时就发现:

今延安兵马二万六千,患训练未精,将帅无谋。问以数路贼来之势,何策以待,皆不知所为,但言出兵而已。此不可不为忧也。 (83)

军队的状况如此不堪,边防的巩固便无从谈起。因此,如何培养优秀的军事将领,就成为范仲淹军事思想的重要内容。首先,他认为必须从体制入手,改变用将不专、将从中御的错误做法。

范仲淹善于总结历史的经验,他经常反思汉唐军功强大而北宋军力不振的原因,并将北宋的军制与汉唐的军制相比较,从而反观北宋军制的弊端。他指出,北宋因无“宿将、精兵”,故不能捍卫边疆,更不可能深入敌境打击敌人,从而收复失地故土。而汉唐时代的将军却往往能“拓疆万里”,关键是其“授任与今不同”,即汉唐时代的将军能够全权掌控军队,权有所专,且文武双全,故“善破敌”。而北宋统治者出于对武人的防范心理,对军队将领多方牵制,热衷于“将从中御”,结果导致将权委任不专,“宿将、精兵”无法产生。 (84) 范仲淹认为这是导致北宋军力不振的关键因素。

范仲淹对于边将不能专权的现实是深有体会的。他在庆历元年十一月所上《攻守二议奏》中说:

臣自庆州已睹朝廷两度差除中使督促,令擘画入界牵制。臣虽称未利,其如邻道出兵,递相计会,诸将上畏朝旨,不敢不进,亦有将佐贪侥幸之功,惟务劫掠,朝去暮还,十度得功,不补一败,徒费恩赏,边事何涯!望朝廷深察,更不差中使督促诸路轻易入界。 (85)

范仲淹在知庆州期间,就曾两次目睹朝廷派遣“中使”前来督战,尽管他反对也无法阻止这种“将从中御”行为,将佐被迫侥幸应付,结果是“十度得功,不补一败”,于是他恳请朝廷“更不差中使督促诸路轻易入界”。

范仲淹谏议朝廷对于边帅要“授以方略,委之边任” (86) ,他又称:“祖宗朝任用边将,赏赐至厚,使用度充足;委信至重,使生杀在己。惟惜官职,不令满志,恐有懈惰,不思立功,实前王驭将之术也。” (87) 范仲淹赞成厚待武将,委任以专,而不应多方掣肘。

北宋的治军原则是“将不得专其兵”,由此形成了“兵不知将、将不知兵” (88) 的积弊。范仲淹对此也力图纠正。康定元年八月,范仲淹到达延州后,深感原有的指挥和训练机制非常机械,于是他大阅州兵分州兵,淘汰部分将领,精简原有兵马,由六将统领,每将统领三千人,分部训练,兵将相随。这样就初步克服了“兵不知将、将不知兵”的积弊,部队的战斗力得到了提升。其实,对于北宋军制中的这一弊端,在宋夏战争期间一直受到朝臣们的批评。后来,王安石变法时改变传统的“更戍法”,实行“将兵法”,就是滥觞于范仲淹的军制改革。

重视人才是范仲淹一以贯之的为政理念。他在《得地千里不如一贤赋》中说:“地广千里,功亏一贤”,“贤者之深功,何百城而能及?” (89) 他很早就提出了“育将材” (90) 主张,他说:“自古兵不得帅,鱼肉无殊” (91) ,认为只有优秀将领统帅下的士兵才不会沦为任人宰割的鱼肉,但优秀将领的产生有其固有的规律,不可仓促提拔。范仲淹来到西北前线后,鉴于“将佐之中,少精方略”的局面,更加重视军事和边防人才的培养和提拔,他说:“宜于沿边及诸处使臣军员中搜访智勇之人,如资地至浅,勋劳未著,即使权领职任,令手下各有兵甲,俟其有立,实时进擢,庶可用之才,早补将帅之乏。” (92) 这是其军事思想和军事领导才能的重要体现。

范仲淹认为名将不能只具匹夫之勇,还必须是文武双全的“智勇之人”,即名将要有深厚的文化修养,能够“洞达天人” (93) 。所以他又特别注重将帅的文化知识和军事理论水平的提高。在宋夏战争期间,范仲淹培养了一批战将,其中对狄青、种世衡的培养,便堪称经典。据史载:

尹洙为经略判官,青以指使见,洙与谈兵,善之,荐于经略使韩琦、范仲淹曰:“此良将材也。”二人一见奇之,待遇甚厚。仲淹以左氏春秋授之曰:“将不知古今,匹夫勇尔。”青折节读书,悉通秦、汉以来将帅兵法,由是益知名。以功累迁西上閤门副使,擢秦州刺史、泾原路副都总管、经略招讨副使,又加捧日天武四厢都指挥使、惠州团练使。 (94)

狄青在宋夏战争初期就表现出了骁勇善战的军事才能。在尹洙的推荐下,韩琦和范仲淹接见了狄青并厚待之。范仲淹鼓励狄青多读书并授以《春秋》,狄青不负所望,“折节读书”,后因文化水平的提升和通晓兵法,成为威震遐迩的战将。种世衡也是范仲淹一手提拔的优秀战将和守边人才,他英勇无比,曾筑青涧城和细腰城,开荒屯田,招抚羌人,足智多谋,为守边大业作出了重要贡献。

以上诸点皆为范仲淹对北宋军事弊政的深刻反思。除此之外,在宋夏战争期间,范仲淹作为西北边防的统帅,他依据对敌我双方各种因素的比较分析,还形成了积极防御的战略指导思想。在这一战略思想的指导下,北宋沿边部队成功地抵御了西夏的侵略,最后迫使元昊议和。因此,积极防御战略是范仲淹军事思想的集中体现。

范仲淹在担任陕西边帅的初期,宋军内部存在着激烈的攻、守之争。早在康定元年五月,在总结“三川口之战”的失败教训时,范仲淹就初步形成了这种战略思想,他当时曾上疏提出了“严边城,使持久可守”“实关内,使无虚可乘”的策略,主张“不与大战”,反对“五路入讨”,总之不能急于求成,而只能通过持久战,不断消耗对手,待“二三年间,彼自困弱”时再行“天讨”,因为对手毕竟地小国贫,资源有限,即使是兵精将悍,也经不起长期消耗。他还客观地评估了北宋的国力,认为“中原无宿将、精兵”,积弊难返,故不能像“汉、唐之时”那样“拓疆万里”,而只能“缓图之”。他认为这才是“上策”。 (95) 这些都是范仲淹积极防御战略思想的体现。

庆历元年十一月,范仲淹上“攻守二议”长疏,对其积极防御的战略思想进行了全面阐述,宋仁宗对此表示赞赏, (96) 于是范仲淹在次年复上疏曰:

国家太平日久,而一旦西贼背德,凌犯边鄙,公卿大夫争进计策,而未能副陛下忧边之心。且议攻者谓守则示弱,议守者谓攻必速祸,是二议卒不能合也。臣前至延安,初请复诸寨,为守御之备;次则幸其休兵,辄遣一介示招纳之意。朝廷以群言之异,未垂采纳。今臣领庆州,日夜思之,乃知攻有利害,守有安危。何则?盖攻其远者则害必至,攻其近者则利必随;守以土兵则安,守以东兵则危。臣谓攻远而害者,如诸路深入,则将无宿谋,士无素勇。或风沙失道,或雨雪弥旬。进则困大河绝漠之限,退则有乘危扼险之忧。臣谓攻近而利者,在延安、庆阳之间,有金汤、白豹之阻,本皆汉寨,没为贼境,隔延、庆兵马之援,为蕃汉交易之市,奸商往来,物皆丛聚,此诚要害之地。如别路入寇,数百里外应援不及,则当远为牵制,金汤、白豹等寨可乘虚取之,因险设阵,布车横堑,不与驰突,择其要地作为城垒,则我无不利之虞。至于合水、华池、凤川、平戎、柔远、德靖六寨兵甲粮斛,可就屯泊,固非守备之烦也。又环州定边寨、镇戎军干兴寨相望八十余里,二寨之间有葫芦泉,今属贼界,为义渠、朝那二郡之交,其南有明珠、灭臧之族,若进兵据葫芦泉为军壁,北断贼路,则二族自安,宜无异志。又朝那之西,秦亭城之东,有水洛城,亦为之限。今策应之兵由仪、陇二州十驿始至,如进修水洛,断贼入秦亭之路,其利甚大,非徒通四路之势,因以张三军之威也。臣谓守以土兵则安者,以其习山川道路之利,怀父母妻子之恋,无久戍之苦,无数易之弊。谓守以东兵则危者,盖费厚则困于财,戍久则聚其怨,财困则难用,民力日穷,士心日离,他变之生,出于不测。臣所谓攻宜取其近而兵势不危,守宜图其久而民力不匮。招纳之策,可行于其间。

今奉诏宜令严加捍御,观衅而动,与邻道协心而共图之。又睹赦文,谓彼无骚动则我不侵掠。臣恐贼寇一隅,远在数百里外,应援不及,须为牵制之策,以沮贼气。至时诸路重兵,岂能安坐。如无素定之画,又无行营之备,恐当牵制之时,茫然无措,虽见利而莫敢进,虽观衅而莫敢动,寇至愈盛,边患愈深,叛亡之人,日助贼算,不可不大为之谋也。愿朝廷于守策之外,更备攻术,彼寇其西,我图其东,彼寇其东,我图其西,宁有备而不行,岂当行而无备也!所谓备者,必先得密旨,许抽将帅,便宜从事,并先降空名宣头之类,恐可行之日,奏请不及。臣前曾遣人入界,通往来之问,或更有人至,不可不答,如朝廷先降密旨,令往复议论,岁年之间,当有成事。若谓边将之耻未雪,而不欲俯就,臣恐诸路更有不支,其耻益大。贼或潜结诸蕃,并势合谋,则御之必难。且自古兵马精劲,西戎之所长也,金帛丰富,中国之所有也。礼义不可化,干戈不可取,则当任其所有,胜其所长,此霸王之术也。 (97)

范仲淹认为单纯的“攻”策或“守”策都是错误的,所谓“且议攻者谓守则示弱,议守者谓攻必速祸,是二议卒不能合也。”故他在《再议攻守疏》中谏议:“愿朝廷于守策之外,更备攻术。” (98) 范仲淹的战略是以守为主的攻守兼备之策,他将其攻守之策概括为这么几点:首先是论证了“攻其远者则害必至,攻其近者则利必随”,因而主张近功,反对远攻;其次认为“守以土兵则安,守以东兵则危”,主张多用土兵;再次认为“招纳之策,可行于其间”,主张议和;最后也表示坚决听从仁宗的诏令,“与邻道协心而共图之”。总之,范仲淹主张以守为主,攻守兼备,同时采取机动灵活的战略战术,“彼寇其西,我图其东,彼寇其东,我图其西”。这是其积极防御战略思想的基本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