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尔泰与实证主义、观念论和历史学派的关系
当然,狄尔泰的反形而上学立场与后黑格尔时代的德国哲学氛围若合符节。兰克、德罗伊森和萨维尼等历史学派的学者都曾反对黑格尔精神哲学的理论方面。而实证主义的经验方法,以及受大学训练的学者开展的自然科学研究都强化了他们的批判。正如我们所见,在20世纪中叶后的自然科学和历史科学领域,黑格尔的哲学都受到了最严厉的抨击。狄尔泰的思想便是在这种实证主义的反黑格尔主义氛围中形成的,但他的态度在任何意义上都不像历史主义者那般反形而上学。狄尔泰高度重视黑格尔,并认为人们不能把形而上学当作人类精神中非科学的反常现象,从而随便将其抛弃,相反,我们应从历史的角度把它理解为努力为科学研究提供合理起点的尝试。
狄尔泰从亚里士多德的角度把形而上学理解为第一哲学:作为科学的科学。(25)根据狄尔泰的说法,形而上学的指导原则为“充足理由律原则”(Satz vom Grund),这个所有原则的指导原则乃所有世间现象的基础。(26)狄尔泰试图表明,世人对这种关乎第一原则的科学的信念已经决定了自然和历史研究者们的实际做法。他甚至主张,从自然和精神的角度对科学做出的实际区分也是建立在第一哲学的形而上学原则之上的。以亚里士多德为起点,黑格尔为顶峰,狄尔泰找出了一个强大的形而上学趋势,它指引所有科学(以及更加基本的——存在的所有方面)朝逻辑上的理想状态发展:即逻各斯或理性。相应地,狄尔泰也把形而上学唤作理性科学(Vernunftwissenschaft)。(27)但因为自然科学和精神科学在实际操作层面削弱了人们对19世纪自然和历史之逻辑特征的信念,狄尔泰便谈论起了“形而上学的安乐死”。(28)在这个“形而上学终结”的时代(借用海德格尔的表达),狄尔泰转向了实证主义者和历史主义者们的经验研究,并以此展开自己的批判。正如兰克在其对黑格尔的解读中表明的,理性的形而上学已经从经验材料中抽身而出,并且否认了历史实践的现实性,它以这种方式淡化了历史经验的根本特征。因此,按照狄尔泰的理解,形而上学最初试图为所有形式的科学提供逻辑基础,但讽刺的是,它却走到了破坏科学之实践特征的地步。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狄尔泰开始谈论形而上学和科学之间的冲突,并希望通过提出自己的历史理性批判以取代黑格尔的理性科学,进而解决这一冲突。
在某些方面,狄尔泰的反形而上学立场与黑格尔的实证主义批判相互关联,但这个立场却显得有些不公平且具有误导性,因为它高估了孔德和密尔等思想家对其作品的影响。(29)狄尔泰与实证主义者一样,渴望根据新的方法论理想来重构科学体系:即对经验研究的担保,而非抽象的系统化。最后,他完全否定了孔德的实证社会学,也否定了密尔的道德科学的逻辑。但他拒绝实证主义的原因却并非简单地倾向于浪漫主义的结果——就像有些人所言——而是源于他对科学理想的严格坚持,这要求他不去过度思辨,也避免了“经验主义的狂热”。(30)甚至在其职业生涯的早期,狄尔泰也曾打算写作一篇名为“从实在和经验,而非经验主义和思辨的角度开展科学研究的导论”的文章,其中包含了他对黑格尔和实证主义者的批判。(31)在其早期的工作中,狄尔泰力图寻找某种通往实在的方法,从而能够处理人类知识中的经验元素,某种受“经验(empiria)而非经验主义”召唤的“经验哲学”。(32)狄尔泰的“empiria”一词指的是原初的、非科学的鲜活经验,他用这个词与形而上学的“经验主义”方法做出对照。
科学中的经验主义哲学(根植于洛克、休谟以及联想主义心理学等英国传统)认为,其方法得自严格的外部观察,并且旨在分析与意识的抽象世界相对的给定世界。例如,孔德就认为,要理解人类的心灵官能,人们就需要研究生理学和社会学,因为只有意识以外(而非其内部)的数据才是有意义的。他宣称,心理学这种假定的“科学”在逻辑上是矛盾的,因为内省本身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孔德认为,对人类生活展开真正科学的研究需要自然科学中发现的那种精确观察。因此,在尝试建立人类生活的新科学——社会学——的过程中,孔德否认了心理学作为一门科学的价值,并且认为所有从历史和社会角度开展的研究都服从于自然科学的方法论原理。在其最后的分析中,狄尔泰得出结论说,孔德对经验主义的态度遵循了“粗糙的自然主义形而上学”路径,“与黑格尔和施莱尔马赫相比,这条路径对历史事实的处理实在无法令人满意”(33)。
如果孔德的错误在于他对经验主义的非经验性处理,那么,从狄尔泰的角度看,密尔也一样。密尔并不认为心理学无法成为一门科学,实际上,他甚至试图将其作为“道德科学之逻辑”的基石,而狄尔泰也作如是观。然而,尽管密尔从反形而上学的角度为经验寻求逻辑基础,但狄尔泰还是拒绝了他那“徒劳无功”的办法,因为它将精神科学的自治性托付给了自然科学的方法论理想。(34)狄尔泰认为,密尔诉诸自然科学而建立“道德科学”的努力,是破坏人类经验之“原初性”的另一种尝试。狄尔泰主张,精神科学需要自己独特的方法,并由此反映出其研究者的实际研究。而经验主义者所忽略的则是历史生活中“完整而连续的经验之流”;他们对社会和文化实存的真实现象做出抽象,进而建立起理论和观念的精巧大厦。狄尔泰锲而不舍地批判道:“经验主义与思辨思想一样抽象。经验主义者眼中的人是经由感觉和表象构造而来的,就好比说人是由原子构成的,但这种根据其组成单位而得出的人的概念毕竟与其内在体验相互矛盾。”(35)狄尔泰在密尔的《逻辑学》的页边注中写道:“密尔由于缺乏历史教育而显得独断。仅有德国才能产生真正的经验方法,进而取代独断论的经验主义的偏颇方法。”(36)经由不同于德国历史主义学派经验传统的道路,狄尔泰相信自己已经发现了克服实证主义者单方面的经验主义,并最终在历史实在中为科学真理奠定基础的办法。
开始研究其哲学时,我们需要认识到,狄尔泰从未把德国历史学家的作品作为他自己的哲学著作的注解。于他而言,历史并非某个研究领域或学科范式,而是理解和揭示人类对世界的知觉的一种方式。他曾就读于柏林大学,并且参加过兰克、雅各布·格林姆(Jakob Grimm)、奥古斯特·伯克(August Boeckh)、西奥多·莫姆森和弗朗兹·博普(Franz Bopp)的讲座。(37)从早期研习神学开始,狄尔泰就一直在分析施莱尔马赫的伦理学,也总是把“历史主义”的方法抬到“系统”方法的同等高度,并且他确信,若无历史则无系统。(38)在这种意义上讲,狄尔泰说自己的工作是“带有哲学目的的历史研究”(39)。然而,与库诺·费舍尔或弗里德里希·奥伯维格(Friedrich Oberweg)不同,狄尔泰从未打算以历史分析的方式解决哲学问题。在狄尔泰的作品中,历史总是与批判的计划相联系。正如他在庆祝自己70岁生日的纪念仪式上解释的,他不仅“试图撰写文学和哲学运动的历史”,而且“致力于研究历史意识的性质和条件——即对历史理性的批判”,这种想法源于他对历史主义学派的解读。(40)
按照狄尔泰的说法,正是通过把个人定义为“本质上属于历史的存在”,历史学派才“确认了人类和所有社会秩序的历史性”,他称这个发现为“历史意识的解放”。(41)在狄尔泰的解释中,这种对人类状况之历史性的新见解彻底打破了18世纪的自然法、自然宗教观念,也打破了当时抽象的政治理论和政治经济观念。从政治上讲,狄尔泰的解释复兴了德国史学上千年的传统,后来的法国哲学家及其社会系统观念一直破坏着这个传统,因此它也标志着德国史学对法国大革命以及拿破仑法典精神的胜利。(42)从科学的角度讲,历史学派的成就把德国科学从普遍理性的形而上学系统中解放了出来。按照狄尔泰的说法,历史学派的工作代表了“一种纯粹的体验观察模式……它旨在仅从其发展背景来确定特定事态的价值”(43)。这种新的历史方法的意义在于,它得以确认其学科领域和表现方式的自主性,进而为历史语文学(historicophilological sciences)提供了不同于自然科学的理想方法。然而,尽管这种方法对历史生活的具体细节有着强烈的意识,但狄尔泰发现历史学派的方法在哲学上显得比较天真。正如他在《引论》的序言中解释的:“即便到现在,历史学派也并未成功突破其内在限制,这必然阻碍其理论发展及其对生活的影响。该学派对历史现象的研究和评估仍旧与历史事实和意识的分析无关,因此,它并未建立在基础可靠的知识之上。总之,它缺乏哲学基础。如果与知识论和心理学缺乏良好的联系,这个学派就无法建立解释的方法。”(44)因此,尽管狄尔泰依旧尊重历史主义学派在打破科学的形而上学观念方面发挥的作用,但他最终还是相信,19世纪德国学术的“历史转向”依旧缺乏真正的科学基础。
狄尔泰把历史主义巨擘兰克当做从哲学上天真地对待历史意识的示例。(45)兰克的“消灭自我”式理想对狄尔泰意味着一个“不可能的”矛盾。(46)追随兰克的研究者的深思熟虑培养了一种美学的眼光——这是一种对过去的看法,它把历史定义为奇观或者博物馆作品的集合。然而,通过把客观沉思的超然理想推到极致,狄尔泰认为兰克的方法削弱了人类历史性的生命力。在其《精神科学引论》中,狄尔泰试图为“历史主义学派的原理提供哲学基础”,这会把历史性的观念与意识的知识论批判关联起来,并以此克服兰克的方法的局限性。(47)正如他在序言中解释的:“所有的科学和学术都来自经验,但全部经验从一开始便经由我们的意识(经验发生在其内部),以及经由我们的全部本性而相互关联,进而获得了有效性。我们称这种观点为——它会反复确认深入研究意识的不可能性(比如,不用眼睛观看,或者把认知关注点深入到视野背后)——知识论的观点。现代科学会同意这一点。”(48)
如果我们要弄清楚实证主义,以及历史学派对狄尔泰思想的影响,我们就需要认真对待他的以下观点:“只有从内在的体验和意识事实出发,才能为(他的)思想找到坚实的锚点。”通过把体验作为知识的原初材料,狄尔泰希望以此克服德国哲学中的危机,它导致“生活与科学知识的分离日益加深”(49)。通过对康德自身的经验模型的历史性批判,并从意识的棱镜中对其展开排列和过滤,狄尔泰试图为密尔和兰克那天真的经验主义提供一种新的哲学确定性。但要做到这一点,他首先必须研究康德的批判思想对其历史批判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