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

一个夏日的傍晚,宁奇下班刚跨进房门,宁保成像掐着钟点一样后脚跟了进来。一进门二话不说,先长长叹了一声。白兰芳把茶端过来放在面前问:“怎么了?”

“气死人了!”宁保成没头没脑地回答。

宁奇走过来:“又发生啥事了?”

宁保成气呼呼地说:“龟孙子不念书了!”

宁奇有些好奇:“你说的是小宝吧?这孩子书念得好好的,怎么突然不念了?”

“不知道!”宁保成说完,耷拉下头。

自从七婶回乡以后,小宝每个星期天都骑着自行车去乡下看奶奶,每次玩到很晚才回来。保成怕他路上出事故,不得不陪着他去。奶奶住的是两间旧屋,墙壁和房顶薰得黑乎乎的。她做饭烧炕全用柴火,屋里散发着浓烈的柴烟味。小宝有时好像故意问奶奶,你为啥不烧煤、为啥不用煤气灶、为啥不用电炉子、为啥不用电饭锅,奶奶说煤炉子费钱、煤气灶没人换、煤气电炉子电饭锅容易坏也怕触电,然后长长叹了一口气。他再看着爸,爸的头低下了。第二个星期看奶奶的时候,保成带来了一车煤。

暑假终于盼来了。校园里圈疯了的小宝家都没回径直到奶奶家,对奶奶说我要在这里住上一个假期。奶奶一听高兴死了,给他做好了饭,她没顾得吃便走了出去。她找出一块皮子,将一大把红柳棍子削成一个个尖尖的红柳钉,然后将这些木钉缝在那块皮子上,皮子的四角缝了4个带子。她来到羊圈,把那块皮子系在白山羊的肚皮上,盖住了羊的奶盘,只将奶头露在外面,红柳钉的尖一律朝外。小宝诧异地看着奶奶,奶奶狡黠地朝着他笑。奶奶刚离开,那只可爱的小羊羔来到母羊肚子下面,不由分说便跪下去顶乳。跪乳和顶乳是羊羔的习惯动作,只有用头顶了奶盘母羊的奶水才旺,所以羊羔跪乳是边吃边顶,边顶边吃的。可能是锋利的红柳锥扎疼了羊羔,只听得它惨叫一声,惊恐地跳到了一边。小宝问:“奶奶你为啥要这么做?”

奶奶点了点他的脑门说:“还不是为了你。”

“为我什么?”小宝一脸疑惑。

奶奶笑答:“不断了它的奶,哪有你喝的奶啊!”

奶奶怜惜地看着可怜巴巴的小羊羔,自言自语地说:“谁让俺孙子比你亲呢?”

小宝怀着对小羊羔的歉疚喝着它妈的也就是本应属于它的那份羊奶,那奶真甜真香,比什么酸牛奶甜牛奶纯牛奶特仑苏不知要强多少倍。奶奶每天将羊奶变着方儿地做给他吃,用奶熬的茶香香的甜甜的,用奶和了面烙的馍里面暄暄的外皮脆脆的,用奶煮的面条筋筋的滑滑的,喝那汤水比肉面都香。到后来他居然对羊奶有些依恋,一天不吃就像缺了什么似的。两周以后保成两口子再来看小宝,他们都说儿子胖了许多。

那天,奶奶刚挤完羊奶进屋,隔壁高奶奶前脚跟着后脚进来串门。她一脸喜色,手里举着一个红本本,直在奶奶面前晃。她不住嘴地说:“这下好了这下真的好了,这一辈子的问题彻底解决了。”

奶奶问:“啥事把你高兴成这个样子?”

高奶奶说:“我的养老保险办下来了,从今以后再也用不着看别人的眉高眼低了。老姊妹我告诉你,花自己的钱心里滋润,儿女的钱虽然也能花上,可是难啊!”

奶奶颇有同感,一个劲地说:“对着呢!对着呢!巴眼子钱不好花啊!”

高奶奶摸着小宝的头说:“回去赶紧给你爸你妈说,让他们把你奶奶的养老保险也办了。”

高奶奶眉飞色舞的表白并没有感染到奶奶。她看上去很淡定,只淡淡说了句:“谁的福谁享。”就端起料盆去了羊圈。

中考结束后,小宝觉得自己突然长大了,他似乎开始了刻意的叛逆,处处事事总跟爸妈作对。终于有一天他向爸妈提出辍学打工的事。很自然,迎接他的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保成骂完了正色质问他:“为什么不念书?”

小宝答:“我要打工挣钱!”

保成问:“为什么要挣钱?”

小宝答:“我要养活奶奶!”

“难道奶奶没人养活吗?”保成愤怒地问。

这句话问完之后他稍微迟疑了一下,转而指着满墙的奖状,将语气放舒缓了说:“你从小学到中学一直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爸妈指望你考重点大学呢。听大人的话,好好念书。”

无论爸妈说什么,小宝一直以沉默对抗。

开学一周了,小宝赖在家里,和爸妈对峙着,爸妈班也上不成,成天围着他转。他们恩威并用,软硬兼施,该想的办法都想了该说的话都说了,小宝就是不去学校报名。当他们的招数全部用完的时候,他妈崩出一句话:“只要你去读高中,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小宝问:“真的?”

“真的!”

小宝去学校报名了,报完名就回了家,斜躺在沙发上。宁保成两口子像迎接功臣一般围了过来,嘘寒问暖端吃端喝。所有的殷勤都献完之后,他们小心翼翼地问:“报上了?”

“没有!”

“为什么?”

“没钱!”

“多少钱?”

“3万!”

好半天他们才缓过气来。米慧芳气哼哼地说:“我去问问学校,问问你大叔,他们执行哪里的规定,收这么多钱!”

小宝不紧不慢地说:“人家把3年的学费放在一起收的。”

宁宝成问:“哪有这么干的?”

小宝以少有的耐心向他们解释:“现在学生普遍厌学,辍学率很高。辍学率高了巩固率就低了;巩固率低了学校信誉就低了;学校信誉低了校长老师的收入就低了。学校为了拴住学生,把3年的学费一次性收清,中途退学一律不退费的。”

宁保成说:“不行!我得去跟大哥理论理论。”

小宝一个鲤鱼打挺跳下沙发,双手叉腰站在地当中说:“你们想干什么?你们去质问学校明摆着臊我的毛呢,你让我今后在学校怎么混?出不起这钱就算了,我正好还不想上呢。”

小宝气哼哼地重新躺回到沙发上。

宁保成和米慧芳去卧室嘀咕了一阵,拿了3万块钱出来。

高中是全日制寄宿制,管理十分严格。上学之后,小宝以此为理由经常不回家,实际上每个周末他并不在学校,都偷偷去奶奶家,爸妈一点儿都不知道。又一个星期天到来的时候,小宝走进奶奶的家门。门虚掩着,奶奶爬在炕上呻吟,看样子病得很厉害。小宝问清了情况,赶快跑回家告诉了爸妈。奶奶送进医院,医生说老太太必须住院。爸和妈商量着去交押金,小宝随口说:“不用交了。”

爸妈诧异地看着他。

小宝说:“奶奶你把那医疗证拿出来。”

奶奶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绿本本,递到我小宝手上。小宝把本本交给宁保成说:“这是奶奶的合作医疗证,有这个不用交押金。”

两口子张着嘴看着小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宝说:“奶奶办了医疗保险和养老保险,这有啥奇怪的。”

两个人的嘴张得更大,同时“啊”出声来。

中秋节到了,奶奶也出院了。宁保成两口子把奶奶接到家里来,一家人团团圆圆赏月。奶奶吃着月饼不住气地夸小宝:“我孙子人小心大本事更大,拿着爹妈给的钱就能把奶奶的养老保险办下来。”

她掏出一个红本本递给儿子媳妇看,嘴里不停地絮叨:“现在的政策太好了,只要儿女有孝心,身后的事有这一个红本本全妥当了。有了养老保险,今后你们安心上班,再也不用操心妈的事了。”

奶奶一个劲地唠叨着,感谢儿子感谢儿媳感谢孙子的话说了几箩筐。宁保成的眼睛湿润了,低垂着头。他摸着小宝的头说:“真是我的好儿子,爸妈错怪你了。”

他这么一说小宝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喃喃地说:“我也就是想着给奶奶断了奶,让你们少操些心。”

宁保成拉着他的手说:“傻孩子,你不是给奶奶断奶,你是给奶奶找了一个最保险的奶头。”

米慧芳拉着奶奶的手叫了一声“妈”,滴下一串眼泪……

米慧芳擦掉眼泪对保成说:“起来走!”

宁保成诧异地问:“走哪里?”

米慧芳说:“回农村!”

全家人愕然。

米慧芳说:“回农村搬家。从今以后,把妈搬到家里来住,咱们团团圆圆过日子。”

奶奶的嘴哆嗦着,眼眶里泪花在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把小宝揽在怀里,深情地抚摸他的头。

时间不知不觉又过去了3年。

宁奇年满花甲,正式退了休。

待在家里的日子并不自在,这让宁奇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他曾经记得,上班的时候总是埋怨工作太忙、事情太多,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还会对着空无的对象发几句牢骚,总盼望有朝一日过一过清闲的日子。现在退了休,当清闲日子终于来到身边的时候,他方才发现原来清闲并不比繁忙自在。这种日子无聊之极空虚之极,无所事事无着无落,是很难打发的。

他还有另外一种感觉,那就是退休回家之后,一夜之间罩在身上的光环没有了,失去了前呼后拥的氛围,猛然间似乎人与人也生疏了。他不知道是别人绕开了他走还是他绕开了别人走,反正他与人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他甚至觉得,自己似乎是干了一件什么不光彩的事,以至于让他羞于见人,所以他整天窝在家里不愿意出门。他不愿意交友,连过去的老朋友都懒得一见。白兰芳忙的时候,有时会让他去菜市场买一次菜,但是他不去,坚决不去。他成天把自己关在书房里,除了写文章便是看书。他为自己制定了一个周密的作息时间表,把每天的时间安排得满满的。白兰芳天天嘟哝天天动员,他依然坚守不出,说他要老有所为,要做点实事,说这样日子才算过得充实。

然而充实的日子没过多久问题便接踵而来,先是颈椎疼,然后是头发晕,然后是眼发花,再然后是食欲减退记忆力减退,总之所有的功能都在明显减退。白兰芳将他死拉硬拽拉到医院,经过检查,结论是三高!医生除了开完一堆药之后特此嘱咐:按时服药,加强锻炼,多做活动,增进健康。

宁奇的坚守被冲垮了,就像嗜烟的人只到抬上手术台的那一刻才被迫戒烟一样,看到化验单方才感到问题的严重性。他丝毫不敢怠慢,开始逐条认真落实。前两条具有很强的可操作性,宁奇落实得很坚决。吃药一丝不苟。他还搜集了许多民间验方,变着法儿地进行了许多食疗的尝试。锻炼健身他抓得很紧,每天早晚各一个小时的快走,雷打不动,风雨无阻。问题出在第三条上,就是多做活动。活动什么呢?到什么地方去活动呢?公园他是断然不去的,那里的熟人太多;遛马路更不能干,他觉得有些丢人现眼。

有一天宁奇在街上闲转悠,猛抬头看见一个“中老年活动室”的牌子。他对着那牌子看了半天,慢慢走了过去。

活动室其实就是麻将馆。

宁奇算不得打麻将的高手,原本也不十分迷恋那玩意儿,偶尔玩玩,现在退下来了,何不进去试试?他迈开试探的步子走了进去,发现里面有好几个退下来的老同志。他们主动地和他打招呼,拉着他坐在了牌桌上。一旦打起来便专心致志,便忘了一切烦恼。有了第一次便有第二次,在日复一日的消遣中,他反而觉得这里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去处。

后来的发展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谁也不曾料到,小小的麻将竟然会让他沉迷其中,直至陷进毁灭性的泥淖,几乎不能自拔。他悔恨万端,惋叹不已,是麻将毁了他的一世清白,是麻将毁了他的晚节。

说起宁奇之于麻将,不能不说他的麻友。

事情是这样的。在天长日久的堆砌中,让宁奇有幸结识了一位麻友,后来居然发展为铁杆麻友,以至于把他带进麻将的旋涡。或者完全可以这么说,是宁奇将人家带进了这个旋涡。所不同的是,宁奇有幸得以解脱,而那位麻友则被卷进旋涡,酿成灭顶之灾。

那位麻友是个女的,叫乔志芳。

其实宁奇并不是在麻将场上才认识乔志芳,他第一次见到乔志芳应该是十几年前的事。

宁奇来到凉皮摊前要了一盘凉皮,边吃边端详那卖凉皮的姑娘。那姑娘围了围裙套了袖套还顶了一片头巾,但是这些工装类的打扮并没有抹杀她姣好的身材和俊秀的脸庞,她的浑身透出的是青春和靓丽。她很热情,脸面甜甜的嘴巴也甜甜的。调好了凉皮她送到宁奇面前问:“你先尝尝,看看差啥?”

宁奇刚尝了一口,她紧接着问:“差不差辣子?”

宁奇又尝了一口说:“不差。”

她又问:“差不差味精?”

宁奇说:“不差。”

她接着问:“要不要多放点香菜?”

宁奇被她的热情搞得实在有些过意不去,于是很违心地说:“那就加点吧。”

只是这一连串的关照,早已问得宁奇的心里暖洋洋的。

吃完凉皮宁奇给了她3块钱,起身离座就走。

她找了5毛钱追上来说:“同志慢走,这是找你的钱。”

宁奇推辞说:“5毛钱,就不用找了。”

她执意将钱塞在宁奇手里说:“不找怎么行,这钱必须找你。我们乡下人到城里做点小生意不容易,全凭着货真价实,全凭着为人厚道,虽然做点小本生意,但是不能占你一分钱的便宜。”

宁奇手里捏着5毛钱,一步一回头离开那个凉皮摊。

后来宁奇又去那里吃过几次,渐渐地他们熟了,他知道她叫乔志芳。乔志芳的话很多,属于见面熟的那种。宁奇随口问了一句:“家在县城住吧?”

乔志芳说:“不在县城,在农村。”

宁奇说:“那你天天来来回回的,多不容易啊。”

乔志芳说:“家虽然在农村,但是离县城不太远,有个二三里路。每天起个小五更把凉皮子蒸好,赶紧吃点饭以后将凉皮子装上三轮车蹬到城里来卖。说起来也挺方便的。”说完轻松一笑。

宁奇问:“那说明家里有人给你专门做凉皮子的。”

她笑笑说:“谁给做啊,连打带踢全是我一个人。每天卖完已经到了下午,赶紧收了摊子往回赶,赶到家赶紧吃点东西然后赶紧和面洗面筋水,准备明天的原料,这一切做完已经到了上灯的时候。”

宁奇问:“你天天干这两头见星星的营生累不累?”

她甜甜一笑说:“习惯了,不累。”

宁奇试探着问:“我看你年纪不大,你为啥不念书?”

她很腼腆地笑一笑说:“念完初中打了烂干主意。”

宁奇自言自语说:“太可惜了。”

乔志芳解释说:“女孩子念那么多书没用,不如挣俩钱实惠。”

再后来她的凉皮摊改成了凉皮店,租了一间街面上的房子,挂起“芳芳凉皮店”的招牌。她的生意很火。宁奇和所有的男人一样大多不爱吃凉皮的,然而自打吃了乔志芳的凉皮跟她搭上话之后,隔三差五总爱往那地方去,时间长了居然于不知不觉中对那东西非但不排斥而且逐渐热衷起来。毫不避讳地说,这里面除了她的凉皮做的筋道她的调料配的合口之外,人的因素占据着主导地位。

宁奇自己这样认为,但他又不愿意承认。

5年以后的某一天,县城里新开张了一个服装店,招牌是“芳芳精品服装店”。出于好奇宁奇走了进去,第一眼看见的便是那个卖凉皮的乔志芳。她的装束打扮与凉皮店老板判若两人,高跟鞋连衣裙、红唇皓齿、柳眉翘睫、明眸浅笑、亭亭玉立,怎么看怎么不像个农村姑娘。

这会儿的乔志芳时尚得比城市还城市。

见宁奇进来她满面微笑迎了过来,搭讪几句之后便顺手取下一件枣红色的梦特娇T恤衫,不由分说地在宁奇身上比画起来。她手言并用温柔体贴,用满腔的热情炙烤着宁奇,烤得他不得不掏出1000多元买了那件衣服。她把宁奇拉进她的卧室兼试衣间强行扒了他的衣服强行将新衣套在他身上,没有一点儿生疏的感觉没有一点儿距离,倒像是在侍候自己的男人。穿好之后她后退两步,接下来一个劲地夸:“太合适了,真正穿出了男人的气质!”

乔志芳身前身后欣赏着宁奇像在欣赏着一件艺术品。宁奇怀疑,我真的就会被一件衣服搞得脱胎换骨超凡脱俗,值得她这么欣赏吗?

这一天,宁奇没有去中老年活动室,他鬼使神差地溜达到另一家麻将馆,在麻将馆门前驻了足。开麻将馆的老板和宁奇认识,聊了几句闲话老板说:“里面有一桌正好三缺一,进去玩吧,闲着也是闲着。”

宁奇推辞说:“我是个半瓶子醋打的不精,玩不了那玩意。”

老板说:“一回生二回熟,玩玩就精了,进去吧。”

宁奇没有再推辞,于是便被半推半就连拉带劝请到楼上。

正如老板所言,一台麻将机前已经坐就两男一女,空着一把椅子。宁奇坐了上去,正好和那女的坐个对门。坐稳之后宁奇将三个人打量一番,两个男人是生人,那女的竟然是乔志芳。

他们相视一笑。

按照牌场规矩他们每人得先买锅子,也就是将现金变成筹码。一个男的说:“买500元,怎么样。”

4个人互相对看一番,乔志芳说:“要买就买1000元,500元太少,几把就打干了。”

3人将目光投向了宁奇。

说心里话,宁奇之所以上来也就是为了消遣,有一二百元的锅底已经足够,这是一个输赢都可以承受的限度。现在听他们这样说,如果真的按他们说得这么大的牌,宁奇从来没玩过,也有点难以承受。他想逃离,可是今天偏偏面前坐着个乔志芳,这让他十分为难。不知为什么,在乔志芳面前他不愿意栽这个面子,于是他很违心地爷们了一回,说道:“女士优先,就按女士说的办。”

宁奇原以为乔志芳的麻技与他一样尚处于初级阶段或者说是个二把刀,开打以后他才发现原来她已然是麻坛老将,身手不凡。他不时偷偷地打量她,人家乔志芳每抓一张牌基本不用看,只需用中指搓一下,就能搓出是什么牌。就是说,她的手法很纯熟,达到如此程度,绝非一日之功。单就手法而言,她肯定是一名高手。

但是打麻将不能光靠手法,手气似乎比手法更重要。

宁奇虽然算不得麻坛老将,但是麻将的规律他还是略知一二。他们打麻将的人常说麻将很“犟”,一旦犟起来你越急需的牌它越不上手,急死都没用。相反,一旦顺了,差啥来啥,很快停口很快和牌,如行云流水。用麻场上的行话说这就是所谓的手气。关于这一点,热衷于麻将的有识之士早就做了总结,麻坛的基本规律是三分技巧七分手气。

看来乔志芳今天手气真的不顺,一圈下来没和上一把牌,却点了三炮一杠。第二圈开始她下了鱼。她说:“断幺三条。”

3个男人看了看她,没有反对。

不反对即表示认可。

宁奇知道,她是想用下鱼来改变目前的不利局面,但是他觉得她的赌注太大了,大得有些出乎她的意外。现在,他唯一的办法是咬紧牙关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打每一张牌。他的手心汗津津的。

打了两圈之后乔志芳仍然不和,而且基本把把放炮。她随即改鱼:“改成八叶张,再加三条!”

3个男人抬头看她,目光有些惊诧。

后来的牌打得谨慎而且沉闷,打了两圈她依然不见起色。

宁奇边打边不时偷偷瞟一眼乔志芳,看着她的筹码如水一般流失,他暗自替她着急。然而人家神情自若方寸不乱,一派大家风范。她输得很大方很潇洒,一把一清,不拖不欠,似乎那些送到别人手上的筹码就是一块块供人把玩的塑料片儿,一块钱可以买一大把的那种,与那1000块钱毫无关系似的。

又打了两圈乔志芳向老板喊:“干锅了,买底!”

这就是说,她已经将1000元输得一干二净。

乔志芳从钱夹里掏出一沓钱刷刷刷点了1000元交给老板,老板又点给她一摞筹码,一切照常进行。

一直到散场的时候乔志芳的牌始终没有起色,尽管她使出浑身的解数,一会儿下缺一门,一会儿下独三七,一会儿下三花,一会儿下门清,不管用,下什么鱼都不管用。收场结账,她只剩下200元的筹码。乔志芳整整输了1800块,3个男人都赢了。让宁奇万万没想到的是在这场让他为自己担心又为别人揪心的搏弈中他居然赢了1300块!

乔志芳起身的时候若无其事地笑着说:“三男一女,等于送礼,今天就算本人给你们送礼了。”

那天是宁奇自从打麻将以来赢得最多的一次,他高兴极了但是内心十分不安。出了麻将馆他没有即刻离开,一直等到乔志芳出来。她笑着对宁奇说:“回家呀,还站在这里等什么?”

宁奇很腼腆地说:“我想请你吃个便饭。”

她很大度地一笑说:“我知道你的心思。吃饭就不必了,自古以来立下的规矩,赌博场上无父子,愿赌服输。钱赢了就算你的,没有什么放不下的,把钱装好了,回去吧。”

宁奇正要转身,她突然说:“要不走吧,看来不吃这顿饭你今天晚上恐怕会睡不着觉的。”

宁奇要了3个菜1瓶酒,他们随意倒随意喝,谁也没劝谁。乔志芳的酒量很好,一瓶酒她很主动地喝了大半。看她喝得多了,宁奇有些担心,然而他不好意思劝她少喝点,也不好意思劝她早点回家,更不好意思去打听她的家庭婚姻事业等等。倒是乔志芳喝到脸红耳热的时候讲了许多关于自己的信息。

“我是一个农村姑娘。”乔志芳开始了她的表述:“因为家庭困难初中毕业以后只好辍学,回家种田。但是四道田埂并没有圈住我的心,我一心想开创一片属于我自己的天地。但是我没有立业的根本,于是我向父母要了300块钱,开始小打小闹。我到收购站买了一辆破旧的三轮车,修好了之后就蹬着这辆三轮车进城,靠卖凉皮子闯荡自己的事业。”

“那几年我看你真不容易。”宁奇感慨了一句。

“是啊。”乔志芳也很感慨:“每天起早贪黑,风里来雨里去,没少吃苦,也没少受罪。但是我觉得那一段时间苦是苦了些,可是苦得值得。卖凉皮子不但培养了我的商业头脑,也让我有了第一笔原始积累。后来我的心思渐渐大了,我开始瞄准服装生意,从背着大包小包跑西安兰州到开张精品店,历尽艰辛却也获得了成功。”

“你真是不简单。”宁奇又是一番感慨。

“后来我成了家,”乔志芳顿了顿,轻轻叹一口气。

“老公是干啥的?”宁奇终于可以顺理成章的提出这个几次想问但一直无法启齿的问题。

乔志芳并没有正面回答:“结婚之后5年来一直没有生育,我的生活从此再也没有平静。我受不了公婆的闲言碎语和男人的白眼,毅然分居分业但是……”

“但是什么?”宁奇问。

“但是没有离婚。”乔志芳答。

宁奇默默地听。

“有时候我想,像我这样没日没夜苦死累活的干究竟图了个啥,不如自己给自己寻点开心哪里好玩走哪里什么好吃吃什么,走到哪步算哪步。现在我想开了,我雇了两个店员看店,没事了出来打打麻将,一上麻将桌子什么烦恼都没了。”乔志芳一脸轻松。

宁奇很想再追问她男人的情况,不料乔志芳讲完这番话以后起身说要到店里看看,宁奇不好再问。但是他一直想搞清楚她的家庭状况和感情状况,他很奇怪自己为啥会关注这些事情。

那天打完麻将宁奇方才发现,钱这东西的诱惑力实在是太大了,有了1次赢就想着10次赢,那颗心就像被一条无形的丝线拴着,只要有了空闲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麻将。从那以后他天天想往麻将馆跑,所以几乎每天都和乔志芳泡在一起。宁奇还有一个发现,就是他已经不知不觉陷入那136块塑料方块之中,每天都在接受赢钱的喜悦的鼓舞和输钱的沮丧的煎熬,每天都在这喜悦和沮丧的漩涡中周旋。

宁奇还发现,乔志芳最近的手气一直很背,这种久输不赢的局面已经让她的心理上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输钱的时候已经没有以前那般大方那般痛快,常有拖欠的情况,有时候还会因为债务问题和牌友发生一些口角,有几次推了牌不欢而散。

今天的牌她依然不顺,打完4圈之后宁奇看见她的鼻尖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他估计,她的赌资已经触底,他实在担心她再输下去将会出现一个如何尴尬的局面。

宁奇仍然坐她的对门。

一把牌已经打了很长时间,4个人打得都很谨慎,看得出来大家都在尽力地滑水,谁都不愿意担放炮的风险。宁奇已经停口,口很宽,停的是二五八万。就在他努力追求自摸的时候,一伸手摸上来一张红中。他看看河里,河里没有红中,这说明,这张生牌无论如何是不能打出去的。他看见河里有一张二万,便小心翼翼地将他的一张二万滑了出去。

谢天谢地,没有放炮。

这样一来,宁奇的牌既没有放炮却仍然停口,但是已经由三停口变成了一停口——单吊红中。

宁奇的下家抓到一张牌,进入长考。看得出他的心里很矛盾,他必须在机遇和挑战之间做出决择,挺过去就有赢的希望,一旦放炮,满盘皆输。一番思想斗争之后,他狠吸了一口烟,打出一张牌:红中!

乔志芳推倒了牌:单吊红中,和了。

紧接着宁奇的上家也就是乔志芳的下家也推倒了牌:一炮两响,也是单吊红中。

宁奇也是和牌——单吊红中!

就在他准备向外推牌的一刹那间脑子突然闪了一下,于是装出很随意的样子将牌向怀里扳倒,一把将麻将推入洗牌的中洞里。

因为乔志芳抛的是独一张的鱼,而且鱼下得很大,所以这把牌她大胜,赢了550块。有了这把牌,后面她的手气出奇得好,收场盘点,她赢了3000多块。

散场以后她在门口等着,一直等到宁奇出来,她执意要请他吃饭,宁奇看看无法推辞,随她进了饭馆。今天她点的菜很丰盛,还要了一瓶酒。没开吃之前她先掏出500块钱拍在桌子上说:“大哥你把这钱收下。”

这是她第一次称宁奇大哥。

乔志芳的举动让他受宠若惊。然而宁奇面对500块钱一下子反应不过来,问她:“我为啥要收你的钱?”

她笑着说:“不为啥,就算我孝敬你老人家的。”

她的话让宁奇哭笑不得,按年龄她应该称宁奇叔不应该称什么大哥的,既然称了大哥再叫老人家,这不是在耍笑他吧。

这时候她正色问宁奇:“今天那把牌你也单吊红中对不对?”

宁奇看着她的脸,一句话也没说。

“你是不是也准备和牌那你为啥不和呢?”她问。

宁奇只报以深沉地一笑,还是没说话。

乔志芳斟一杯酒敬在宁奇面前说:“大哥我敬你一杯,你今天救了我的场,我谢谢你。”

宁奇接过酒杯准备开口,她做一个制止的手势说:“大哥你什么也别说了,话都在酒中了。”

宁奇不能不佩服乔志芳的机敏与老到,牌场上的一点点蛛丝马迹都逃不过她的眼睛。从她的话里听得出,他那个欲和又推的微妙动作她早已经看在眼里,也早已经看出他打了勾手牌的伎俩。她最清楚不过的是,宁奇在逃避自己输钱的同时挽救了她。

牌场有这样一个规矩:一炮两响,放和的人要输双份钱,两个和牌的人都得打发。然而一旦一炮三响,和牌的三个人就得同时输给放炮的人。今天的牌本来属一炮三响,本来是他们3人要输给那放红中的人,只因为宁奇的暗自推牌让一炮三响变成了一炮两响,逃避了自己,拯救了乔志芳,暗算了那个放红中的倒霉的家伙。

乔志芳留给宁奇的印象由初识时的泼辣热情到后来的贤淑文静,他对她的感觉一直不错。在他眼里,她是属于聪颖、丽质、文雅的淑女型的,无论做生意打牌还是言谈举止都是这样。在他眼里,她虽然没有受过高等教育,但他一直把她看作一个很有修养的女人。

可是后来的一次牌局,让宁奇看到了另外一个乔志芳。

那天下午天气有些闷热,麻将馆里的电风扇不停地旋转着,发出沙沙的声音。室内很热,电风扇无休止地旋转不但没有缓解闷热的气温,反而把那些恣意散发的汗臭味蒜臭味脚臭味扇得满世界都是。麻将馆内烟雾弥漫,空气异常浑浊。乔志芳穿得很薄也很露,丰满的身姿十分性感。乔志芳和宁奇刚坐下便进来两个男人,每人腋下各夹一个皮包,大大咧咧坐了下来。他们随身带进一股热风,还有满身的酒气。宁奇看见乔志芳微微皱一下眉头,不过很快就消失了。

牌局开始还算规矩,没打上两把便开始发生变化。先是宁奇下家的那主儿打了一张白板,口中报道:“没毛!”

报完之后他用眯缝眼乜斜着看了乔志芳一眼,之后目光便小驻在乔志芳那大开领口的洁白的胸脯上。宁奇看了看乔志芳,她神态自若,虽然想说什么,但是最终咽了回去。

第二轮过来之后那人打了一张幺饼,随即报道:“头子!”

他又一次用挑衅的目光扫了乔志芳一眼。

乔志芳略一迟疑,打出一张二饼:“乳罩!”

两个人,不,应该是三个男人惊异地看着她。

她显得若无其事。

一局打完,乔志芳加了鱼,下得分量很重。她用挑衅的眼光看着那两个人,反而把人家的豪气看了上来,两个人几乎同时出口:“应!”

乔志芳向宁奇使个眼色,宁奇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

麻将这东西偶尔小玩一把是一种娱乐,长年泡在里面大打出手便陷进了赌博的泥淖。宁奇和乔志芳虽然不能说陷得很深但也不算很浅,他们得想长胜或者多赢少输的辄,这么长时间的麻友让他们已经商量好了打勾手牌。他们事先约定了许多暗语和肢体动作,向对方要牌的时候只需咳嗽一声或者摸一下耳朵拍一下桌子则代表着某一张牌,对方便会心领神会打将出来。

刚才乔志芳给宁奇使眼色他已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是要用那些淫秽的语言去迎合两个酒鬼色鬼以解除他们的谨慎,而他们两人则互相配合,打一场漂亮的勾手牌。

眯缝眼打出一张三饼:“三蛋!”

乔志芳抓一张牌插进去,提出一张三条打了出来:“裤头!”

这一下眯缝眼更来了劲,再一次轮到他打牌的时候,抽出一张二条打出来:“硬棍!”

乔志芳随即打了一张八万:“大叉腿!”

不可否认,麻将场上不乏这种为了追求刺激和娱乐而有意谬报花牌的做法,也不乏一些很荤很下作的报法,但那些大多发生在男人之间,像这样男女之间当面锣对面鼓地疯报狂报,宁奇还是头一次见到。他不能不佩服乔志芳的勇气。

在俩人的调侃中宁奇停了口,停的是幺四条,他窃喜。

这时候宁奇的上家打出一张一万,宁奇的手已经伸出去抓到一只幺鸡,准备自摸,谁知道眯缝眼大喝一声:“碰!”

宁奇只好将幺鸡乖乖放回牌垛,眼睁睁看着那只幺鸡被乔志芳抓了过去,插进牌中。

第二轮过来宁奇的上家打了一张四万,宁奇伸手抓牌,又是一张幺鸡,真是天不灭曹,宁奇准备自办。偏偏那倒霉的眯缝眼又是一声大喝:“碰!”

和前面一样,宁奇又眼睁睁看着乔志芳将那只小鸡抓走。看来幺四条已经没有指望,宁奇决定拆了这口,重新组合。这里面除了机遇的问题之外,打二条三条是滑水的熟牌,即便不和牌也不致于点炮。

民间有个传说,说麻将是韩信发明的,民间不知是何原因流传着这么一句歇后语:韩信的卵子——短根。谁也没有去考证韩信的卵子到底是长根还是短根,然而由此派生出一个说法,说韩信发明的麻将这东西“短”得很,专门和人作对。宁奇今天的牌果真验证了麻将之短,他刚打完二条三条,偏偏又摸上来一只幺鸡。宁奇懊丧极了,一来懊丧打丢了一个自摸,二来懊丧这张牌是生牌,一时无法处置。忽然他想起乔志芳手里已经有了两只幺鸡,兴许她十分需要碰牌,兴许她的口就停在对幺鸡上,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宁愿给乔志芳放和,也不能让那两个家伙和了牌。

这时候乔志芳把垂在眼前的一绺头发向后拉去,口中嘟囔一句:“烂毛真是烦死人了。”

猛一听,她似乎在报怨自己的头发遮挡了视线,是一句极普通的话。但是,宁奇却听在耳中记在心中。这是他们定好的暗语:“烂毛”就是向他要幺鸡,幺鸡也叫毛鸡。

经过认真考虑之后宁奇把幺鸡打了出去,果然乔志芳要这张牌,不过她不是碰也不是和,是杠——她手里已经有3只幺鸡。她伸手在垛后抓起一张牌,使劲拍在桌子上:“杠后开花!”

宁奇一看,她从杠后抓了一张一万,她和的是一四万。

天哪,这可是八道毛子的最后一张牌,因为除了眯缝眼碰倒了六张牌,宁奇的手里还有一张四万。

那两个人顿时傻了眼。

宁奇也假装傻了眼。

要知道,杠后开花是要翻三番的,乔志芳的这把牌赢了他们每人1500块。因为宁奇放了杠,比他们多输300块,宁奇装作很痛苦的样子,把筹码如数点给乔志芳。从那把牌之后那两人的牌一落千丈,直到散场也没有翻过身来。

那天乔志芳赢了8000块!

走出麻将馆俩麻友眯缝眼眯缝着眼睛说:“我说美女麻友,赢了那么多钱也不请哥们吃顿饭,安慰安慰我们这颗受伤的心?”

乔志芳很大方地说:“没问题,跟我来吧。”

她把两人带到一个凉皮摊前扔给摊主20块钱说:“这是我的两个麻友,好好给我侍候着。”

她又回头对那两人说:“实在抱歉,我还有事我先走了,失陪。”

两个人落魄地站在凉皮摊前,一口也没吃,灰悻悻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