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

这一天宁老七心血来潮,把儿子叫回家来。他问宁保成:“你说你已经谈对象了,怎么不领回家来让爹们看看。”

宁保成瞪了他一眼,回道:“我找对象,你看个啥劲。”

一句话,顶得宁老七只翻白眼。半天他缓过气来,接着问:“女方是干啥的?”

宁保成答:“护士。”

宁老七很奇怪:“我看你小子是鬼迷了心窍了,你现在是堂堂正正的国家干部,放着那么多国家干部不找,为啥要找个护士?”

宁保成说:“不为啥。”

宁老七更奇怪:“不为啥到底为啥?肯定有啥鬼扯钻。”

宁保成没好气地说:“你为啥总爱把事情往坏处想,正常交往一到你这里就有了鬼扯钻,我看你有毛病。”

宁老七还是追着问:“正常交往?怎么正常交往了?”

宁保成扔过一句话:“同窗。”

这次宁老七真的急了,质问道:“你说的啥?八字还没见一撇,你们已经同床了?我就说嘛,这里头肯定有啥鬼扯钻。”

宁保成也急了,顶了一句:“太没素质了!真是不可理喻。”一甩手出了门。

后面的事就是商量买房的事,为这事父子俩没少抬杠。

宁保成说:“咱们买的面积大一些,一次到位,以后再也用不着为房子的事操心了。”

宁老七不同意,问他:“一共两口人将来顶多三口人,买那么大的房子耍的啥排场?买大房子就得掏大价钱,花那冤枉钱干啥?你以为老子的钱是好来的!”

宁保成说:“爹你只知道攮着头种田养羊,也不抬头看看形势。”

宁老七梗着脖子说:“你让老子看什么形势,老子看准的形势就是土地承包30年不变,二轮承包还是30年。别看你是国家干部,一天学的是红头文件,老子把形势看得比你透彻。”

宁保成说:“你那已经是老皇历了。将来的发展趋势是农村的土地集约化经营,土地要实行流转的。”

宁老七说:“土地流转?那都是牛年马月的事。现在刚开始宣传,将来流动流不动还难说呢。”

宁保成说:“中央文件都发了,你还怀疑啊。”

“那又能怎么样?”宁老七根本没把他的话当回事。

宁保成说:“实行了土地流转,农民进城那是迟早的事,现在房子买大一点,将来你们进了城就不用再买房子了。”

宁老七头摇得拨浪鼓一般:“让我进城?门都没有。我宁老七生是宁家梁子的人,死是宁家梁子的鬼,将来死了你就把我埋在咱家的田拐子上,我要守着咱老宁家的地脉。”

宁保成说:“要不这样,你把钱给我,算我借你的总行吧。我现在就给你打借条,到时候一定还你。”

宁老七用审视的眼光看着他,问道:“还我?你拿什么还?小子,别看你穿得光,走得慌,身上背着紧饥荒;别看老子穿得烂,走得慢,羊肉扁食是家常饭。想打老子的主意,门都没有!”

别看宁老七话虽然说得这么硬朗,然而找对象和买房子的事最终没有拗过儿子,宁保成如愿以偿和护士结了婚住进了宁老七掏钱买的大房子里。这两件事虽然办了,但是宁老七总觉得很不顺心。

不顺心的事远远不止这一件。

没过两年,宁保成的媳妇生了孩子。就在宁老七一家庆贺喜添人丁的时候,他家将要面临一个重要的选择,就是新出生的孙子怎么办?很显然,唯一的办法是宁保成他妈进城,因为让孙子下乡是断不可行的。那么宁老七将面临这样两个问题:他的饭谁来做?他的家务谁来操持?最要紧的是他的羊谁来喂?这些年来,名义上是宁老七养羊,其实真正的饲养员是宁保成他妈。宁老七主要操心买进卖出市场交易上的事情,喂养的事全靠老伴。

为了这件事宁保成两口子专门回了一趟宁家梁子。一进门宁保成就说:“爹你都这把年纪了,苦了一辈子,干脆和我妈一起来城里享享清福得了。”

宁老七两眼瞪得铜铃当一般:“让我俩一起进城?那我问你,田呢?田扔给谁?交给山神还是靠给土地?”

宁保成说:“其实田的问题很好解决,实在种不成咱们不种了。土地的所有权在国家不在你,你有的只是承包权和使用权,所以你没有必要把它看得那么重。还有钱,钱这东西够花就行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要那么多干啥?”

宁老七用惊异的眼光盯着儿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宁保成满以为不反对就是一种认同,说道:“爹你要是没啥意见的话这事就这么定了。”

宁老七突然提起赶羊的鞭子就要抽宁保成,让老伴将鞭子夺了下来。他口中骂道:“打死你这个忘宗灭祖的败家子!你以为光阴是好熬的,10亩田那是你爷爷苦了一辈子的家产,那是咱家的根,那是咱家的脉,说撂就撂了?败家子,头号败家子!”

宁保成长这么大第一次惹他爹发这么大的火,他知道这一把火的分量。自此之后进城的事只字不敢再提,只能由他去了。

宁老七总说女人是男人身上的一件衣裳,穿也过不穿也过。离开老伴的日子,他才知道女人在家中是多么的重要。喂羊的事已经搞得他手忙脚乱马顾不住驹,吃饭的事只能将就。他把成箱子的方便面批了回来,闲了用开水泡着吃,忙了干嚼。时间长了他发现,自己有些身子发软,总提不起精神来。更要命的是胃出了毛病,先是泛酸后来开始胀疼,一见方便面就发恶心。他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他这是木匠做枷——自作自受,对谁也不能诉说。

宁老七就这么硬扛着,终于病倒了,直到有一天救护车将他拉进了医院。医生说他得的是急性胃炎、萎缩性胃炎,还有胃下垂什么的说了一大堆的病,还说这病治起来很麻烦,如果得不到根治,时间长了会发生癌变。

宁老七彻底被击倒了,不是为了生命,而是为了事业。然而,在生命与事业之间,他必须做出明智的选择。经过一番痛苦的思考,他不得不决定弃羊保田。他认为,弃羊是暂时的,病好了以后还可以复养,田是万万不能丢的,丢了老命也不能丢了田。

躺在病床上,他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他的田产,尽管宁保成说他早已雇了人给照看好了,让他放心治病,他就是不放心。他两眼失神地盯着从吊瓶里下滴的药水下意识地数着,一滴、两滴、三滴……他心里算计着,那不停下滴的是他的血汗钱呀!滴的是他的玉米,是他的羊毛。他心疼极了,但是没办法,他只能接受这无奈的煎熬。

宁保成的媳妇叫米慧芳,是这个医院的护士长。宁老七住院的日子里,吃喝拉撒全由她照料。米慧芳照顾得虔心细致而且周到,把那些和他一起住院的老头老太太羡慕得不得了,夸这样的儿媳妇比亲闺女还亲。宁老七只能对这些赞誉投以淡然一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说什么呢?你们光捡着好听的说捡着顺口的吃,你们谁能理会我宁老七的苦楚?一睁眼,她打好洗脸水挤好牙膏立看着让你洗漱,一辈子不刷牙的人打猛子讲究起来,这不是成心折腾人吗?紧接着早饭送来了,什么牛奶什么豆浆什么油条还有什么馄饨,乱七八糟摆上一堆,没有一样是可口的,可是人家说这些食品好消化,养胃。他觉得根本没这个必要,与其这么破费,还不如拌一碗拌汤或者熬一碗米汤顺口。可是买来了就得吃下去,庄户人不能糟蹋五谷更不能糟蹋钱。不光早饭,午饭、晚饭也是如此,所以每日三餐对于他宁老七来说不是一种享受,反倒成了一种负担。

最近米慧芳将自己的班都调成夜班。十点以后,查完病房她会准时来到宁老七的病房,先问候一番,然后拉开旁边床上的被窝便睡了。她这是公私兼顾,既值班又陪床。没想到,米慧芳的一番孝心带给宁老七的却是彻夜不眠。他无法入睡,他无法接受公公媳妇同居一室的现实。然而他又无法将她唤醒无法让她离去。听着她均匀的鼻息声,他只能悄悄起身,蹑手蹑脚像个贼一样溜出房门找个僻静的地方栽盹,还得算计着她快醒的时候潜回病房,以免露出马脚。

忽然有一天,米慧芳提了一身秋衣秋裤和一个裤衩来让他换了,要去给他洗内衣,这把宁老七差一点没为难死。天哪!老公爹的内衣让儿媳妇洗,那不活活羞死人吗?他一脸的苦难之相,用了许多的理由支吾着。可是米慧芳不依,非得让他换下来。看着他难为的样子,米慧芳干脆上了手来解他的纽扣。这一下宁老七慌了,赶紧拦挡说:“我自己脱我自己脱。”说着慢慢动作着。

米慧芳催促道:“快点呀!”

宁老七一脸苦笑:“你先出去,脱完了你再进来。”

他的举动让米慧芳哭笑不得。

几年以后宁老七家的情况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首先是政策的变化,前30年的承包关系结束,开始二轮承包。因为宁保成属于城市户又是国家工作人员,他的那份土地自然被扣了回去,这次只分到了5亩地。第二是人的变化。等到土地二轮承包的时候宁老七已经老了,加上病痛的折磨,他没有经营养殖业的精力也没有了那种雄心壮志。那5亩地他只种玉米,受的苦少操的心少,只图个另干。这时候孙子也上学了,没有了孙子的牵缠,老伴还是回来侍候他,也算相安无事。

可是有两件事仍然是他的心病。

第一件事是宁保成的事。这龟孙子本来在机关干得好好的,据传言列入第二梯队是副县长的材料,猛然间不知道抽得哪股子筋,非要下企业当了老总。他打听了,那是一个连工资都发不出的厂子,你宁保成有多日能,你去了就能给人家扭亏为盈、起死回生?你说你放着铁饭碗不端,偏要接上一个要饭吃的泥饭碗。宁老七知道了这事胀了一肚子的气,这龟孙子真是翅膀长硬了,这么大的事也不跟家里的人吭一声自己便当了家做了主,根本不把他这个老子放在眼里。不过,他听说这小子去了厂子有些起色,但是搞企业不比种庄稼,咱这是旱涝保收,企业一旦倒了灶,神仙也救不活。

还有一件事就是田的事。眼看着10亩变成8亩,8亩变成5亩,他又心急又心疼。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政策那是板上钉钉的事,谁也改变不了。宁老七一面观望着形势的发展,一面努力调整自己的心态。现在他已经把自己的码子放到最低,就是只要这5亩田能永久地保持下去,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宁老七始料不及的,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全面铺开。上面的指示是,破旧的农舍全部拆除,农户一部分进城,一部分搬入新居。他宁老七有儿子在城里,住房自然不成问题。但是有一点,就是他的老房子已经画上了拆除的白圈,啥时候拆只是个时间问题。他天天对着那白圈出神,那个用白色涂料画成的圈像一个白色的绳套正等着他往进钻,一想到这里他的心就会出现一阵不由自主的悸动。

最要命的是外地来了个什么公司,口气大得很,说是先承包他们这个乡的土地,逐步还要承包全县的土地,上面还给安了个好听的名字,叫什么土地流转。凭借多年的经验,一开始吹风的时候宁老七死活不信。他不信有两个理由,一是从土地一轮承包这件事情上看,政府说话向来是算数的,人家说30年不变就是30年不变,这么长的时间都没坐蜡,二轮承包这才多长时间就坐蜡了?这是不可能的事。二是那个什么公司说要承包几个乡镇还要逐步承包全县的土地,宁老七看那纯粹是在吹牛皮说大话。这些年的经验证明,越是那些派头大的老板们越是些说大话使小钱的货,如果真有此事,大半是个空手套白狼的主儿,闹不好是个皮包公司。这么一想,他又将砰砰乱跳的心装进了肚子里,他现在要考虑的中心问题是进城还是进居民点。

但是只要牵涉到土地的事,他的心里毕竟不得安生。就在他心问口口问心揣度着事态发展的时候,忽然有一天,村长带着一帮人提着测绳开始丈量田亩登记造册,紧接着便是召开村民大会,紧接着便是公司与农户签订土地转让合同。看来这公司不是人们所说的那种皮包公司,人家边签合同边从皮包里掏出现金,把承包费的大部兑现给了村民,这让宁老七和宁家梁子所有的人吃了一颗定心丸。土地承包的原则是村民自愿,宁老七成了全村不自愿的村民之一。所有的合同都签完了,只剩下他的田和宁长命的田像两个孤岛一样夹在承包地的中间,让公司十分头疼,也让他本人寝食难安。眼看着宁长命和人家签了合同,宁老七这颗钉子终于松动了,最终无可奈何地也和公司签了合同。

领取了承包费之后,宁老七的心这会儿像是猫抠,痛不是痛痒不是痒。他有了一年收成不用自己劳作而轻易到手的安慰,更有一种离开土地失却土地的失意,尽管他知道那5亩地始终属于他。

第二天一整天,他几乎将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转田埂上,他一圈又一圈地转,不觉乏也不觉累。他捡起一块块田土,深情地端详着、揉搓着。他对于它们太熟悉了,它们对于他太重要了,它们就是他的命根子。他猛然坐在田埂上,对着手上的土块老泪纵横。

那天晚上,就着半明的月光他又一次来到地头,他用铁锹挖开田角的四根木桩,挨个抚摸一番,又挨个埋上。从他爹带着他埋桩算起,这桩他已经埋了3次,他寻思着,一定要找个合适的机会把这桩告诉宁保成知道,他觉得这比交给他存折更重要。

进城以后的宁老七有些魂不守舍,他不止一次回过家。他亲眼看见现代化的机器怎样将分割的田块整成条田、怎样自动起垄、怎样自动覆膜、怎样自动点穴下种、怎样自动除草、怎样自动采摘那些爬在地垄上的番茄,而且红绿分得极清。他还亲眼看见成车成车的番茄拉进现代化加工厂加工成产品,再一车接着一车运了出去。这是科学,咱承认咱不懂,最不可思议的是,他亲眼看到人家穿西装的人种出来的庄稼比他们这些老农的产量高,卖的钱比他们的产值更高,这让他很是纳闷。

这一切宁保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生怕他爹憋出什么毛病来。有一天,他试探着问他爹:“爹我听说五婶正在开发红牛湖,搞得挺不错,要不我去跟五婶说一声,给你安排个合适的活计干干。咱不图挣钱,就图个打发日子,你看怎么样?”

没想到宁老七头摇得拨浪鼓一般:“不去不去!”

宁保成问:“为啥?”

宁老七说:“跟着狼吃肉,跟着狗吃屎,让我跟着她混?”

宁保成问:“人家五婶怎么了?”

宁老七说:“婆姨当家驴犁地,娃娃干活出气,一个妇道人家,她能干出啥名堂来?红牛湖那是个啥地方,围着一个臭水坑能搞出啥结果,纯粹是胡日鬼呢。跟了她我那是瞎驴拉了个干碾子,自个儿找不自在呢。”

宁保成又说:“要不到我的厂子里看大门去,干不干?”

“让老子成天听着你指东画西,看你的眉高眼低,想都别想!”宁老七说完,甩了门走了出去。

今天是县城物资交流大会的第三天。交流会的会场在农贸市场,离他们这个小区很近。宁老七是个不爱赶红火的人,平日里也是那样,有需要买的就买,没有要买的从来不逛市场。刚才和儿子的一番谈话搞得他心里很不舒服,再加上屋里很闷热,他觉得很烦躁。他出了门走下楼来,随着那大喇叭的声音信步遛达了过去。

这阵儿是交流会最热闹的时候,各路游艺场所的高音喇叭扒着咽喉喊,使出各种招数招徕着顾客。天完全黑了,宁老七寻着路灯,寻着喇叭的喊叫声不知不觉来到了农贸市场。交流会场灯火通明,除了各类小吃的叫卖声,天车、转马、蹦蹦床、碰碰车各自圈了地盘忙火各自的生意,还有三四个硕大的帐篷围得严严实实,只听得里面音乐嘈杂,不知道在表演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