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仲淹名节观形成的历史背景

第一节 范仲淹名节观形成的历史背景

北宋政权是在承袭了唐季五代以来武人跋扈、士风浇薄的基础上而建立的,加之佛道思想盛行以及由休养生息政策所带来的因循隐逸之风,使宋初(太祖、太宗和真宗三朝)的士风具有萎靡不振的特征。因此,改变唐季五代以来无视礼义廉耻的颓废士风,重建业已遭到严重破坏的忠义之风,也是北宋诸儒所要努力完成的事业。

一、 五代的颓废士风及其影响

范仲淹的名节观,是对唐季五代以来士大夫阶层忠义之风丧失殆尽的一种拨乱反正。

晚唐以来,士风浇薄,道德败坏,他们卖身求荣,寡廉鲜耻,唯利是图,毫不顾及忠节名义。欧阳修在《王彦章画像记》一文中曾说:“悲夫!五代终始才五十年,而更十有三君,五易国而八姓,士之不幸而出乎其时,能不污其身得全其节者鲜矣。” (4) 这种无耻文人和官僚的代表就是冯道。冯道自命“长乐老”,历事“四姓十君”,但因“未尝谏诤”,故一生礼遇优渥。欧阳修在其撰写的《新五代史》中对冯道多有批评:

传曰:“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善乎,管生之能言也!礼义,治人之大法;廉耻,立人之大节。盖不廉,则无所不取;不耻,则无所不为。人而如此,则祸乱败亡,亦无所不至,况为大臣而无所不取不为,则天下其有不乱,国家其有不亡者乎!予读冯道《长乐老叙》,见其自述以为荣,其可谓无廉耻者矣,则天下国家可从而知也。 (5)

应该指出的是,五代文人的气节沦丧,主要是长期的军阀专制统治和暴力压迫的结果。面对武人的专横跋扈,地位低下的文人,只能曲意逢迎,苟且偷生。正如赵翼所言:“藩镇皆武夫,恃权任气,又往往凌蔑文人,或至非礼戕害”;这时的文士们“絷手绊足,动触罗网,不知何以全生也” (6) 。这是感叹士人们生不逢时、丧失节操、苟且偷生的不幸遭遇。

在宋初(太祖、太宗、真宗三朝)的几十年里,五代所遗“贰臣”遍布朝野,所谓“国初人材,是五代时已生得了” (7) 。在这种情况下,宋初的士风难免受五代颓废士风的影响,如《宋史》曾说:“宋之初兴,范质、王溥,犹有余憾,况其他哉!” (8) 《宋史》说得还比较委婉,而南宋时人朱熹则比较刻薄地说:“本朝范质,人谓其好宰相,只是欠为世宗一死尔。如范质之徒,却最敬冯道辈,虽苏子由议论亦未免此。本朝忠义之风,却是自范文正公作成起来也。” (9) 这是明确批评国初范质等人不仅先天具有道德瑕疵,而且还优柔不思进取,但求持禄保位。随后的几任宰相,也都以因循墨守、恭谨持重为风尚,故朱熹又说:“祖宗以来,名相如李文靖、王文正诸公,只恁地善,亦不得。至范文正时便大厉名节,振作士气,故振作士大夫之功为多。” (10)

二、 佛道思想的盛行与宋初士大夫的隐逸之风

宋初的士风不振,与佛道思想的影响有关。宋初的统治者虽实行重文轻武的文治政策,重视儒教,但也尊崇佛道,儒家思想远未成为社会的主流思想,士大夫阶层也以谈佛论道作为时尚,参禅学佛活动极为盛行,甚至一度出现了如司马光所说的“近来朝野客,无坐不谈禅” (11) 的局面。这种情况不仅在宋初,甚至到了北宋中期还很普遍,二程某次在参加了士人聚会后曾感慨道:

昨日之会,大率谈禅,使人情思不乐,归而怅恨者久之。此说天下已成风,其何能救!古亦有释氏,盛时尚只是崇设像教,其害至小。今日之风,便先言性命道德,先驱了知者,才愈高明,则陷溺愈深。在某,则才卑德薄,无可奈何佗。然据今日次第,便有数孟子,亦无如之何。只看孟子时,杨、墨之害能有甚?况之今日,殊不足言。 (12)

二程对于读书人中的谈禅之风深表忧虑,认为佛教的危害已超过了当年的“杨、墨之害”。因为佛教不仅是“崇设像教”之类的粗俗宗教,而是“先言性命道德”的深奥宗教,即佛教以一套精致的人性理论为依托来宣扬其教义,故“才愈高明”的读书人,往往“陷溺愈深”。

面对宋初“儒门淡泊,收拾不住,皆归释氏” (13) 的思想局面,王安石也深感忧虑,他说:

呜呼,礼乐之意不传久矣!天下之言养生修性者,归于浮屠、老子而已。浮屠、老子之说行,而天下为礼乐者,独以顺流俗而已。夫使天下之人驱礼乐之文以顺流俗为事,欲成治其国家者,此梁、晋之君所以取败之祸也。 (14)

这种佛老之言盈天下的局面,对宋初的士风造成了许多消极影响,有学者指出,宋初对佛家出世清净和道家无为无名思想的崇尚,导致了士大夫阶层“因循持重”的“隐逸之风”。 (15)

为消除道家“无名”思想的影响,也为反驳时论对他的“好名”“近名”指责,他专门写了《近名论》和《上资政晏侍郎书》等文章,阐述了他的名节观,其《近名论》云:

老子曰:“名与身孰亲?”(言人知爱名,不如爱其身之亲也。)庄子曰:“为善无近名。”(言为善近名,人将嫉之,非全身之道也。)此皆道家之训,使人薄于名而保其真。斯人之徒,非爵禄可加,赏罚可动,岂为国家之用哉?我先王以名为教,使天下自劝。 (16)

范仲淹指出,“薄名保真”是老庄“道家之训”,体现的是“全身之道”,范仲淹对此有一定的同情,但对其危害也有清醒的认识,他认为“薄名保真”是缺乏社会责任感的体现。他从儒家的“入世”思想出发,对道家的“无名”思想进行了批驳,指出追求“名节”是由人的仁义忠孝本性决定的,故追求“无名”,既无益于社会,也不符合礼教精神。

三、 宋初的统治政策与士大夫的因循保守之风

另外,宋初统治者实行的休养生息政策,是造成官僚士大夫阶层因循持重保守风尚的又一重要因素。宋太祖一生南征北战,建制立业,是大有为之君,但太宗、真宗则崇尚清净无为之治。如太宗在开宝九年(976年)登基之初就对群臣说:

先皇帝创业垂二十年,事为之防,曲为之制,纪律已定,物有其常,谨当遵承,不敢逾越,咨尔臣庶,宜体朕心。 (17)

淳化四年(993年),太宗又对臣下说:

今亭障无事,但常修德以怀远,此则清静致治之道也。 (18)

真宗虽东封西祀,广建宫观,但却崇尚清静无为之治。咸平二年(999年),他曾对臣下说:

图书之府,清净无事,可以养性也。 (19)

大中祥符元年(1008年),真宗专为出使京朝官并幕职、州县官降锡,诫谕“清净为治”。 (20)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太宗、真宗对清净无为之治的崇尚,与宋初因循保守、不尚名节士风的形成有直接关系,这正如程俱所言:“国初既已削平僭乱,海寓为一,于是圣主思与天下涵泳休息,崇儒论道,以享太平之功。” (21) 欧阳修也说:“国家自数十年来,士君子务以恭谨静慎为贤。” (22)

近人刘咸炘对宋初的士风曾作过这样逼真的描述:“真宗以前及仁宗初年,士大夫论治则主旧章,论人则循资格,观人则主禄命,貌以丰肥为福,行以宽厚为尚,言以平易为长,文以缚丽为美,修重厚笃谨之行而贱振奇驱驰之才。” (23)

但到仁宗时期,士风开始由萎靡转变为振作,这主要是由于新型士人的崛起。经过唐末五代的社会动荡,旧的门阀士族消亡了,取而代之的是新型士人。到了宋仁宗时期,以范仲淹、欧阳修和“宋初三先生”为代表的一批新型士人开始崛起,并于庆历年间登上历史舞台。这批新型士人大多出身孤寒,没有家族门第可供依靠,唯有通过道德自律和有发奋苦读方可出人头地,从而改变社会地位,实现治国平天下的理想。而这些愿望在北宋统治者以科举取士、礼遇文人和“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文化和政治背景下变成了现实。

中国传统士人本来就具有淑世救民的情怀,不过在门阀制士族时代,普通士人由于缺乏政治参与的机会,往往沦为王朝的雇佣者和看客。与传统士人相比,北宋这批新型士人的社会责任感更加强烈,更具有主人翁意识,他们有追求、有能力、有责任、有担当,他们立志改变积弊丛生的现实,力图挽救王朝的命运,进而实现儒家的王道理想,他们以“名节”为立身之本,不苟且,不懈怠,不妥协。欧阳修说范仲淹“少有大节,于富贵、贫贱、毁誉、欢戚,不一动其心,而慨然有志于天下,常自诵曰:‘士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也。’” (24) ,这不仅是对范仲淹个人精神品质的褒奖,也是对庆历一代士人精神品质的褒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