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德尔班的困惑:方法的逻辑问题和自由的形而上学问题

第五节   文德尔班的困惑:方法的逻辑问题和自由的形而上学问题

文德尔班对心理学或诠释学主题的最初关注开启了文化相对主义的问题。他担心,如果人们将有效性原则简化为单纯的历史环境,或者心理自我的主观幻想,那么,所有价值观的绝对性就不复存在。具有普遍价值观的新康德主义科学以专注历史主义危机的先验解决方案来对抗这些相对主义趋势。在文德尔班的价值论中,历史真理的存在绝不会依赖于历史学家的发现,而是有其自身的命运,就像数学上有效的命题独立于数学家而存在一样。然后,哲学就成了脱离了历史或任何个别科学之外的价值的仲裁者。正如文德尔班所言:“我们必须明确指出,尽管历史有效性带来了哲学的核心问题,但它无论如何不应被视为哲学有效性的基础。如果忘记这一点,就会出现不合宜的相对主义;这真的就意味着所有哲学的死亡。”(42)

因此,对文德尔班来说,人文科学方法和历史价值中的世代争论已转化为关乎哲学自身合法性的基本问题。在哲学处于危机的时代,他认为这些方法论问题无法直接简化为术语之争,也不能被理解为吹毛求疵的逻辑学家的挑剔抱怨。作为一个康德主义者,文德尔班仍然把逻辑的严谨作为方法论世代争论之唯一合法的解决之道。然而,文德尔班最终将这些逻辑争论重新定义为价值问题;对他而言,康德的理性范式不仅与逻辑相关,而且与道德相关。他总是承认康德的第二批判对科学问题的重要性。在存在和价值之间划定明晰的方法论界线后,文德尔班试图保存人类自由的伦理领域,他认为,这个领域无法限定在历史范畴内。在某种意义上,文德尔班的新康德主义计划被认为是他对(他所认为的)历史主义传统中的相对主义的伦理回应。从伦理上讲,文德尔班的科学理论已发展成了对两个传统的自觉回应。他反对历史主义者,并吁求普遍价值标准;同时,他也反对实证主义者,并坚称方法论永远无法与价值论分开。

去世的前一年,文德尔班在其最后一部作品《哲学导论》的结论部分从自然科学和精神科学的形而上学区分的角度重新描绘了二者的方法论差异:

这是在不可解决的问题出现之前,世人对世界统一理解的渴望破裂的时刻。价值世界和实在世界,“应然”领域和“必然”领域彼此之间并不陌生,它们处处相互关联,但二者肯定又不是一回事。实在世界的构造会让渡一些东西……我们无法克服矛盾。时间性最内在的意义在于实然和应然之间不可分割的差异,因为在我们意志中出现的这种差异构成了人类生活的基本条件,我们的知识永远无法越过它,从而达到对其源头的理解。(43)

最终,逻辑和知识论的细致区分也无法为“实在性结构的让渡”提供形而上学的解决方案。文德尔班的分类学为两种不同的科学探索形式建立了理想的逻辑状态——一种是自然科学的逻辑,它旨在发现主宰单一现象发生过程的普遍规律,一种是历史逻辑,它将每种现象作为全部因果律的例外,并肯定每种现象的独特性和不可重复性。他反对实证主义者,坚持认为历史个体不服从因果律;他反对心理主义,主张生理和精神过程的通则绝不可能充分把握人类价值的标准;他还反对历史主义者,认为文化相对主义绝无可能在科学方法主宰下的实在界享有最后决定权。拒绝了科学主义为自然和精神找到普遍方法的企图后,文德尔班为新康德主义式的科学理论提出了一个新问题:一个基于逻辑但依赖于自由的问题。为科学方法的适用性和普遍性划定界线后,文德尔班希望保留界线外对象的价值——一个新构造出的康德式自由王国。“在历史和个人经验的所有材料中,”文德尔班认为,“一个难以理解的残酷事实的残余仍然存在,即一种难以形容和难以确定的现象。因此,人格之最后和最深刻的性质与人们从普遍范畴对其分析相抵牾。从我们意识的角度看,人格之不可理解的特征表现为我们本性的不确定之感——换言之,个体的自由。”(44)

保存了自由之价值的这种不确定性的组成部分在于自然和精神的根本性割裂。文德尔班认识到了他自己的历史逻辑的困惑,也认识到了被切割成存在与价值、存在论与价值论的世界的困惑,但他并未把这些限制理解为自身计划中的矛盾,而是抓住它们并将之作为最终无可化解的形而上学困境的证据,这个困境超越了科学理性的范围。任职演讲甫一结束,文德尔班便开始在自己的科学价值观框架中思考这个问题了,他也因此方式化身形而上学先知的角色。他写道,理性思考“对于解决这些问题并无任何进一步的贡献。哲学可以识别每一个学科的知识界限。超越了这些界限,哲学就无法得出任何实质性的结论。规律和事件仍然是我们世界观里最终的不可通约之物。这是科学探究只能定义的问题的边界点之一,也是在明确意识到它永远无法解决这些问题时才提出的问题。”

文德尔班严格按照康德的方式着手界定科学思想的界限,还以此对理性和知识的确定性提供担保,而非仅仅从形而上学思辨做到这一点。在一个为哲学作为严格科学而非报纸专栏式世界观的地位感到焦虑的时代,文德尔班企图为世人提供某种理性的选择。通过严谨地遵循历史探究的逻辑,并对历史实践提供知识论批判,文德尔班的确与19世纪早期流行的思辨历史哲学的形而上学传统作出了决裂。然而,尽管在制定科学方法分类学方面付出了卓绝的努力,但文德尔班从未真正制定出与康德遗产相称的新历史逻辑。他也并未达到康德在其《纯粹理性批判》中为自然科学提供的概念清晰度,文德尔班对通则和个案科学的纲领性分类仅仅是某种成熟理论的框架。然而,尽管有其缺陷,但任职演讲仍然为新康德主义者对历史主义的批判提供了基本的问题,而文德尔班在弗莱堡的年轻同事李凯尔特则为这种批判赋予了更多的知识论严谨性。

(1)Martin Heidegger, Zur Bestimmung der Philosophie, Gesamtausgabe 56/ 57 (Frankfurt: Klostermann, 1987), 119-203.

(2)赫尔曼·柯亨在其Kants Theorie der Erfahrung (Berlin: Dümmlers, 1871), Kants Begründung der Ethik (Berlin: Dümmlers, 1877)以及 Kants Begründung der Aesthetik (Berlin: Dümmlers, 1889)等作品中处理了康德的计划的三个方面:知识论、伦理学和美学。保罗·纳托普的Platons Ideenlehre (Leipzig: Meiner, 1903,他在1921年还为书中增添了材料), 则是这本书所在时代最有影响的学术作品。而卡西尔的历史研究,包括Leibniz’ System in seinen wissenschaftlichen Grundlagen (Marburg: Elwert, 1902), Kants Leben und Lehre (Berlin: B. Cassirer, 1918), 以及Individuum und Kosmos in der Philosophie der Renaissance (Leipzig: Teubner, 1927), 都证明了接受过逻辑训练的马堡学派令人赞叹的历史学识。

(3)随着19世纪德国历史专业在制度和学科方面的变革,思辨的形而上学历史哲学传统也发生了变化。大家从经验层面对研究实践、科学话语和专业化等方面的新的重视取代了历史哲学基于神学的观念论传统。有关这些变化的讨论见Friedrich Jaeger and Jörn Rüsen, Geschichte des Historismus (Munich: Beck, 1992);而对历史哲学中观念论源头的讨论可见这本优秀著作:Carl Hinrichs , Ranke und die Geschichtstheologie der Goethezeit (Göttingen: Musterschmidt, 1954),也可参考Hans-Georg Gadamer, “Geschichtsphilosophie”(in Religion in Geschichte und Gegenwart, 2, Tübingen: Mohr, 1959, 1488-1493)等文章。

(4)Wilhelm Windelband, Präudien(Tübingen: Mohr, 1924), 1:iv.

(5)Wilhelm Windelband, A History of Philosophy, trans. James Tufts (New York: Macmillan, 1919), 534.

(6)Immanuel Kant, Werke, vol. 8, ed. Ernst Cassirer (Berlin: B. Cassirer, 1923), 342-343.

(7)Windelband, Präludien, 2:137.

(8) Eduard Zeller, Geschichte der deutschen Philosophie seit Leibniz(Munich: Oldenbourg, 1875); Johann E. Erdmann, Geschichte der Philosophie, 3 vols. (Berlin: W. Hertz, 1866).

(9)文德尔班的《哲学史教程》(Lehrbuch der Geschichte der Philosophie, Tübingen: Mohr, 1949) 已经修订了好几版,而且至今仍被德国学界用作标准的历史文本。

(10)Windelband, History of Philosophy, 15-18.

(11)Windelband, Präludien 1:26; 也参见Wilhelm Windelband, Introduction to Philosophy, trans. Joseph McCabe (London: Unwin, 1921)。

(12)Windelband, Präludien, 2:99.

(13)Wilhelm Windelband, “History and Natural Science”, trans. Guy Oakes, History and Theory 19, no. 2 (1980): 169.

(14)Ibid., 170.

(15)Wilhelm Windelband, “History and Natural Science”, trans. Guy Oakes, History and Theory 19, no. 2 (1980): 170-171.

(16)Präludien, 2:99.

(17)Windelband, “History and Natural Science”, 171.

(18)Wilhelm Windelband, Die Philosophie im deutschen Geistesleben des19. Jahrhunderts (Tübingen: Mohr, 1927), 尤其是chap. 4。

(19)Windelband, “History and Natural Science”,171.

(20)Ibid. 而对从希腊以来一直到笛卡尔和康德乃至20世纪的整个欧洲思想传统的讨论,见Robert Flint, Philosophy as Scientia Scientiarum (New York: Arno, 1975)。

(21)Wilhelm Windelband, Theories in Logic (New York: Philosophical Library, 1961), 18.

(22)“Geisteswissenschaften”一词很难在英文中找到对应的概念,它经常被翻译为“人文科学”“精神科学”“道德科学”,或者直接翻译为“人文学”。更多文献方面的讨论见:Hans-Georg Gadamer, “Geisteswissenschaften”,in Religion in Geschichte und Gegenwart;Theodor Bodammer, Philosophie der Geisteswissenschaften (Freiburg: Alber, 1987)。

(23)Windelband, “History and Natural Science”,173.

(24)Erich Becher, Geisteswissenschaft und Naturwissenschaft (Munich: Duncker and Humblot, 1921), chap. 1.《哲学全书》则将科学划分为自然哲学和精神哲学。

(25)Becher, Geisteswissenschaft und Naturwissenschaft, 2.

(26)Erich Rothacker, Die Logik und Systematik der Geisteswissenschaften (Bonn: Bouvier, 1948), 6.

(27)Windelband, “History and Natural Science”,173.

(28)Windelband, “History and Natural Science”,173.

(29)Ibid.

(30)Ibid., 174. 事实上,文德尔班正是在这种说法的基础上对科学分类,并对心理学展开批判的。

(31) Ibid.

(32)Immanuel Kant, The Critique of Pure Reason, trans. Norman Kemp Smith (London: Macmillan, 1929), 92.

(33) Ibid. 此处第二句的翻译有些特别,它是根据英语中的常见译法处理的,即用“认知”(percept)翻译“Anschauung”、“概念”(concept)翻译“Begriff”。参见Immanuel Kant , Kritik der reinen Vernunft (Hamburg: Meiner, 1956), 95.

(34)Windelband, “History and Natural Science”,175.

(35)John Stuart Mill, Collected Works, vol. 8, System of Logic (Toronto: 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 1974), 833; ibid., 176-177.

(36)Windelband, “History and Natural Science”,175.

(37)这个方案有助于澄清通则科学和个案科学的基本差异,正如文德尔班在其校长就职演讲中谈到的那样。我在正文中用到的划分方式则基于Herbert Schnädelbach, Die Geschichtsphilosophie nach Hegel (Freiburg: Alber, 1974), 140.中的表格。

(38)Windelband, Introduction to Philosophy, 205.

(39)Windelband, “History and Natural Science”,178.

(40)Windetband, Introduction to Philosophy, 183.

(41)Windelband, Präludien, 1:29.

(42)Wilhelm Windelband, Die Philosophie im Beginn des 20. Jahrhunderts (Heidelberg: Winter, 1907), 541.

(43)Windelband, Introduction to Philosophy, 357-359. 为了文本的清晰连贯,我对部分文字做了改动。原始德文文本见 Windelband, Einleitung in die Philosophie (Tübingen: Mohr, 1923), 433-434。

(44)Windelband, “History and Natural Science”,1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