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宁长命苦苦思索了一阵,他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端起酒杯一口喝干,说道:“古人说得好,胳膊啥时候也拗不过大腿,不搬又能怎么样呢。去他妈的,鸭子能过鹅(我)能过,孙子能过爷能过,哼!”说完他起身要回。
宁奇说:“一进门就嚷嚷着要喝酒,酒都没喝好,着急慌忙回去干啥,明天再回也不迟。”
宁长命说:“那不行,蹲在这里我不放心。”
宁奇问:“事到如今,你还有啥不放心的?”
宁长命说:“我得回去看看那帮龟孙子们把我的庄台子做害成啥样子了。”
宁奇看看门外,说道:“天都黑了,黑灯瞎火咋走呀?”
宁长命说:“长着两条腿,还愁走不到家?”
宁奇说:“几十里路,那得走到啥时候?”
宁长命说:“走到天亮总能到家吧。”
看他执意要走,宁奇只好用单位的车把他送了回去。
回家后宁长命面对推倒的废墟大哭了一场。小改子把新房钥匙交到他手上,他一甩手扔得无影无踪。口中骂道:“谁想住谁住,爹们不住!”
后来有关于宁长命的消息便陆续传到宁奇的耳朵里。
他果真没去住那新房。老伴带着儿女们去了,他夹了一卷铺盖住进了果园中那间看果园的小屋。
这一住就是三四年。
新农村建设的标准并不低,一色的红砖红顶大门大窗,房间宽畅明亮。这里除了有电灯电话闭路电视,还有自来水太阳能,生活设施先进便捷。全村的人聚集到一个地方,平地生出一个小镇。这小镇街道整齐,巷道畅通,沿街门市部医疗站,还有菜店肉店棋牌室歌舞厅一应俱全,没有一个人不说好。
可是宁长命没说过一声好,他执拗地坚守着果园小屋,谁劝都不管用。每日里他以酒为友以狗为伴,整天处于一种迷迷糊糊的状态之中。据说他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是撬开酒瓶先大大地喝上一口,然后才去倒夜壶、撒尿、喂狗,最后抹一把脸。
现在的宁长命年龄还没上60,但是人已经显得很是苍老,掉落得稀疏的牙齿再也无法承担啃酒瓶的重任,不事修理的毛发把整个头颅和脸面续得像一只蓬乱的刺球。据说他每天早晨打开一瓶酒,到了晚上便会喝得一干二净。起初宁奇对这种据说尚有些怀疑,只到后来他专门去了一趟果园,方才确信那种据说是真实可信的。
小屋不大,占地不足3米见方,高度也不到3米。宁奇除了发现他对于酒的近乎于维系生命的依赖,还有一个重大发现是宁长命正在完成一项宏大的工程,一项前无古人或许也是后无来者的工程。这么多年来他喝了多少瓶酒腾出了多少空瓶连他自己也数不清,但是每天喝完的空酒瓶他一只也没卖一只也没扔,每喝完一个空瓶他都会和一锹黄泥,把酒瓶牢牢粘贴在小屋的墙面上。宁奇去的时候他已经粘贴完了两边的侧墙和后墙,前墙刚贴了3行。
面对着这座熠熠生辉水晶宫般的玻璃小屋,宁奇感叹不已,他不明白他这样做的动机和目的。他猜想,这可能是他对自己光辉酒史的一个展示或者炫耀?是表达自己一生以酒为乐、以酒为自豪的一种精神寄托?他不得而知。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直要他活下去,他一定会矢志不渝地把这项工程进行到底。
宁长命把宁奇让进小屋坐在低矮的土炕上,顺手从炕边的纸箱子里提出一瓶酒,又从里面摸出两根火腿肠一包榨菜,就要和他喝酒。宁奇一看这架势,赶紧拦住说:“老弟实在对不起,我现在已经不喝酒了。”
宁长命瞪大眼睛,用惊异的眼光看着他。半天才说:“你说的啥?你再说一遍。”
宁奇爬在他耳朵上说:“我现在不喝酒了!”
宁长命气哼哼地说:“你不喝酒了?你不喝酒狗都不吃屎了!”
宁奇打着哈哈说:“时代变了,现如今的狗早就不吃屎了。”
宁长命瞪着愤怒的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宁奇接着说:“是这么回事,平时不觉气,上次单位组织体检,一检查全身都是毛病。”
宁长命用异样的眼神打量着他,说道:“活跳跳一个人,哪里来的毛病?过去你在农村驴天马地地受苦,怎么啥病都没有呢?”
宁奇说:“我真的有病。我现在是三高,心脏还不太好,前面住过几次院,大夫嘱咐了又嘱咐,今后再也不许喝酒,否则会有生命危险。”
宁长命问:“啥叫三高?”
宁奇说:“三高就是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
宁长命很不以为然:“你们这些人,一进城马上娇贵了,苍蝇弹上一爪子都是病。整天没事干就爱听医生瞎咧咧,我告诉你,听了医生的话,你啥也不能吃啥也不能喝,一天都活不成。”
宁奇说:“人家说的那都是有科学根据的,不听怎么能行?”
宁长命说:“俗话说,造死的朝天,不造死的活了一年又一年。叫我说,人就得糊里糊涂活着,喝!”说着就要撬酒瓶。
宁奇夺过酒瓶放回箱子里说:“老弟我真的不能喝。”
“真不喝?”他问。
“真不喝。”宁奇答。
宁长命扔过一句话:“不喝酒你跑来干啥?滚蛋!”说完下了炕,扔下宁奇独自进了果园。
宁奇十分尴尬,站了一会儿,闷闷不乐离开这座果园小屋。
他们不欢而散。
几十年来,这是两个酒友之间的第一次。
后来宁奇再也没有去过果园。
从去年开始,宁家梁子实行土地流转,全村以及全乡的土地全部被农丰公司承包。公司的承包经费出得很可观,每亩地五六百元,最让宁家梁子的人高兴的是这家公司签完合同便付了承包费,一切进行得非常顺利。承包工作即将收尾的时候公司遇到了一个难题,有两家农户死活不愿意签承包合同。这两家都是宁姓人家,说是要固守老先人创下的基业。公司费了好大的劲做通了另外一家的工作,宁长命的土地却一亩也不外包,人家要自己种。
农丰公司下了大力气承包这两家的土地倒不是少了几十亩田会减少多少利润,关键在于公司是大型的国有企业,使用的全是先进技术和先进的农机设备,实行的是大面积的机械化作业,宁长命的十几亩田像一个楔子一样楔在大片土地的正当中,给机械化作业带来诸多不便。
公司负责人走访了群众之后,提了些酒肉,礼贤下士般来到果园里的玻璃小屋里。宁长命知道他们是来干什么的,连推带搡把他们推到门外。他直截了当地说:“赶快把你们的酒肉提走,走得越远越好。实话告诉你们,我也不吃你的蜜,你也别叮我的嘴,我宁长命再爱喝酒,也不差你那两口。”
来人说:“宁大爷你先别封门,听我们把话说完总可以吧。”
宁长命说:“说也是五八,不说也是四十,有啥好说的。叫我说,你们这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快别下那辛苦了。我知道你们财大气粗,出手大方,但是我告诉你们,你们就是在我面前堆起一座金山,也休想包走我的一寸土地。”
一行3人面面相觑。
领头的高经理递过一根烟说:“宁大爷你把我们误解了,我们根本不是谈承包土地的事,我们是专程来看望您老人家的。”
宁长命根本不领情,他说:“我和你们素不相识非亲非故,用不着你八月十五献茄子,少献你那黑心。”
高经理并不气恼,他笑着说:“你认识我不认识我并不重要,关键的是我们既然要在这里扎根要在这里发展事业,我们必须得认识您老人家。”
“认识我做啥?”宁长命问。
高经理说:“我们初来乍到人地两生,刚起步面临着许多困难。人生不要紧,我们可以一家一户去拜访,地生这是大事,我们必须尽快了解这里的土质、水系,摸清当地土壤气候对农作物的适应性,等等。我们调查过了,您老人家在当地德高望重,又是种田的能手,今天我们特意登门拜访,请您老帮帮我们。”
宁长命似乎放松了绷紧的神经,长长呼出一口气。高经理不失时机地“叭”的一声打着火送了过来,宁长命点着烟,狠狠抽了两口。
宁长命问:“我一个死老汉,能帮你们什么忙?”
高经理说:“那我就直说了吧,今天来想聘请您老当我们的顾问,帮助我们出出主意操操心,为我们把把关,希望您老能够答应。”
宁长命一句话也不说,一个劲地抽烟。
高经理又说:“当然,这种操心不会让你白操心,是有偿服务。”
“啥叫有偿服务?”宁长命问。
高经理说:“有偿服务就是你为我们出力了费心了我们就得付给你报酬。”
“还给报酬?”宁长命问。
高经理说:“当然给了。每月给你1000块钱您看怎么样?嫌少的话我们还可以再商量。”
宁长命先是一惊,猛然将烟屁股砸在地上说:“你们把我宁长命看成什么人了?在你们眼里,我们农民难道都成了见钱眼开的小人不成?古人还讲个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呢,我老宁替你们指指画画说两句话就非得拿你们的钱?你们也太小看人了吧。”
一行3人又一次面面相觑。
宁长命说:“俗话说,人抬人高人踩人低,就凭你们这么抬举我,我老宁也不能当那种不通事理不识抬举的人。这样,这个顾问我答应了,以后有啥事尽管来找我就是了。但是有一条,什么有偿服务费什么工钱我一分都不要。”
高经理紧紧握住他的手说:“宁大爷,我这里先代表公司代表全体员工感谢您!”
他对随从说:“开酒!”
金色的秋天随着气候的变化一天天改变着颜色,大地由绿变黄再由黄变成赭色的时候,意味着收获的结束和新一轮耕作的开始。
农丰公司雷厉风行,农户们的最后一车玉米棒子拉上场院的时候,他们的拖拉机已经挺立在田间地头。宁家梁子的农民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伫立田头,眼睁睁看着这帮外乡人将五铧犁插进自己的田地里,翻起一垄一垄泥土的波浪。
宁长命这些天有些心神不定,每天虽然仍然在喝酒,但是总觉得心里悬悬的,怎么喝也喝不踏实。他时不时手拄一根棍子到地里转转,有时候尾随着耕地的拖拉机走上一程,用手中的棍子探探犁沟的深浅。更多的时间,他会围着自家的田埂一圈又一圈地转悠,眼看着拖拉机的犁铧一天天靠近过来,他的眼中不时会流露出一丝焦虑与不安。
这一天终于来了,公司的拖拉机终于犁到了他的地边。宁长命手中紧握着棍子,一刻不离地守候在自家地头。当拖拉机从远处开过来的时候,他看见那庞然大物并没有要拐弯的意思,反而加大了油门冒着黑烟直对着他的地冲了过来。他眼睁睁地看着犁铧在他的田里翻起一垄新土,他急了,手中挥舞着棍子高喊:“停下!停下!给我停下!”
司机一加油门,他的声音便被淹没在巨大的轰鸣中。他追上去用棍子打那五铧犁,没等棍子落下人先摔爬在犁沟里了。
不知啥时候高经理来到他身边。
高经理扶起他坐在田埂上说:“宁大爷您这是怎么了?有气您冲我撒,打那铁家伙您哪里能占到便宜,小心伤着您的身子骨。”
宁长命缓过一口气来,厉声质问他:“没经过我签字画押你们凭什么犁我的地?你们要搞强行承包不成?我告诉你,骆驼进鸡窝,门都没有,要想占我的地,除非你把拖拉机从我身上开过去!”
说着他站起来,提了棍又去追那拖拉机。追了半截他突然停在那里,一滚身子睡在犁沟里。
高经理走过来,一把拉住他说:“宁大爷您先起来,听我把话说完了,说得不对您再拦挡也不迟嘛。”
宁长命慢慢翻身起来,坐在那里直喘气。高经理掏出一根烟递给他,给他点上,然后说:“昨天晚上我们开了个会研究了一下,决定您的田由我们为你代耕。”
“代耕?啥叫代耕?”宁长命问。
高经理说:“代耕就是代替你耕地,你的地再不用你犁了。”
宁长命说:“说来讲去你们还是在变着法子打我的主意。我问你,犁完我的田收多少钱?”
高经理说:“一分钱也不收。”
“为啥?”宁长命满脸疑云。
“为了省钱。”高经理回答得很平静。
“省钱?省谁的钱?”宁长命有些糊涂。
高经理笑着说:“自然是省我们的钱啊!当然,也省您的钱。”
宁长命不再追问,他的脑子已经成了一锅粥,这会儿他很想回去大大地喝上两口酒。根据他的经验,只有喝了酒脑子才会活络。
高经理真诚地说:“这是真的。”
宁长命仍然满脸疑云。
“我给您算一笔账您就明白了,”高经理接着说:“您的田正处在我们大片土地的中心地带,如果隔过您的地,我们就得分为两块去耕,这样一来我们每耕一犁就得悬了铧多走两个回头。这么干,既浪费了时间浪费了油料,最关键的是降低了耕地质量。如果我们从你的田里直穿而过,我们不但降低了油耗,既把地耕得又平又整,又稍带着把你的问题也解决了,岂不是一举三得?所以,这件事是我们心甘情愿的,我们不但今年为你代耕,今后还会一直为你代耕下去。”
看着宁长命不吭声,高经理说:“您老先缓着,我到那边看看。”说完起身便走。
忽然宁长命喊了一声:“你站住!”
高经理一愣,返身踅了回来。
他问:“宁大爷还有什么事吗?”
宁长命说:“我,我,我和你们签。”
“签什么?”高经理蹲下身子问。
“签合同,签土地承包合同。”宁长命说。
高经理笑着问:“怎么,想通了?”
宁长命摆摆手说:“啥都别说了。”
高经理看见,他用手背偷偷抹了一下眼泪。
高经理从包里取出合同逐项填了,交给他过目之后,将红色的印泥盒子端在他面前。他指了指签名的地方说:“请你在这里按个手印。”
宁长命将指头蘸了印泥,放在纸上,却迟迟没有按下去。他又将面前的土地深情地看了一会儿,一咬牙,将手印重重按在合同上。
签完合同,宁长命的脸上有些怅然若失。
高经理说:“这回好了,这回你可以一门心思地务育你的果园了。”
宁长命说:“不那样还能怎么样呢?”
高经理说:“不过我有个建议,不知您愿意听不愿意听?”
“啥建议?”他问。
高经理说:“我建议你下个狠心把那果园毁了。”
“毁了?”宁长命猛然跳起来。
高经理说:“我说的毁了没有别的意思,是想让它获取更大的经济效益,要么改种其他作物,要么重新栽植果树。”
“为啥?”宁长命感到很惊奇。
高经理说:“承包之初,我们的技术人员对宁家梁子的土质和作物都做了承包前的测算和评估,当然也包括你的土地和果园。评估报告显示,你的果园已经失去了存在价值。”
宁长命说:“好生生的果园,咋就没有价值了?”
高经理说:“这里面有两个主要原因。其一,树龄太大。园子里的果树早已经过了盛果期,所以每年的挂果率和成果率很有限,直接影响产量。其二,因为栽植时间早,品种落后,这种品种早已经被淘汰。这种苹果上市价格低没人买,直接影响产值。”
宁长命默默听着,微微点着头。
高经理接着说:“如果您老同意的话,我们愿意在靠近新村的地方选一块土地和您置换,并且给您栽成果园。挂果之前,每年按标准给您付土地承包费,您看怎么样?”
宁长命老眼里转着泪花,他拉住高经理的手说:“我知道,你们都是好人,你们到宁家梁子是诚心实意种庄稼来了,你们不是皮包公司。你讲的话都有道理,处处事事都在为我着想,多谢你了。我也知道这果园一年没有多大出产,可是我舍不得毁这园子,舍不得毁了我这小屋。经理你知道这是为啥吗?”
“为啥?”高经理问。
宁长命说:“因为这是宁家梁子保留下来的最后一间房子,这是宁家梁子唯一的念想,为了老祖先,为了子孙后代,我得守住啊!”
他的眼泪最终没能忍住,几滴泪珠滚落下来。
有一天,宁长命的女儿忽然到宁奇家里来,他说:“我爹整天像丢了魂似的,没完没了地喝酒。过去每天喝一瓶,现在已经上升到两瓶。他的饭量减得很厉害,心跳气喘,走路很不稳定,摔倒过好几次。我们带他去过几次医院,医生说他已经是酒精中毒,由此引发了许多疾病。医生特别叮嘱,立即强制戒酒,否则有生命危险。”
宁奇说:“那你们一定得按医生的话做啊!”
女儿说:“谁说都不听,没了办法我才来找你。”
宁奇说:“你先回,下个星期天我去看他。”
他认真嘱咐一番,女儿去了。
宁长命的女儿第二次来到宁奇家的时候,是来报丧,说她爹已经去了。那天早上她去送饭,发现她爹躺在炕上早已浑身冰凉,手中握着一个没有喝完的酒瓶。
宁奇参加了宁长命的葬礼,入殓的时候他按照他早先的嘱托特意在他的两个腋窝下各夹了一瓶酒。他女儿拿出一纸遗嘱让宁奇看,并且征求他的意见。那是一张让人难以想象也无法理解的遗嘱,他要求把他安葬在他精心建造的那间玻璃房子里。
天啊!这就是他精心建造那座玻璃房子的目的!
死去的人的一纸遗嘱给活着的人出了一道天大的难题,让他们既不愿意违背死者的心愿又不可能违反活人的政策。经过再三权衡,宁奇谈出了自己的意见:“把那房子扒了,就地掩埋,将拆下的酒瓶码放整齐覆盖在坟堆上。”
宁长命的女儿问宁奇:“将来上面让迁坟咋办呢?”
宁奇含糊其辞地说:“走一步算一步,到时候再说吧。”
宁家梁子的田角上,增添了一座光辉灿烂的新坟。
安葬了宁长命,宁其有些怅然若失。可以说,宁长命在他的一生中特别是他的奋斗历程中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也没有对他的人生产生什么影响,但是他总觉得他是他一生中不可或缺的人。过去的往事一桩桩一件件浮现在他的眼前,像刚刚发生的一般。他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他忿其鲁莽,却也佩服他的侠肝义胆。说老实话,有多少次,他都暗地里赞慕他是个真正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与他相比,自己谨小慎微窝窝囊囊一辈子,狗屁不是。宁长命走了,他的心里空落落的。虽然他已经不再喝酒,但是他还是因为失去了一位兄弟,一位患难一生以酒为友的友人感到难过。他同时为他的命运感到难过。
送葬的人都走了,宁奇一个人伫立在这座玻璃坟前,久久地注视着。回想起他简单而复杂的一生,宁奇突然有了一种感悟,这个被牢笼禁锢了一辈子的人,到了老回家的时候居然为自己设计了一个特殊的牢笼,将自己的躯体和灵魂一起禁锢在这个透明的坟墓里面。
这样也好,宁奇想。
离开坟地,宁奇没有心思回到宁长命家去赶那顿素斋。他独自一人信步地走着,无意选择前行的方向。他沿着那些熟悉而陌生的田间小路沟渠田埂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他家老房子的旧址上。这里曾经给他带来过温暖,曾经让他感受到温馨;这里曾经给他留下过艰辛,也曾经给他带来过欢乐。现在,已经见不到房舍的影子,一个世代聚居的村庄早就夷为平地,放眼四望,一马平川,全都变成了良田。
他在旧址上徘徊着,努力地回忆着、寻找着。对了,这里是我的鸡窝,这里是我的猪圈,这里栽着一棵果树,这里曾经栽过电视天线杆……因为当时他是全村第一个买了一台14寸黑白电视机的人,所以那天栽天线杆的时候院子里站满了人,大家都翘首盼望着从高高的天线里能传出怎样的图像来。他不时蹲下身子抓一把土,总觉得任何地方都那么亲切。
看够了自家的房址他跨过那道无形的院墙,来到邻居李秀秀家的地界上。那里他依然十分熟悉,哪里是鸡窝,哪里是狗窝,哪里是驴圈,哪里是煤棚,他能指得分毫不差。自从他盖了新房就在这居民点上和她家规划到了一排,房连着房,一住就是十几年,一直住到他进城。十几年来,邻里之间发生的那些事历历在目,如昨如前。
他站在那道隐形的院墙上,浮想联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