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赵小莲走了,宁奇的心里空落落的,像是差了什么物件。近些天来,他上班无精打采,回家闷闷不乐,白兰芳问死都没问出个原因。看着他这副模样,白兰芳心里很难受也很着急,居然着急上火急出满嘴的泡。
这天下了班,宁奇一进门,白兰芳迎上来说:“你看谁来了。”
宁奇问:“谁来了?”
白兰芳说:“你猜。”
宁奇无精打采地说:“来就来了呗,我才懒得猜呢。”
说完,将包扔在一边。
白兰芳拉住他说:“家里来了客人你总得打个招呼吧。”
宁奇很不情愿地跨进客厅,看见沙发上坐着一个人。宁奇一见又惊又喜,喊道:“原来是七叔来了,好稀罕!”
那个被称作七叔的人只对着他看,再看看白兰芳,半天才说:“这不是好生生的吗?”
宁奇从上到下检点一番,问道:“我本来就好生生的,怎么了?”
七叔说:“可是兰芳说你……”
白兰芳走过来,一把将他按在沙发上说:“不怎么,不怎么。”
他看着七叔和白兰芳怪怪的样子,口中嘟哝一句:“莫名其妙。”
她对着白兰芳喊:“赶紧炒几个菜,今天我破个例,陪七叔好好喝两盅。”
白兰芳说:“这些事还用得着你操心,早都准备好了。”
七叔对宁奇解释说:“我这是老太婆吃面条——有(油)言(盐)在先。我今天来可是嘴上抹石灰——白吃。
宁奇笑着说:“我们又没问你要饭钱。”
七叔继续解释:“我给你说清楚,我不是专门来的,我到市场上买菜碰上了兰芳,是她死拉活拽把我请过来的。她让我来就是陪你喝酒的。兰芳说了,喝完酒还让我和你下方呢。”
宁奇用疑惑的眼神看着白兰芳。
白兰芳问:“看什么看,自打七叔进了城都没有来咱们家坐坐,我就不能请过来喝个酒拉个家常?”
白兰芳一顿抢白,宁奇反而被她噎得无话可说。他干脆挥挥手说:“准备好了就往上端,就像个下了蛋的母鸡,喳喳个啥!”
酒菜端上桌子,七叔并不忙着端杯。他问宁奇:“听兰芳说,你最近心情不好,有啥不痛快的事,给七叔摆活摆活。”
宁奇说:“我挺好的,啥事也没有,你别听她胡咧咧。”
七叔用审视的眼光看着他。
七叔看了他半天,开口说道:“我就知道,你们当干部的嘴把得都很严实,不说也罢。不过我告诉你,七叔虽然没当过官,可是当官这事也略知一二。说白了,在上头你要会演戏,在下头你要能受气;该当爷爷的时候当爷爷,该当孙子的时候当孙子,只有这样你的官才能当稳当,才能一步一步往上爬。一时半会不顺心不要紧,日月长在,何必忙坏,把心放得宽宽的。来,咱们喝酒。”
宁奇把酒斟上,说道:“七叔,我根本就不是你想的那样。你想,我一个中学校长,充其量他就是个大头老师,根本算不得官。所以,我压根儿就不想那当官的事,我只想着好好教书就行了。”
“那你是为啥?”七叔追问了一句。
宁奇很想把赵小莲的事以实相告,看着白兰芳陪在旁边又觉得不太合适。赵小莲的死他一直瞒着白兰芳,但是他以前和哪些姑娘好过,白兰芳却了解得一清二楚,其中就包括赵小莲。尽管现在那些人都已经各有所属,他们也已经结婚生子,但是他发现她对这些人仍然很在意,对他和她们之间的交往更在意。所以他在这方面特别注意,他不愿意为了这些事让她心存疑虑,更不愿意无端地闹出些家庭矛盾来。
想到这里他岔开话题,问道:“七叔进城以后还好吧?”
不问不打紧,这一问把七叔的话匣子拉开了:“筐筐子没系再别提了,软床睡上腰疼呢,拉屎尿尿憋人呢,放个屁得出门呢,汽车把天都吵红呢。水泥楼上的全是铁栏杆,就像个监狱,把人快圈疯了。”
白兰芳说:“七叔你可能是来的时间短住不习惯,时间长了就好了。乡下人乍一进了城确实会有些不习惯,可是城里的条件比乡下不知道要强多少倍呢。不管咋说,城里的商品多,物资丰富,最起码比乡下的吃头多这总是个事实吧。”
“多是多,可是那都是水盆里的影子,中看不中用,啥也吃不成。”
白兰芳问:“怎么吃不成了?”
七叔说:“吃咸盐人家说血压高呢,吃猪肉人家说血脂高呢,喝糖茶人家说血糖高呢,吃鸡蛋人家说胆固醇高呢,想抽烟喝酒吧,人家说各项指标都超了标了。”
宁奇说:“这些事情确实都很重要,谁也马虎不得。一旦高起来,后面的麻烦事就来了。”
七叔说:“我看也没有那么悬。你就像我们家,每天吃饭看着七碟子八碗,纯粹是抄伙子睡碾盘,穷牌子耍了个圆,啥意思都没有。饭里不放盐,菜里不放油,茶里不放糖,叫我说,不如在家里吃我的面叶子调和实在。”
看着七叔气呼呼的样子,白兰芳开始耐心劝说。原打算请他来让宁奇开开心的,没想到他先带来了一肚子的牢骚。
宁奇的七叔其实排行并不是老七,也不是他的亲七叔,至少出了五福。宁家梁子最东头有一个独庄子,当家的叫宁老七,宁奇这一辈的宁姓人氏都比他晚一辈,全都称他七叔。
他们虽然从辈分上讲是两代人,但年龄相差并不悬殊。小时候他们都放过驴,在一群放驴的孩子中宁奇和七叔有一种特殊关系。这种关系不仅仅是亲属关系,他们两代人的关系被一种荒滩野地的游戏维系着,后来居然越来越紧密,反而将亲属关系似乎有些淡化,两代人混得就跟哥们儿似的。放驴的时候他们都下过一种随处可下的野棋,乡下人把这种野棋叫“下方”。这种游戏本来是荒滩野地里的玩意,现如今这种不登大雅之堂的东西被开发成一种民间体育项目,官方称之为“方棋”。
七叔是这一带下方的高手,他不但技压那个时代的牧童,直到现在他仍然在宁家梁子坐着第一把交椅,无人匹敌。有了这个地位,下方便成了他的唯一嗜好。后来宁奇成了他们那一代放牲口孩子中的棋王,他跃跃欲试,不自量力地找七叔交了几次手,全部以失败告终。但是他有一种屡败屡战、坚持不懈的精神,一有工夫就拉着他玩,七叔最爱干这事,一点儿都不嫌日厌(讨厌)。后来下得多了,七叔干脆不称他的大名,叫宁奇为“方尕子”。
方和围棋很相似,不同的是它横竖各只有6条线,这样棋盘便被画成25个方格。棋盘随处画,棋子随处找,什么柴棍子、什么土坷垃、什么羊粪咩咩、什么野草叶子都行,只要双方的棋子有所区别就能玩。下的时候每人一次,各投其子,占了方格的四角叫占方,可以提掉对方一个棋子;占了一条线的叫占溜,占了最边上一条线的叫占一溜,一溜提掉一个;占第二条线叫占二溜,提掉两个,三溜提掉三个。多次的失败让宁奇终于看出一点门道,他之所以经常失败是他只注重了“方”而忽视了“溜”,而七叔正好与他相反,因为溜的杀伤力比方的杀伤力大得多。有了这个顿悟,后来再下他特别注意卡他的溜,居然有了胜局。后来不是宁奇拉他下而是他拉着宁奇下,再后来宁奇上学又参加工作忙得一塌糊涂,再也见不着七叔,下方的兴趣随之淡漠。
白兰芳给七叔斟上酒,端起酒杯敬七叔说:“自从进了城,也没请七叔七婶过来坐坐,也没有上门去看你们,真是做晚辈的不孝。今天七叔是第一次上门,来,我敬你一杯,就算给七叔赔个不是。”
七叔接过酒杯把酒喝了,说:“大家都忙忙的,我才不见你们的怪呢。今天请了七叔,你就不怕七叔吃惯了嘴跑惯了腿?你没听人说嘛,油嘴狗,打不走,吃了一口想两口。”
白兰芳说:“七叔快别那么说。”
七叔说:“那好,以后七叔天天来你们家蹭吃蹭喝,到时候能烦死你。”
白兰芳说:“我不怕,你天天来才好呢。”
宁奇说:“尽说废话,七叔能天天来吗?”
七叔没吭声,低着头喝他的酒。
今天七叔喝得很痛快,喝得差不多了他想起了下方的事。对宁奇说:“把酒菜收下去,七叔和你下方。”
说着话他站起身来,得意洋洋地吆喝一声:“吃饱了,喝胀了,和有钱的娃娃一样了!”
不料他脚下一软摔坐在地板上,惊得宁奇赶紧去扶。他推开宁奇的手,若无其事地说:“盐是精,醋是滑,吃上香油撂尕尕,喝上烧酒跌爬爬。”
宁奇说:“都喝成这样了,还说笑话。”
七叔说:“跌跤就对了,不跌一跤就说明你没给七叔喝好。”
宁奇说:“七叔不会是喝醉了吧?”
七叔说:“娶上老婆图睡呢,喝上烧酒图醉呢,不醉喝的啥酒。”
宁奇扶住他说:“要不这样,我先扶你上床躺一会儿。”
七叔有些生气:“你把七叔看成啥人了,几杯小酒就能让我躺下?那不是败你七叔的姓吗?七叔喝酒的时候,你的裤裆还没缝住呢。”
宁奇赶紧解释:“七叔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那个意思是哪个意思?”七叔的眼睛瞪得铜铃一般。
他一挥手:“酒也不喝了,方也不下了,回家!”
白兰芳给宁奇使个眼色,宁奇说:“我叫个车送你回去吧。”
七叔说:“不用不用。黄萝卜拌菜,啥事都不碍。”
说完,摇摇晃晃出了门。
没过多长时间宁奇被纳入县文明委,成为文明委的成员。有一天,文明委组织检查城市绿化工作,一大早他们先到光明小区转了一圈,算是对小区绿化视察的开始。小区里晨练的人很多,有做健身操的,有跳健美舞的,还有许多人在健身器材上锻炼。忽然,宁奇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便慢慢走了过去。那人没有随大伙儿锻炼,而是独自一个人走下楼来,就地蹲在楼墙根下栽盹儿。他屁股下坐着两块厚厚的砖,确切地讲,是两块方方正正的木头。这木砖每块有两块红砖那么厚,面积也比红砖大了许多,两块摞在一起,刚好是一条没有腿的小板凳。他双眼迷糊着,好像还没有睡醒。刺蓬一般灰白而杂乱的头发,好似悬悬顶在脑袋上的一个鸟窝,那颗支棱在脖子上的脑袋好像已经无力支撑,不大的工夫便鸡啄米般磕点起来。他的头磕下去又抬起来再磕下去再抬起来,咋看咋像那石油井的磕头机。
宁奇在他面前站了好大一会儿他居然没有发现他的存在,直到他确认了他之后在那人的肩上轻轻推了一把,他才陡然抬起头,怯生生打量着宁奇。
宁奇问:“七叔你怎么坐在这里?”
七叔瞪了半天反问道:“清巴赶早的你怎么到了这里?”
宁奇说:“我们文明办视察,顺便到小区看看绿化。”
他使劲地看了看宁奇,半天才问:“你是不是调工作了?”
没等宁奇回答,他急着问:“这么说我们小区里的草和树木都归你管了?”
宁奇含糊其词地说:“可以这么说,也不可以完全这么说。”
七叔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宁奇说:“这么给你说吧。我是县文明委的成员,文明委要管好多事情,包括城市绿化。但是……”
“你就不要在我这里事蛋事了,”七叔打断他的话:“你就直截了当说,这些事统统归你管不就完了吗,还绕上那么大的弯子。”
宁奇耐心地向他解释:“这里的草和树归城市建设局管,具体由小区物业负责,我们起的是监督作用。”
七叔好像有话要说,嘴唇动了两下一个字也没说出来。他尾随着宁奇他们走了一段路,看看没有插嘴的机会,只好停下脚步,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帮人指手画脚,越走越远。
城市的早晨并不像宁老七那般悠闲,晨练的人们陆陆续续从楼里走出来,在楼前的草坪上锻炼一阵又陆陆续续回到楼里去,慢条斯理地进行着各自的事情。大家从宁老七身边走过来再从他身边走过去,一向爱聚着堆看热闹的城里人似乎全然没有注意这个蹲居于楼墙根下的怪人的存在,没有谁跟他打一声招呼,甚至于连一个驻下足来看看稀罕的人也没有。这不能怪小区人的木然或者缺少人情味儿,几个月的天气,宁老七几乎天天如此,大家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他习惯了他们,他们也习惯了他。
左邻右舍不理宁老七,宁老七呢,更不尿他们。自打一开春从乡下搬过来住进这小区,住进儿子的家,他就一直看不起城里人。他从内心深处用眼旮旯瞧这些人,他看不上他们虚头巴脑的做派,更看不上他们循规蹈矩的生活方式和生活习惯。远的不提,就说眼前,好生生一块地,足有十来八亩大小,全是种啥长啥的好田地,说浪费就浪费了。这些地种哪样庄稼不行,既看了景致又收了粮食。可是人家不那么想,花马白头拗天行事,非得种上一田的野草。
一看这草坪他便自然而然地会想起他那10亩田,一想起过去他家那10亩地的出产他就心疼。他不止一次动过一个念头,如果让咱弄几只羊放在草地上喂养着,那是再美气不过的事。他曾经几次试探过物业的口气,结果是骆驼进鸡窝——门儿都没有。人家说了,上面有规定,城里不许养动物,更不能破坏草坪。宁老七边走边骂,说这纯粹是狗咬卵子——胡扯蛋呢。他们养狗养猫就行,我宁老七一养羊就犯了王法?更让他想不通的是,即便是长也不让这些小草好好生生地长,不等长高就用割草机割了,将成袋子的青草倒进垃圾池,然后让垃圾车拉走,怪可惜了的。
宁老七是个经历过世事沧桑的人,虽然现时已经算一把年纪的人了,可是经过的许多事情却历历在目,有的能让他刻骨铭心。就说这种草的事,早些年搞运动的时候就有一句很响亮的口号,叫什么“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就是这么一句昏话,硬是把庄户人糊弄了多少年,闹得不但没钱花连肚子都吃不饱。他还记得,他爹对着这句口号说了几句不上串的话,让人家抓了个现行,直斗得九死一生,幸好留得一条瘦命。所以,眼面前的事再怎么看不惯,也只能睁一眼闭一眼,或者干脆像现在这样双眼一闭,装作什么也没看见。这叫眼不见心不烦。
可是嘴上不言喘不等于心里不思谋,他听说那些草籽都是从外国进口的,如果这个说法不打折扣的话,那么这草从阶级根源上追踪便是资本主义的草。世道的变化真的让人琢磨不透,当年连资本主义的苗都不要,现如今居然拿了好地种起资本主义的草来了。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了?
他好像掉进了糨糊缸,被彻底地闹糊涂了。
可能是种过庄稼的人对那些从土地里长出来的东西有一种本能的爱怜,因此这些尽管是从外国进来的草但它毕竟是草,他便对这些草格外怜悯起来。最让他看不惯的是,种草也就种了呗,让它好好长着就是了,偏偏让这些个贱男人贱女人一清早就来这里出贱气,蹬腿扬手扭屁股甩头的,放开音乐跳舞的,男的女的拉拉扯扯搂搂抱抱成何体统,羞都不知道。这叫啥?这就叫饭饱生余事。
可是他什么话也不能说,所以他觉得憋闷得慌。
宁老七对地里生长出来的东西这种十分亲切的感情是与生俱来的,而且根深蒂固。草也是生命,一出世让这帮人这么变着方子做践,你说这些人是疯了还是邪了。他虽然进城的时间不长,但是他知道这些人的根底,他们大部分都是从农村上来的,论起先人都是农民,难道你们就不知道你们吃的全是从地里长出来的这个道理吗?因此,这帮人倒腾多长时间,他的心里就会难受多长时间,他不愿意看但是也不愿意离开,他似乎要看看这帮人到底能把这草坪作践成什么样子。
其实说宁老七闭上双眼不看这些令人烦心的事并不完全准确,因为他利用栽盹的间歇也偶然偷偷眯开眼缝向草坪上瞄上一眼。这一眼瞄得很隐蔽,他不愿意让任何一个人看见他对他们的作为表现出任何感兴趣或者不感兴趣的地方。这种举动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但是他懂得一个事理,就是人们越是不愿意看的东西越是想看,越是不愿意想的事情越是去想,至少他现在就是这样。蒲松龄写狼的时候用了一个词叫“假寐”,这会儿,这个词用在宁老七身上是再合适不过的,因为除了形似,他还有狼一般的狡黠。
宁老七并非生来不合群,生来不尿人,相反,他有一个很实际的生活准则,就是与人为善,向来不和人争高斗低。过去在宁家梁子住的时候,庄子上倒是有几个日赖人,自己穷到无米下锅的境地,总是见不得别人家米汤起皮,见谁的日子好过了,他们总能生着方子整出点事来,让你不得安生。宁老七常骂这些无赖:“婊子养的,爹们吃西瓜他想舔个水水子,爹们吃虱子他要劈个腿腿子。”
这种行径乡下人叫搅屎棍,听了很恶心的,人家城里人叫的巧妙,叫仇富。二贫协就是众多搅屎棍里挑头的一个。宁老七这些年确实发了点小财,自然会碰上这类麻烦人和这类日厌事。对这种事他的心态摆得很正,咱好脚不踏臭狗屎,惹不起躲得起,咱绕着走就是了。实在绕不过去,扔几个小钱让那帮灰鬼抽几包烟喝几瓶酒也就罢了,这叫破财免灾。
有这么精明的处世理念,按说宁老七进了城这也见不得那也看不惯,清巴赶早在家里窝着也就是了,非得跑出来看这些不愿意看的事情,这不明摆着一个贱溜皮吗?可是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宁老七自有宁老七的苦衷,只不过家丑不可外扬,对外人无法诉说罢了。每天早晨,只要儿媳妇一起床,家里就顿时红火起来。拍打孙子起床的呵斥声,孙子赖床的哭闹声,锅碗盆瓢的撞击声,给孙子劝饭的唠叨声全都搅和在一起,让人不得安宁。更让他不能容忍的是,儿媳妇起来不穿裤子不穿袜子,浑身只穿一件睡衣趿拉个拖鞋,敞襟拉怀精片赤脚还涂的什么红脚指甲,在屋里扇过来扇过去,没有半点做媳妇的规矩,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他从家里跑出来,纯粹事逼无奈,和绕开庄子上的灰鬼没有二致。
日头升到三杆子高,已经冒过楼顶。阳光越来越强,晒得身上暖洋洋的。草坪上的人基本走光了。宁老七这才睁开双眼,眼前猛然清净了也亮堂了。他美美气气伸了个懒腰,觉得浑身上下舒服极了。他对早晨的阳光十分留恋。他真的希望日头就定在那个地方别动,让他一个人另另干干①地享受一番。
宁老七的名字叫宁家锁,出生在一个还算殷实的农户家庭。多少年来,没有谁喊宁家锁这个名字,都喊他宁老七,有的干脆喊宁七。这里面便有了一个问题,他们家从他爷爷开始三代单传,何以将他排行老七?这事要怪就怪他爹,或者说怪他爹那张嘴。他爹排行老六,是从宁家大户子排过来的,人们都称他宁陆。宁陆很开朗,是个爱溜寡嘴、爱闹笑话的主儿,与人交谈很少正言正语,离了笑话、离了串话好像说不成话。这些话时常能把人撩得捧腹大笑,笑得撒泼打滚,所以人送外号陆稀屎头。可能是觉得只挂个陆稀屎头的名讳还不够过瘾,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笑料,于是便殃及他的儿子宁家锁,从他会放牛的时候起村人就送了他一个宁七的雅号,一直叫到如今。
宁陆逗着大家乐,大家也没忘了逗逗他,生生地把父子俩整成了哥俩,好在老宁家都是很豁达的人,任凭他们编腾去,反正咱身上又掉不了一疙瘩肉。后来宁陆死了,宁七一年年长大,随着年龄的增长,人们好像觉得宁七也到了该尊重的时候,于是宁七的中间不知道让什么人在什么时间给塞进一个“老”字,遂称宁老七。
宁陆起初是给地主当长工的,社会地位是低了一些,但是生活的艰辛并没有泯灭他乐观豁达的性情和苦熬光阴的信心。就在人们用不屑的眼光看着成天嘻嘻哈哈,好似没心没肺地宁陆要当一辈子长工要打一辈子光棍的时候,人家宁陆心底里早就暗暗埋下了一颗种子,而且要让这颗种子发芽、生根、开花、结果。这颗将要收获的果实只有他宁陆知道,就是“10亩地,两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
因为宁陆的标准定得很识时务又不是很高,所以经过十几年努力便一步一步实现了。终于有一天,宁陆凭着一身好力气和一手种庄稼的好把式,硬是在红牛湖畔的盐碱滩上开出一片地来,有了属于自己的10亩田,有了两头牛,有了一挂车,有了一张犁,娶了婆姨刘桂兰,养了儿子宁家锁。每年,10亩田的庄稼交完官差之后,一家3口吃个年对年虽不算宽绰,但是也能对付。
宁陆对这样的日子满足极了,所以没有农活的时间,他就会和村里的闲人凑在暖墙根下晒日头。人晒着嘴不闲着,大家伙张天子李霸王天上地下乱谝一气,直谝得口干舌燥、力竭汗干还不愿散伙。谝到高兴处竟然能忘了吃肚子,直到谁家的婆姨喊着回家日囊饭的时候,众人才悻悻散去。那会儿宁老七还小,常常跟着他爹。那时候他稀罕的不但是温暖的阳光,他更喜欢的是大人们讲的古书,特别是他爹,讲得比谁都多,比谁都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