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宁家梁子以宁姓人为主,其中有一户人家,户主叫宁家祥,因能识文断字,人称宁先生。宁先生有一子叫宁奇,咱们就先从宁奇说起。

宁奇来到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两个人莫过于他爹宁先生和他妈宁夫人,如果论第三者谁最重要,那么理所当然应当是他的五婶。这么说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第一个见到的人是他五婶,因为是五婶接的生。

事情还远远不止于此。

自此之后,他和五婶便有了拉不折扯不断的缘分,可以说,在宁奇的一生中,曾经和她发生过异乎寻常的关系,所以毫不夸张地说,宁奇的生命和五婶休戚相关,或者说,没有五婶,他就活不到今天。

那么,就得再从五婶说起。

事情是这样的。当年宁奇妈生宁奇的时候难产,是宁奇他爹宁家祥提了水桶爬上房去一瓢接着一瓢地从烟囱往下浇水,浇水的同时一声接着一声地叫生,最终请来了老娘婆生拉硬拽地把宁奇给拽出来了。那个老娘婆不是别人,正是五婶。是她蹲在炕头上整整守了大半天,直到宁奇出生;是她看着宁奇刚生下来那会儿浑身青紫没有哭声没有一丝儿气息,她一看他满口的黄水,二话没说嘴对嘴将里面的黄水全部吮吸干净,才让宁奇得以为这个世界奉献了第一声啼哭。从排解难产到畅通呼吸,如果哪一个环节少了五婶,恐怕都很难预测事情的后果。

但是,宁奇的麻烦事远远没有结束。

断脐带的时候五婶发现宁奇的脐带跟别的孩子大不一样,人家的脐带都是顺溜溜的,而他的脐带紧紧绕在一起,拧得像一截上了劲的麻绳。于是五婶边拍屁股边骂:“没见过这么倒手的娃娃,在娘胎里都不得消停,长大了也是个不省事的货。”

骂归骂,她的手并没有停,她细心地不厌其烦地将脐带理顺,然后才动了剪子。是她让宁奇真正意义上离开了母体,成为这个世界一个独立的人。也就是五婶的这最后一道工序,让这个世界不仅增添了一个鲜活的生命,而且增添了一个鲜活的名字——宁奇。宁奇者,“拧脐”是也。只因为他的脐带是拧在一起的,所以老宁家的人给孩子起名字完全随了乡风民俗,不但因事因情,而且因了谐音。

旧时称接生的人为老娘婆,五婶便是宁家梁子名副其实的老娘婆。但是称五婶是老娘婆千万不要以为五婶是那种满脸皱纹又裹了小脚的老太太,她虽然干的是老娘婆的活计,但是那时候的五婶充其量才是个小媳妇。还有,见了五婶接生的驾轻就熟和处变不惊,千万不要以为她是个身经百战,用自己的切身经历总结出经验的专业接生员,其实她自己是个从来都没生过孩子的女人,也没有谁去言传身教带她入门,完全是无师自通。所以宁家梁子的人都搞不明白,她一个阅历未深未曾经历的年轻女人居然有那么大的胆量有那么好的手段,干了那老娘婆都害怕的营生。

世上的事真的是借口传言,后来发生在宁奇身上的几件事正应了五婶的那句话,他果真像她所说的那样一出世就是个不省事的货。

两岁那年宁奇出疹子,出得满身红遍。出疹子伴随着高烧烧得他迷迷糊糊,命悬一线。宁奇妈害了怕。她让他爹赶紧去把五婶叫过来。不大工夫,五婶来了,她像个接诊的先生,先摸了宁奇的头然后翻看全身,然后拍拍手说:“黏粥就菜,啥事不碍。”

宁奇妈问:“娃娃都成了这个样子,怎么会啥事不碍呢?”

五婶说:“没事的,娃娃在出迷疹子,出完了就好了。”

宁奇妈忧心忡忡地问:“娃娃都烧得不睁眼睛了,你还有心思溜寡嘴。你给我说句实话,不会出啥麻达吧?”

五婶说:“四嫂子我给你讲,浑身出了疹子不怕,最怕的是疹子出不来或者出不全,千万别让毒向内里走了,如果那样麻烦就大了。现在既然出来了,就不会有啥事了。”

宁奇妈又侦问一句:“果真不会有事?”

五婶说:“我说不会有事就是不会有事的,怎么不相信人呢。不过我看这疹子还没有出全,为了保险一些,我得给娃娃表一表。”

她的话十分肯定,肯定得像个行医的先生。

她将随身带来的东西摆开,开始给宁奇表疹子。一阵忙活之后,她对宁奇他爹说:“四哥人都称你宁先生,有一件粗鲁活你能干不能干?”

宁先生说:“那要看是啥活。”

五婶说:“自然是给娃娃治病的活了。”

宁先生说:“既然这样,能干也得干,不能干也得干。说吧,啥事。”

五婶说:“你现在去,到猪圈里接些猪尿来。”

宁先生问:“接那干啥?”

五婶瞅他一眼:“让你接你就接,哪里那么多拉沓子话。”

宁先生再也没敢多问一句,端只破碗进了猪圈。

到了猪圈他才发现,弟媳妇给他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猪见有人进了圈先是一阵惊慌,绕着他满圈兜圈子,人根本近不到跟前,更不要指望把碗接到尿头子跟前。他蹲在圈里和猪对峙着。

五婶在屋里长等不见短等不见,口中骂一声:“跌死在猪圈里了”,跳下炕风风火火来到猪圈。看见宁先生痴痴地蹲在那里,她跳入圈里从他手里夺过碗说:“真是指屁吹灯呢,指望你明天早晨也接不上一点点尿。”

宁先生嘟哝一句:“人都侵不到跟前,你让我咋办。”

五婶说:“说起来你还是个书理人,你就不会动动脑子。”

宁先生问:“跟这畜生咋动脑子?”

五婶说一声:“让开!”

宁先生跳出猪圈,五婶舀一瓢泔水倒进猪盆,“唠唠唠”喊了几声,那猪便过来喝那泔水。五婶将手伸进猪的后腿缝里轻轻地抓挠,那猪边哼哼边摇着尾巴,十分惬意放松的样子。不大功夫,它开始抖动着尿出溜出溜地尿尿,五婶赶紧将碗伸进去,毫不费力的将猪尿接了出来。

五婶回到屋里,将那尿液强行给宁奇灌进嘴里。看着宁奇在那里撒泼打滚地哭,宁先生两口子心疼死了。五婶却跟没事人似的说:“好了,这回就可以将没出全的疹子全部表出来了。”

果然,几天以后宁奇结了一身的干痂,痂疤褪掉以后他的病完全好了。

5岁那年,宁奇突然没来由地发起高烧,烧得一个劲地说胡话。当时宁先生正好不在家,宁奇妈把一切办法都想遍了就是不见起色。这时候她想起了五婶,可是一想起她用的那些给娃娃灌猪尿的手段,便不敢去叫五婶。但是眼见的孩子的病越来越重,最终,没有办法的办法还是离不了五婶。

五婶过来一看,再摸摸宁奇的头,连声说:“头烧是鬼烫的,肚疼是屎胀的,娃娃让鬼烫了,肯定是让鬼烫了。”

“让鬼烫了?哪里的鬼烫了?”宁奇的妈问。

五婶问她:“这几天这娃娃去过哪里,干过啥事情,你一件一件给我说清楚,我就知道是哪里的鬼烫了。”

宁奇妈战战进兢兢,边想边说,一一作了回答。

五婶把她说的话细细斟酌一番,似乎对宁奇所得罪的鬼有了一个初步的判断。她让宁奇妈拿来三根筷子端来半碗水,将筷子拢在一起淋些水之后立在碗中。她口中念念有词,对着那虚无的鬼开始祷告。

最后她念道:“天灵灵地灵灵,敬鬼鬼敬神神。鬼鬼神神都敬到,放了我的小人人。各路鬼神听我言,如果是你你就站住,我给你烧高香泼糖茶你受用了快些走。你看你把娃娃整得不当活的,把娃娃放了吧。”看她那煞有介事的样子,宁奇妈抖得很厉害,好像她面前真的有一个恶鬼站在那里。

念叨完之后她撒开手,那三根筷子竟然稳稳立在水碗中。只见五婶抄起菜刀,向那筷子横砍过去。只听得“咔嚓”一声,筷子飞落在地。她开始焚香磕头泼了糖茶,复回到炕上将手掌在宁奇头上盘旋着,口中还是念念有词。

这叫送头,其实际意义就是送鬼。

念叨了一会儿,五婶说:“鬼已经打发走了,让娃娃睡着吧。以后要把娃娃管好,再冲犯了什么鬼神麻烦就大了。”

宁奇妈诺诺连声。此时在她眼里五婶已然不是她的妯娌,她整个就是一个脱了凡胎的大仙。五婶出门走了几步又踅了回来,她让她拿来一根纳鞋底的大针,先在灯头上烧了,然后将宁奇的10个手指头挨个儿放了血,方才离去。

五婶前脚刚离开,宁先生回来了。宁奇妈把宁奇得病和五婶看病的事详详细细向他描述了一番,宁先生只说了一句:“你就由着她在那里胡折腾吧。”

宁奇妈说:“你不要不当回事,人家神着呢。”

宁先生也是个不放闲的人,他对她的表疹子送头那一套根本没往心里去。他说:“都是些糊弄人的玩意,你还当了真了。”

他的话让宁奇妈大惑不解。

不管怎么说,宁奇居然烧退了,病好了。

这些事情,宁奇长大以后他妈全都对他说了,不知道说了多少遍,所以,自从宁奇记事以后,就觉得五婶很神奇也很神秘,甚至让他有些敬畏。

宁家在宁家梁子是个大户,宁奇的太爷爷养的儿子多,传下来的支脉也多。五婶的公爹和宁奇的爷爷也就是宁先生的爹是亲哥俩,而五婶的男人在平辈人中排行老五,所以宁奇称他五大,她自然称之为五婶。宁家梁子不知道何年何月流传下一个乡俗,就是在辈份的称呼上往往会给某人冠之以一个很大众化的公共身份。为了讲得透彻,不妨举例说明。比方说五婶,她虽然比宁奇大了一辈,但是似乎她比宁家梁子所有的人都大了一辈,反正整个宁家梁子的男女老少都称呼她五婶,无论长幼尊卑。

要说五婶两口子的结合纯粹属于老夫少妻的那一类,她男人也就是宁奇的五大,也就是村里人都称呼的五大的宁家元,年龄比她大了两轮,两个人都属虎,五大比五婶整整大24岁。五大长得很老面,五婶长得很年轻,如果两个人走在一起,不明底细的人都会以为他们是父女俩。

这可能就是五婶在宁家梁子年龄不大辈分大的根本原因。

有了老夫的衬托,作为少妻的五婶看上去很风光。其实五婶的身世很苦。她的祖籍是甘肃民勤人,13岁那年,跟着她爹要饭来到宁家梁子。那天晚上,她爹得了急症死在药王庙里,她吓得坐在庙门的台阶上哭了一夜。第二天,是五大的爹也就是全村人都称呼的老三爷出面带着人把她爹掩埋了,又把她领回家来,一直在他家养大。据说五婶在老家是念过书的,后来日子过不下去断了学,所以,五婶虽然是个要饭的出身,人却是个精灵人。

五大的情况是尽人皆知的。

宁家梁子的人不但知道他当过兵上过抗美援朝的战场,还知道他的裤裆让美国鬼子的炮弹皮炸了一个大长口子。不知道那一炮弹伤了哪个零件,反正退伍回乡之后,人已经是个废人。在五婶之前五大曾经娶过两个媳妇,都是因为美国鬼子那该死的一炮弹,让他没有本事拴住女人,都先后离他而去。老三爷为儿子的事寝食难安,更主要的是眼看着要断了这一脉香火的事犯了大愁。也是急火攻心,后来居然愁得一病不起,竟发展到水米不进,病入膏肓的地步。临咽气的时候,他拉着五婶的手一个劲地流眼泪。

出于报恩,五婶跪在老三爷的炕头前,当着老人的面和五大一起磕了头拜了天地,老汉方才撒手人寰。完全可以想象,五婶在做出这样一个决定的时候,一定是很为难的,从那一刻起,她一定已经做好了守活寡的思想准备。夫妻二人同枕共眠的那些日子里,她温顺得像个绵羊,任凭五大的摆布和呵斥。她为了要给老宁家生下个一男半女,每天晚上首先把自己脱得精光,然后再去搓摩五大那不争气的东西。但是五大毫无反应,这让她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一次又一次流出伤心的眼泪。为了报恩,她竭尽全力做了自己应该做的那一半,只能把剩下的一半留给了五大。

对于一个缠绵女人送来的百般柔情五大不但没有丝毫的欢愉和享受,更多的是一个又一个通宵达旦的煎熬。五大在经过一段时期的折磨后彻底死了心,他的性格也随之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由希望变成失望,再由失望变成恼怒或者说恼羞成怒。他不知道在恼怒自己还是在恼怒五婶,反正他不给五婶好言语、好脸色,反而变着法儿找她的茬,他再也不钻五婶的被窝,也不许五婶钻进他的被窝。他希望他的行为能激怒五婶像前两个婆姨那样弃他而去,但是五婶一直坚守着那盘炕,最终的结果是五婶到现在也没生过孩子。

但是五婶有五婶的活法。

五婶把所有的苦楚都埋在心底里,把所有的眼泪都咽进肚子里,留在世人面前的全都是满身的光鲜和满脸的喜色。

五婶留给宁家梁子人的印象首先是俊俏。五婶很注重穿戴和打扮,穿新衣的时候自不必说,即便是穿补补丁的衣裳,她的补丁也和别人的不一样。她的补丁补得很讲究,裤子的双膝破了她会补成长方的形状,但是四个角必须窝得很圆滑,针线也很讲究。如果只有一个膝盖破了,她会把没破的那一边也补得一模一样,按现如今的话说那叫对称。她的补丁各自有各自的形状,不同的形状会放在恰如其分的位置上。她的屁股补得最讲究,她会补出一个桃尖向下的大桃子来,让两半桃形正好罩住两个圆圆的屁股蛋子,桃尖儿顺裆钻了进去,会让那些骚根男人产生出许多联想,追在屁股后面瞟她的裆。年轻的时候她的头上永远打着一个用红头绳挽的花花结,很打眼也很好看,似乎与她的年龄和辈分有些不太相称,但是她把这东西看得很重,一时一刻也没缺。

五婶天生的一手好针线。自打正式嫁给宁家元之后,宁奇的爹妈便对她十分地关爱也十分地看重,五婶自然也就把他们当作亲人。她为他们家的大人娃娃做鞋、缝衣服,还做了许多细活。她给他们绣了一对枕头顶子,为他们二人每人绣了一双袜垫,那些花喜色得跟真花一样,他们贵气地放在那里看,后来只把枕头顶子缝了,袜垫却一直没舍得沾脚。露了这一手,她已然让宁家梁子的人刮目相看了好长时间。

为了这一手好针线,五婶有两个从不离身的物件,一个是右手中指上戴的顶针子,一个是左腋窝下戴的针扎子。经年不绝的使用,将那铜制的顶针子搓摩得铮明光亮,像是黄金一般。所以那已经不单纯是一件实用品,而成为一件精美的首饰。然而,这枚小小的顶针子的作用绝不仅限于此。女人磨面筛箩的时候,顶针子会磕碰箩筛筐子发出悦耳而有节奏的声响,这音响就是一曲曲优美的乐章,除却磨坊的寂寞。还有,顶针子磕碰箩筐产生的震动,会使面粉漏筛的速度加快,让漫长的过程缩短许多。

五婶的针扎子是宁家梁子绝无仅有的。这里所说的绝无仅有不是说只有她一人戴了那玩意儿,而是说她的针扎子的做工无比精妙,无人可与之媲美。针扎子不大,只有一寸来长,下大上小,是一个悬钟的形状。针扎子由两部分组成,外面是个套子,里面是个芯子。芯子犹如一个舌头,里面装了棉花,大针小针都扎在那只舌头上面,这就是称之为针扎子的来头。外套是用来保护内芯的,但它的功能更多的是装饰。五婶在这方寸之地绣了荷花、鸳鸯、莲子、水纹,绣工精湛,栩栩如生。走起路来,那东西甩前飘后,引得男人女人都忍不住会多看几眼。

宁奇上小学的时候很单纯。那个年代,似乎所有的事物都泾渭分明,非好即坏、非红即黑、非对即错,没有中间地带,就连唱歌这件普通的再不能普通的事情,也被打上时代的烙印。这个烙印很明显,要么是红歌,要么是黑歌,非此即彼。作为学生是必须唱红歌的,在众多的红歌里,有一首歌深深印在他的记忆里,是“社会主义好……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那一首。这是主旋律,因此把其他歌曲都冲淡到记忆之外的世界里去了。

可是那个时代还有一种与主旋律很不合拍的旋律让人们同样记得很清楚,虽然只是偷偷摸摸地唱,但是让人不能忘怀。这种歌自然被划入黑歌的行列里,只能在无人的地方独唱独赏,或者和十分可靠的人一起唱。宁家梁子最会唱这种歌的就是五婶,她的嘴里老爱唱些小曲,听的时间长了,原来那东西全是些有滋有味的曲子。

五婶就这么把自己打扮得很喜色,嘴里老有哼不完的小曲。严格地讲,她不属于那种在一个正式的场合将一首歌从头至尾通唱一遍的民间歌手,她经常会边走边唱,而且每曲直哼那么一两句,没听过她把一首曲子从头到尾唱完整的。时间长了,她给村里的人留下了这样一个印象:纯粹就是一个啥都会唱啥都不会唱的现世宝。

一群学生放学回家,一路唱着歌:

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

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

…………

五婶迎面走来,嘴里哼哼着:

干妹子好来实在是好,

走起路来就像水上漂。

…………

她走路飘飘的,好像曲子里的那个干妹子。

宁奇他们一帮孩子都住了声,用一种奇异羡慕的眼光看着她。

她也住了声,用一种不屑一顾的眼光看着这帮学生。

学生们的奇异是她竟然胆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唱出与时代不合拍的曲子来,她的不屑一顾则不得而知,可能是因为这帮屁孩儿没有经历、没有阅历也没有资格去欣赏她那充满真情实感的歌曲吧,还是她对形势的满不在乎?

她很可能会这么想。

他们就这么对视了一会儿,各走各的。

五婶刚离开两步便又哼上了:

正月里来,贴对子,

干哥想起了干妹子。

…………

她扭着屁股飘出好远,还能听到哼哼唧唧的声音。

不过在宁奇听来,五婶的嗓音确实很好听,哼出来的曲子甜甜的,直往人的心里头钻。他踅回身来挡在五婶面前说:“五婶你唱曲子真好听,再给我们唱一个行吗?”

一群孩子都追了过来,叽叽喳喳附和着。

五婶仍然用不屑一顾的目光看着他们,看了半天说:“小屁孩儿,屁股上的屎铃当都没刮干净,听的啥酸曲子,一面子玩泥蛋去。”

宁奇不依不饶地纠缠住她,所有的孩子都围了上来,把她困在中心,让她无法脱身。

五婶正在绘声绘色地唱,一看李枢密从那边走了过来,立马住了声,扭着屁股走了。

李枢密边招手边喊:“五婶你站住,别走啊。”

五婶站住,但是没问他也没看他。

李枢密来到她跟前,嬉皮笑脸地说:“五婶的酸曲子唱得那么好听,都酸到人的心里头了。再唱一个吧。”

五婶说:“尽在那里瞎造谣。谁唱酸曲子了?”

李枢密说:“五婶你就别瞒了,刚才我都听见了,你唱的《小上坟》对不对?”

五婶立刻有些紧张:“我没唱,我就是没唱。”

李枢密说:“五婶你先别紧张,我是不会告密的,你放心吧。其实我就是想听你唱曲子,再没有别的意思。怎么样,再给我唱一个吧。”

五婶说:“刚唱完,以后想听起早一点。”

李枢密缠住五婶,根本不让她走。

五婶没办法,清了清嗓子说:“那就给你唱一个吧。”

她唱道:

货郎子本是个有心人,

挑上个担担子出了门。

东庄走来西庄过,

吆喝一声卖杂货。

要啥货来有啥货,

还有针线胭脂盒。

货郎子哥呀货郎子哥,

快把那担担子往下落。

…………

五婶正唱得起劲,李枢密截住说:“唱个荤的,这个没味道。”

五婶说:“我没有荤的,想听荤的自己唱去。”

李枢密说:“你不想唱也行,我唱就我唱。咱们依了那句话,我唱你听,挣上供养平分。”

看着李枢密嬉皮笑脸的样子,五婶没答话。

李枢密开唱:

睡到了半夜里做了一个梦,

梦见那五哥哥上了我的身。

一阵阵痒来一阵阵痛,

好像那个蜜蜂子叮。

唱完以后,他用色溜溜的眼睛瞟着五婶。

五婶丢给他一瞥鄙夷的目光,问道:“唱完了?”

李枢密说:“唱完了。”

五婶说:“唱完了我该走了。”

李枢密赶紧拦在她面前说:“五婶你别走呀,忙个啥劲嘛,不想唱曲子我不强求,坐下说说话还不行吗?”

五婶说:“眼看到了上工的时候,误了工你给我记工分啊?”

李枢密连忙说:“只要五婶陪着我说话,记个十来八分对我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

五婶说:“当个烂干记工员都这么大的胆子,再升个一官半职还不把天捅个大窟窿。”

李枢密说:“这也就是对你五婶,对别人我才不呢。”

李枢密说完,像轰鸡轰猪一般轰走宁奇他们一帮孩子,这才站在五婶对面,神神叨叨地说:“五婶我给你说个谜谜子你猜,猜不中了燕雀子嘴歪。”

五婶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量估你那臭嘴里也冒不出啥好东西来,想谝就谝呗。”

李枢密说:“肯定是好东西,不信你听着。”

五婶爱答不理。

他说:“壶壶不大,口口朝下。若要想喝,双腿跪下。”

说完,李枢密很得意地看着五婶。

五婶说:“说来说去,还不是你那臭嘴。”

李枢密无端地自取其辱,并不罢休。他说:“我再给你说一个。冬不冻冰夏不臭,口口朝下水不漏……”

他还要往下说,五婶打断说:“离了你那臭嘴还能不能整出点新鲜玩意来!”

李枢密想了想,说道:“那好,我就给你说一个四大香行不行?”

五婶没有回答,只用眼睛瞅他一下。

不反对就是默许。李枢密说:“小炒的羊肉大炖的鸡,开了笼的包子满了月……”

他没把最后一个字说出来,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五婶。

五婶说:“那好,我给你说一个四大臭:茅坑里的石头染缸里的水,拉了屎的屁股李枢密的嘴。”

说完,很得意地看着李枢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