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

宁老七正晒得滋润,冷不丁从三楼窗口落下一片菜叶,不偏不斜款款砸在他的头上。他抬头一看,原来是老伴爬在窗口往下瞧。他嘴里嘟嘟囔囔骂了一句:“老婊子,我看你是楼里呆腻烦了,出的哪门子贱气。”

只听得窗口一声吼:“还不上来日囊,坐在那里等谁呢,揪面片子都晒成卷卷子了!”

宁老七回头顶了一句:“吃饭就是吃饭,怎么还说日囊?进了城了你还以为在农村,想说啥就说啥,你也不怕人家笑话咱们。土条!”

老伴骂道:“叫你日囊都算抬举你了,不叫饿死你个老东西。”

宁老七骂:“我看你是不出贱气心慌呢,不骂男人嘴痒呢。”

他摇了摇头,很不情愿地起身,弯下腰去捡起那两块砖头提在手里,一步一晃上了楼。

进得门来,他径直走进卫生间,从里面提出一个盛垃圾的篓子,塞到老伴手上说:“你先倒垃圾去,我尿泡尿就吃饭。”

老伴瞪着眼睛嚷:“眼睛瞎了你总得伸手摸一摸吧,早晨我刚清理完垃圾,这阵子又倒的是哪门子垃圾?我就不明白,像你这号猪疙瘩人也知道讲卫生了,让你洗一回脚抠头摸脖子、割头掉脑袋一样难,让你刷一回牙如同要了你的命,今天这是怎么了,不会是日头从西边出来了。”

宁老七忽然堆起满脸的笑容说:“不下田不走路,脚比手都干净,天天洗脚,费那事干啥?刷牙无非是图的牙好牙瓷实对吧?你看对门的老谢,他倒刷得勤,吃三顿饭刷三回不说,早晨起来晚上睡觉还要各刷一次,结果怎么样?”

老伴问:“人家怎么了?”

宁老七说:“怎么了?才50多岁的人一嘴牙全给倒腾完了,安了满嘴的假牙。你再看看咱们,一辈子不刷牙,50多奔60的人一颗牙都不缺。牙好,胃口就好,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

宁老七最后一句说的是普通话,说毕,学着李嘉存的样子来了个动作,气得老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拿眼睛挖恨他。

其实老伴也就是那么一说,最终还是嘟哝一句:“自己养的驴还能不知道驴的啥毛病?一撅尾巴我就知道想拉啥粪。想打发我出门你明着说呀,非得编腾出个理由来。”

宁老七嬉皮笑脸地说:“你说得对着呢,我就是瘸驴瞎马拉破车,懒驴懒马尿屎多。你先出去转转,我消消停停把这事办了你再回来。”

老伴嘟哝道:“人不值钱架子倒不小,头号下三烂。”

宁老七说:“不是本老汉架子大,实实在在没办法。过去在乡下,咱穿大鞋,放响屁,打喷嚏,出长气,要多舒服有多舒服,现在倒好,干啥都受限制。你说,你不理解我谁理解我。”

说完,推着老伴出了门。

是这么回事。自从老两口进城住了楼房,对于宁老七来说最要命的事就是拉屎尿尿。你说这城里人也就日怪得很,所有的公共设施都搞得很齐全,唯独不建公共厕所。人是要吃饭的是要喝水的,吃上五谷杂粮不让人拉撒要憋死人咋的。刚进城那阵子,每当宁老七锁死了卫生间的门,站在比和面盆还要白细还要干净的马桶面前的时候,一顶愁帽子便戴到了他的头上。不知道是舍不得用这精贵的瓷器还是怕弄出什么动静来,反正双手托着那尿尿的玩意儿对着那精贵的玩意儿站上个把钟头,只觉得尿孢憋得一阵紧似一阵,但是人家连个尿点点都滴不出来。他曾经试图鼓鼓劲用点力,岂不知越鼓劲越没劲,反倒鼓出一身的臭汗来。拉屎更难,蹲着拉了一辈子屎,用土坷垃揩了一辈子屁股的人猛然间让他坐下拉,让他用擦嘴的纸擦屁股,他有一种坐在炕上、坐在板凳上、坐在桌子上,抑或坐在地上拉屎的潜意识,尽管马桶是空的。这种潜意识挥之不去,牢牢占据着他的大脑并支配着他的神经,让那精贵的污物无论如何都排泄不出来。

活人岂能让尿憋死,宁老七本身就是个有心计的人,自然不会天天提着裤子受这份洋罪。他偷偷到商店买了个尿盆,又到木器厂找了那两块木砖一起偷偷藏在自己的床底下。每当儿媳妇上班孙子上学以后,他便开始实施他的排泄行动。不过光这样还不行,他得找个理由将老伴支使出去,让这家里成为他一个人的世界,只有这样他才能痛痛快快把事情办了。

发明了这样的设施有了这样的安排,每次办完了事情之后除了感到浑身的轻松之外让他还有几分得意,他很欣赏自己的聪明才智和自创的杰作。

一看到大便他就想他的田。

宁老七他爹侍弄那十亩田的时候几乎倾注了所有的心血。那是一个好像刚从刀耕火种时代进化过来的人类社会,生产方式十分落后而且十分粗放,许多田地禾草不分,产出自然很低。宁陆的田地因为是新开垦的荒地,地力更加瘠薄。但是就是在这样的荒田薄地里,宁陆硬是创造了奇迹,他的庄稼一枝独秀与众不同。人家田里的蒿草长得可以淹没了牛脊梁,宁陆田里的杂草却除得一干二净。人家的田只犁1遍,他家的地至少要犁3遍,他要让那些犁翻了的黄土块翻着身调着个地晒,这样才能增加地力。

是的,宁陆最看重的是培养地力。长年累月,他出门少不得两样东西,一是肩上的粪背斗,一是手里的粪叉子。这东西他置办了两套,除了他宁陆,宁七也有一套。自打宁老七懂事起,他便和粪便有了一种无法割舍的情感,什么牛粪坨坨驴粪蛋蛋猪粪棒棒骆粪球球,就连那撒成满天星似蚕豆般细碎的羊粪咩咩,只要让他挂了眼,非得想方设法收拾了回去不可。

这么多年来,上面不知发了多少口号不知写了多少标语,他都是随风扬场,伸伸胳膊张张嘴,喊过口号便撂到脑勺子后面,唯独那“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那“一个驴粪蛋,一碗黄米饭”以及“猪多肥多,肥多粮多”这几条口号让他像刻在脑子里一般,一直严格地遵循着。什么是真理?这就是真理。虽然现如今种庄稼早已经是化肥当家的时代,这也是他宁老七不得不认可的事实,但是他对拾野粪积农家肥的那份感情啥时候都没有削弱。

接下来就是土改运动和互助组合作化运动,没过几年又公社化了。一个接着一个的运动,将宁陆一马当先发家致富的美梦一次又一次被击得粉碎。他对时局的发展很是窝心,心里不快难免发几句牢骚,那一年应民工,他说了一句:“入了互助组,肚子气成鼓;进了合作社,只想跳黄河;搞了公社化,吹牛说大话”,让人家以反党言论定了罪,着实批斗了好长时间。让宁老七终身不能忘怀的是他爹那样一个嬉笑豁达的人居然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带着他来到红牛湖边,拉着他来到自家地头,叭在田地里呼天抢地撕心裂肺地号啕大哭了一场。

那年头人们像疯了一样,没死没活地向土地要产量,最高提出要树立亩产万斤粮的样板田,说是要放卫星。树样板田就得选最好的田,宁老七家的地首当其冲,这让宁陆着实自豪了一番。整整一个冬天,全队的人手握大锤手握钢钎挥舞着洋镐大搞深翻田,说是田翻得越深产量就翻得越高。滴水成冰的日子,硬是将三尺多厚的冻土块翻腾了个底儿朝天。

宁陆心疼啊!他将种田的道理一遍又一遍讲给众人听:“人有血脉,田有地脉,血脉生津,地脉生根。阳土下沉,阴土上升,阴阳颠倒,寸草不生。”

就为这句话,人家又定了他一个宣传封建迷信反对放卫星的罪名,着实批斗了一番。第二年春天播种以后,宁陆天天来到地头看庄稼,一直看到大田里的麦子抽了穗,样板田里的麦苗仍然像得了干血痨的瘦弱女人,细瘦的麦秆顶着灰黄的叶子在风中摇摆,根本没有孕育麦穗的精神。

样板田的失败并没有浇灭创高产的热情,却让宁陆大病了一场。

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宁陆扛着铁锹带着宁七,宁七怀抱4根木桩随着宁陆来到自家的地头上。宁陆让宁七放哨,自己在田的四角各挖了一个深深的坑,然后将4根木桩埋了进去。

宁陆猛然间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像换了一个人。几年来,他被一种说不出的痛苦压抑着,直到病入膏肓,卧床不起。宁陆本想着将自己的田产留给儿子,但是时事的变化让他的心愿已经变得没有可能,能留下的,是让儿子终身不能忘怀的嘱咐。

在宁陆弥留的日子里,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宁老七想让他高兴起来。他说:“爹你给我们讲个笑话吧,好长时间没有听你说笑话了,怪闷得慌。”

他爹苦笑一下说:“讲啥笑话呢,讲了一辈子笑话,惹了一辈子麻烦,现在爹给你讲几句实话吧。”

宁老七向前凑了凑说:“爹你赶紧说,我听着呢。”

宁陆说:“儿子你给我听着,田和人一样,人有血脉,田有地脉,不论穷到啥地步,地脉一定要守住。”

宁老七问:“啥叫地脉?”

宁陆说:“地脉虽然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可是它就是咱庄户人的根,是千万丢不得的。”

宁老七还要问下去,宁陆说:“别问了,一句两句说不清楚,等你到了我这岁数就知道了。”

宁老七听得很茫然。

宁陆又说:“当今世道,一个运动接着一个运动,每个人都有可能是整人的又有可能是被整的,所以防身最为当紧。你爹不成事,就吃了这不值钱的臭嘴的亏。人说嘴长惹是非裤子长了刷露水,此话一点不假。”

宁老七这回听懂了,轻轻点点头。

宁陆接着说:“你记着,今后最要紧的是要管住嘴,不能由着性子胡嘴溜。还有,每说一句话都要掂量掂量,最要紧的是跟着上头的口气说。人家说熟透的西瓜不甜,你就说是酸的;人家说十五的月亮不圆,你就说是弯的;人家说黄河里没水,你就说是干的;人家说山里不出石头,你就说是搬的。记住了?”

宁老七一脸茫然,稀里糊涂连连点着头:“记住了,记住了。”

宁老七打开电视,心不在焉地扫视着。他不停地变换着频道,竟然找不到一个愿意看的节目。他索性将遥控扔在沙发上,任凭那些出了名的人没完没了地重复着一串接着一串的广告词。沙发上好像埋了针,他正坐着不是斜躺着也不是,反正怎么都不自在。忽然楼外传来一阵“嗡嗡”的割草机的声音,他“腾”地一下从沙发上弹了起来,拉起衣服就要出门。

忽听得老伴一声断喝:“站住!”

宁老七稳稳站住,慢慢转过身来,嬉皮笑脸道:“我给你老老实实站住了,请问领导有啥指示?”

老伴一脸正色问:“是不是一听见割草机响,魂又被勾走了?我可告诉你,今天你给我老老实实待着,不许你跨出家门半步。”

宁老七急了:“为啥?”

老伴看都不看他一眼:“为啥不为啥你心里明镜镜一般,少给我鞋里头着火,脚(觉)不着。”

宁老七更急了:“嘿!我把你个老东西,说你胖了你开始喘起来了,让你登着鼻子想上脸了。我怎么魂被勾走了?我的魂让谁勾走了?今天不把话说明白了我跟你没完!”

老伴比他更急:“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心里没疾病,就不怕冷年糕。一听见割草机你坐不住了,一听说不让你出门你急了眼了,我看你就是做贼心虚。”

宁老七手叉着腰问:“我怎么做贼心虚了?”

老伴说:“宁老七我问你,人家割草,与你有啥相干?每次人家一来,你就像丢了魂一样赶紧跑下去献殷勤,又是帮着割草,又是帮着收草,你说你不图人家个啥东西鬼才相信呢。”

宁老七瞪她一眼,摆出一副不屑回答的架势。

老伴接着嚷:“我已经打听了,那割草的女人可是个寡妇,你说,你一进城是不是心花了?你跟那女人到底咋回事?今天说不清楚你就别想走出这个门。”

不错,割草的女人确实是个寡妇。前年丈夫出了车祸,撇下她母子去了。一时间,家里的天塌了。好在政府出手救助,让她吃了低保,还给她安排了一份绿化管理的工作。儿子已经读到高中,母子俩就靠这点钱相依为命养家糊口。

这些情况都是宁老七和她扯闲磨中得知的。

自打知道了她的处境,宁老七便产生了帮她一把的念头。帮什么呢?眼下能做的只是帮她推着割草机割割草,让她疲惫的身心得到些许的休息。后来他和她商量将割下的草收集起来存放一个地方,晒干了以后卖到养殖户那里可以变成钱。他们找了一个不打眼的闲地方,把每次割下来的草都收到那里晒着。宁老七过去养羊的时候认识一些养殖户,晒干的草卖得很顺利,当他将200元草钱交到她手上的时候,她感动得热泪盈眶。但是他俩压根儿也不知道,就在他俩交接钱的那一瞬间,正好被站在窗前的老伴看在眼里。为了这事,宁老七费了3天的口舌都没给老伴说个明白。

宁老七换上一副笑脸,打着哈哈道:“我说领导,你干啥事我什么话都不说,我一干啥你管这管那的,烦不烦啊!”

老伴质问:“我咋了?”

宁老七一脸坏相:“你咋了?你看你,老了几十岁了,还整的黑鞋白袜袜,心红辣尕尕,身穿花褂褂,头扎毛刷刷。你都收拾成这样了,就像跟相好的约会一样,我说你啥了?”

老伴说:“我怎么穿心也没坏,不像你,见个寡妇就把你的魂给勾走了。”

这会儿看着老伴不依不饶地纠缠,宁老七觉得一句两句也解释不清楚。他狠狠剜了她一眼道:“狗走油,羊打羔,公鸡踩绒猪跑劁,畜生办那事还得等到节令熬到了火候,我和人家一认识就有那事,你把我宁老七看得连畜生都不如了是不是?寡妇咋了?你以为寡妇那东西长在大腿上,想挨就挨上了想碰就碰上了?人家寡妇失业的,你就没有一点点同情心,把事情尽往歪道道上想。我不跟你解释,爱咋想你咋想去。”

说完,一咬牙冲出门去。

背后传来老伴的叫骂声:“宁老七,我把你个丧尽天良的,你不得好死。你滚!有本事永远别进这个家门,跟你的贼妈过去!我和你分家……”

楼下,割草机响得正欢。

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宁老七对土地又燃起了新的希望。分田的时候,宁老七给已经当了队长的李枢密买了两条子黄金叶香烟,提了两瓶白干酒,如愿以偿地分到了原来属于自家的土地。美中不足的是,他家原先那10亩地没有全部分到手。他家3口人,每人二亩八分,他只分到了八亩四分,还有一亩六分归了周世宝。和周世宝成了田连田的邻居让宁老七心里很不痛快,一是天天眼瞅着别人种自己家的田很不是滋味,二是周世宝不在田里下工夫,专门翻田埂劈田路,生着方子扩大自己的面积。他眼睁睁看着那灰鬼将宽路劈成窄路,将窄路劈成细埂,还把土一个劲地往他的田里翻,不断蚕食着他的土地。终于有一天,宁老七忍无可忍,对着翻田埂的周世宝吼:“说你勤,你真勤,偷偷摸摸翻田埂。说你懒,你真懒,好地种成蒿子田。大田里不下工夫,光翻田埂顶屁用。你看看你种的庄稼,种一葫芦收一瓢,收成倒比种子少,丢人不丢人。”

周世宝没有反驳,扛起锹灰悻悻走了。

重新得到土地的宁老七像上足了发条的钟表,没日没夜地跳动着。但是周世宝并没有中止翻田埂的行为,这成了他的一块心病。忽然有一天,他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他要把周世宝那一亩六分田也搞到手,断了他翻田的后路。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周世宝至今也不知道,自己的地头上有他宁老七埋下的木桩。宁老七找到周世宝,先绕了个弯子问:“上次救济你的几只羊下了几个羔?”

周世宝先是一愣,然后支吾道:“噢,羊,羊都死了。”

“好好的羊,怎么就死了呢?”宁老七追问。

周世宝说:“丧门神病死了。”

其实宁老七这是明知故问,专门拿这个问题臊周世宝的毛。为了发展养殖业,政府出面从外地调来了优质种羊,除了分散给农户饲养,还无偿救济困难户,把羊送给他们,让他们通过养羊致富,脱掉贫穷的帽子。这一举措果真奏效,不少农户确实发了羊财,他宁老七便是最典型的一个。可是周世宝不然,他嫌喂羊太辛苦,过一段时间宰一个,把几只羊全都吃了。

宁老七说:“我看你是心强命不强,一心要养羊。锅盔砌了个圈,烟囱来了个狼。”

周世宝巴不得他说这样的话,赶紧按上话茬:“可不是嘛。”

宁老七说:“我看你这田也种的不咋的,干脆包给我种吧。”

周世宝巴不得有人替他种田,问道:“你给多少钱?”

“你开个价。”宁老七显得很大度。

周世宝狮子大开口,说道:“每年给我1000块钱!”

宁老七一咬牙,狠狠地大气了一把,说道:“每年给你800斤麦子,干不干?”

周世宝满意了,两个人写了一纸文书,那田便到了手。

论种庄稼,宁家梁子的人谁也种不过他宁老七,这里面除了继承了他爹能吃苦耐劳的优良基因之外,就是他的脑子比他爹活泛。他并非是个只知道死卖力气的庄户人,他种庄稼爱动脑子,只要动起脑子来就和别人不一般。记得那一年时兴种葱,因为葱比麦子卖得钱多,看着种葱的人很多他也种了一亩。那一年葱的价格出奇得好,然而到了挖葱卖钱的时候他忽然改了主意,葱不挖了。看着那么好的葱那么好的价,不少人催他赶紧挖了葱、卖了钱、犁了田,再安置别的庄稼,他笑答:“俗话说得好,种庄稼这事,又要勤理又要懒,又要耖犁又要板,我这是懒人种的懒庄稼,再说吧。”

后来他的葱一直没挖,全村的人眼睁睁看着一亩葱不但起了苔开了花而且打了籽。葱长到这个程度已经挖不成也就卖不了钱,一茬庄稼就这么糟践了。宁家梁子的人谁也看不懂,宁老七怎么会让到手的钱打了水漂呢。到第二年种葱的时候,葱籽奇缺,这时候宁老七的葱籽上了市,一上市就卖上了好价钱。卖完葱籽一算账,宁老七1亩葱籽比他们3亩葱卖的钱都多。

从葱籽的事情上他得到一个启发,就是如今的世道变了。过去说庄户人世世代代面向黄土背朝天,现在面向黄土吃不开了,得面向市场,庄稼得算计着种。后来他发现,世代作为当家作物的小麦再不能闷着头种了,因为麦子种得再好,有产量限着有价格限着,一年下来闹不了多少钱。于是他开始盘算,他要在这有限的10亩田上做一篇大文章。

宁老七忽然打起了养羊的主意。

从那一年起,他的10亩田全部种了玉米,这让宁家梁子的人大吃了一惊。当年打下16000斤玉米,收了三大垛玉米秸秆。有了这些草料,那一年他养了120只羊,第二年,不但羊增加了,光羊绒一项就卖了3万块钱。在那个人们极力向万元户的目标奋斗的年代,这个数字无异于一个震天雷,把宁家梁子的庄户人彻底炸醒了。他们在眼热宁老七的同时好像一下子明白了一个道理,重要的不是地里产出了多少粮食,而是从地里收入了多少钱。

那一年宁老七受了政府的表彰,树立成了全乡的致富带头人。

人上一百,五谷乱杂,面对宁老七发家致富这件事,说啥话的人都有。政府说他是致富带头人,乡亲们说他是种田能手,当然也少不了说风凉话的,说他是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还有的人成天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做文章,他宁老七走路胸脯挺得高腰板立得直,居然也有了毛病,人家说他是穷汉乍富挺胸挺肚,纯粹是个烧包。宁老七什么也听到了什么也看到了,他对此只是报以淡然一笑,调子压得很低:“人走时,马走膘,背锅子走时立起腰。我也就是瘦狗碰了个烂骨头,吃一嘴是一嘴。”

当然也有那追问得当紧的主儿,他也会给人家一句宽心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来年到你家。”

宁老七算了一笔账,按照土地承包30年不变的政策,他不用再干别的,光是养羊赚的钱就够儿子孙子们花的。但是也有一件令他十分烦心的事情,就是那个不听话的儿子宁保成。

宁陆临死之前给他留下过话,说是咱们老宁家世世代代没文化,就知道谝闲传溜寡嘴,写不到书上登不到报上,啥时候都没出息。一定要让保成念书,砸锅卖铁也要让娃娃念出个功名。这些他都向他爹做过保证。现在的问题是形势变了,咱家有这么好的产业得有人继承。再说了,现时书念成的大学生不少,参加工作挣的那仨瓜俩子够干啥的?最难说服的是宁保成,这小子生下来就是个拗天行事,你让他向东他偏要向西,你让他劁猫他偏要阉鸡,大事小事总跟你对着干。他的意思是让宁保成念完高中回来跟着他养羊,这话用棒槌都塞不到人家耳朵里。没办法,他只有顺着人家来,让人家把书念下去。

真格是到了宁老七时来运转的时候,这几年宁老七一顺百顺,好事一件接着一件进了门。事业发达自不必说,如今的宁老七早已经是远近闻名的几十万元户了。接下来是宁保成大学毕业,分配到县政府工作,体面得很。宁保成的工作让宁老七在宁家梁子很风光了一阵子,他心里暗暗佩服儿子,人家的眼光就是比他看得远。再后来宁保成说他有了对象,要买楼房准备结婚。宁老七高兴极了,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