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3年的时间并不算太长,宁奇上完了初中不得不再次卷起铺盖回了宁家梁子。宁家梁子仅有的两个中学生一起回了家,和宁奇一起回来的,还有李大虎。宁家梁子村边排水沟里的水仍然不舍昼夜地流淌着,红柳梁子的红柳依然盛开着粉嘟嘟的碎花,马莲滩的马莲花依然连着片绽放着醉人的蓝香,芨芨淌子的芨芨草依然茂盛地生长。

宁奇回乡务农,大虎参了军。

大虎参军之后没留下什么,只留下一块“光荣军属”的牌匾,李枢密将它高高挂在门楣上。

这一天大虎来了一封信,说他在部队挺好,具体工作是喂猪。李枢密接到信先是一阵激动,看完信之后变了颜色,顿时就像掉在凉水缸里,一句话都不说。家里人围住他问什么情况,他只说了3个字:“好着呢。”

三虎伸手要看那信,他一巴掌拍下他的手说:“娃娃懂个屁,滚蛋!”

李枢密收到儿子信的消息很快在村子里传开了,人们见了他免不了问长问短。

“大虎在哪里当兵?”

“中苏边境。”

“什么地方?”

“离珍宝岛不远。”

“什么兵种?”

“国防军。”

凡遇到这一类的问题李枢密的回答都很简练,答完即离,跟往常不同,这种时候丝毫不暄。

大虎在部队里,李枢密的心一直悬着,他一咬牙,去了部队。

养猪场建在山根下,背风向阳,地势平坦。猪舍整整齐齐,一字排开。大虎带着他参观了一圈,最后走进一个仔猪舍。猪舍里很温暖,打扫得干干净净。大虎一下去,一群雪白细嫩的猪仔向他围拢过来。他拍拍这个摸摸那个,像侍弄自己的孩子。他灌好奶壶,挨个地给它们喂奶,口中不停地唠叨:“别急别抢,谁也饿不着。”

这是一群失去了母亲的小猪。

一年以后,大虎因为猪养得好菜种得好立了三等功。李枢密接到喜报扬在手上挨家挨户地宣扬,说他家大虎立了大功。他说大虎作战如何如何勇敢,还负了伤。乡亲们纷纷竖起大拇哥:“咱宁家梁子出了个战斗英雄。”

李枢密一脸自豪。

这种自豪他一直维持了3年,当大虎背着背包复了员,这自豪就像刮来的,一阵风,从他脸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突然觉得他没脸见人,更重要的是他把儿子的名声也搞坏了。

大虎一回来就有不少人围住他打听和苏修打仗的事情。他反复地向乡亲们解释:“我没和苏修打仗,我就在部队喂了3年猪。”他越这么说人家越不相信,反而觉得他十分谦虚十分稳重,而且身上一定隐藏着许多军事秘密。

大虎就地让乡亲们高看了一眼。

大虎复员回来后十分随和,犁田耙地娶妻生子,日子也算过得安稳。实行责任制以后他突然萌生出一个想法,年轻轻的应该干点什么。干什么呢?想来想去还是干他的老本行——养猪。

大虎的养猪场规模不大,但猪养得很在行,不但出栏周期短,而且饲料配制和防疫都做得很好,猪们无灾无病,养一头是一头。没几年便成了万元户,又过了几年成了乡里的致富带头人。这期间他爹李枢密一直在猪场打杂,儿子的许多做法他不但没见过也没听过,直到这会儿他的心才有点平顺,他觉得儿子3年的兵没白当。

这一天,大虎忽然跑到村长家,说他要承包宁家梁子的荒滩。这些荒滩虽然盐碱大些,但还是生长着不少植物。他大致测算了一下,总面积近千亩。村长许久注视着他,问道:“你不咋吧?”

大虎说:“我不咋好着呢。”

村长说:“你承包了碱滩卖碱蒿呢还是卖红柳呢?”

大虎说:“你只要承包给我,干啥你就别管了,你就说答应不答应。”

“包几年?”

“30年。”

“交费吗?”

“当然交。”

过了两天签了合同,大虎承包了耕地以外的所有荒滩,每年象征性地交1000元承包费。

大虎贷了款,大规模的开荒洗碱植树植草开始了。人进碱退,艰苦奋斗了3年,宁家梁子的荒滩不见了,村庄大地全部被绿色覆盖了。树长高了草长绿了他开始养牛,养黄牛卖肉养奶牛卖奶,饲料饲草自给自足,事业蒸蒸日上。直到这时宁家梁子的人似乎才醒过来,大虎原来有这么大的心思。

村长来到奶牛场,场里场外巡视了一番,对着大虎怪怪地笑。大虎被他笑得心里发虚,问村长:“你笑啥?”

村长说:“你小子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大虎更加糊涂。

村长说:“你靠荒滩发了这么大的财,交那么点承包费你心里踏实啊?你总不能被窝里放屁——独吞吧。”

大虎说:“这事我想过了。”

村长问:“你怎么想的?”

大虎说:“我李大虎靠荒滩致富决不能忘了宁家梁子的乡亲们,我要带他们共同致富。”

村长说:“乡亲致富那都是后话,我只问眼下这承包费咋办。”

大虎不明白,问道:“村长你的意思呢?”

村长踌躇起来。

“我的意思是……”村长打量着大虎。

“村长你直说。”大虎一脸诚恳。

“我的意思是,”村长说,“这事可以公事公办也可以公事私了。”

“什么意思?”大虎有些迷糊。

村长说:“公事公办嘛,像你如今这么大的产业,每年少说也得交个两三万。”

“那公事私了呢?”大虎追问。

村长说:“公事私了嘛,拿出万儿八千来就行了,把村委会的成员打发打发,堵堵嘴。”

大虎总算听明白了。

他说:“那我们就公事公办吧。”

村长很奇怪地看着他。

大虎说:“这事我已经想好了,开过年以后,我每年至少拿出十万元来扶持乡亲们。”

村长大惊:“你怎么扶持?”

大虎说:“我买了奶牛无偿提供给各家各户饲养,奶交到我这里,我集中销售,收入归他们。”

村长瞪大眼睛:“真的?”

大虎憨厚一笑:“可不真的。”

大虎是个说话算数的人,没用上3年时间,宁家梁子的村民家家饲养奶牛,成立了一个奶牛养殖合作社,大虎当了社长。这期间李枢密一天也没消停,他似乎比大虎更忙。他挨家挨户地串门子,指手画脚地说张家的牛瘦了李家的奶少了,挑了人家一世界的毛病,最终要表达的意思是我们家大虎费了那么多心血花了那么多钱扶持大家发家致富,你们一定要上心喂上心养,养好了发了财千万别忘了是谁的功劳。

在这种车轱辘式的唠叨中他获得了一个信息,那就是现任村长心很脏很贪,村民们暗地里商量着要把他拉下来。他还得到一个信息是自己的儿子在群众中的威信很高,村民要通过民主选举的方式,把大虎抬上去。

最近李枢密突然不串门子了,三天两头爱往乡政府跑。忽然有一天,他跑到县城来找小儿子三虎。三虎上完警校分到县公安局,管户籍。三虎问:“爹今天进城办啥事来了?”

李枢密把户口本和大虎的身份证往桌子上一拍:“把这个给老子办了。”

三虎不解:“这个好好地办啥呀?”

李枢密说:“把你大哥的户口改过来。”

三虎问:“为啥要改?”

“不为啥。”李枢密口气很冲。

三虎再问:“不为啥那为啥要改?”

“让你改你就改,哪儿那么多废话!”李枢密吼了。

三虎再不作声,半天才说:“爹这事办不成,这是违纪的。”

李枢密歪着头问:“别人不能办老子也不行?”

三虎说:“这是规定,谁也不行。”

李枢密跳起来问:“你是不是党员?”

三虎说:“是啊,怎么了?”

李枢密问:“共产党最讲什么?”

三虎说:“讲得多了,我哪里说得过来。”

李枢密问:“你们党的干部是不是要讲实事求是?”

三虎说:“是啊,怎么了?”

李枢密再问:“那你大哥哪年出生的你知道吧?”

三虎说:“我知道,怎么了?”

“知道就好,你看看这上面的出生年月是哪一年?”李枢密把户口本推过去。

三虎看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枢密放缓了口气说:“三虎你就办吧,咱不图别的,为了全村的父老乡亲违一次纪,值得。”

三虎张大了嘴问:“这跟全村的父老乡亲有啥关系?”

李枢密说:“是这么回事。咱们村的村长是个脏官,乡亲们要把他抬掉,让大虎上。前两天我到乡上打听了,村长要民主选举。”

三虎说:“选就选呗,凭我大哥的威望不会有问题的。”

李枢密说:“这我知道,可是人家对年龄也有要求,超过45岁不考虑。按实际年龄,你大哥今年正好45岁,可户口本和身份证上是47岁,超了两岁。唉,都怨我,那年当兵的时候不改就好了。”

三虎终于听明白了。

他一个劲抠头。

半天他轻声说一句:“爹你先回吧。”

李枢密吃了定心丸,他的儿子他知道,有了这句话,就算答应了。他转身回家,刚出门又踅了回来说:“为了保险起见,再往小改改。”

村民大会开得很成功,大家一致推举大虎当了村长。大虎果然不负众望,把个宁家梁子搞了个热火朝天。他先是成立奶业服务公司,接着是盖起一套白墙红瓦的村部。村部和公司紧挨着,公司和养殖场紧挨着,大虎吃住都在公司。

今年的冬天好像比往年要冷,初冬下了一场薄雪,覆盖着田野沟渠,覆盖着房舍圈棚。太阳天天白灿灿的没点火力,似乎没有能力消融那遗留的残雪。西北风一阵紧似一阵的刮,刮得电线“呜呜”地叫。俗话说,黄风怕日落,这风一直刮到天黑,不但没有减弱,反而更加凶猛起来。大虎走出办公室,打着手电向饲养场走去。突然,他看见圈墙边上的电线杆刮倒了,紧跟着闪出一串刺眼的火花。没等他反应过来,圈棚着火了。他大喊几声:“救火了!救火了!”直向大火冲去。

大虎脱了大衣奋力扑火,火焰借助风势越烧越旺,向所有的圈棚迅速蔓延。他已经无法控制火势。他稍定一定神,纵身跳下圈棚冲向牛舍,逐个拉开牛栏,将奶牛驱赶出栏。来到预产棚,那头荷兰花不知道啥时候产下一头花牛犊,正在温馨地舔舐,根本不理会将要到来的灾难。这是今年从国外引进的一批优良品种,是场里的宝贝。

他拉开门栏,上前赶牛,不料那头十分温顺的荷兰花突然暴怒起来,它双目圆睁,双耳立竖,双鼻喷气,四蹄扬土,护住牛犊,直瞪着大虎。此时的荷兰花全身心地只护牛犊,平日的养育之情全然不顾。

看来要赶走荷兰花已经成为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大虎想,现在只要让牛犊离开牛舍,它才肯出牛舍,那样母子才能得救。一阵对峙之后,他瞅准一个机会,向牛犊扑过去,他要抢出小牛,让大牛尾追而来。不料荷兰花早有准备,没等到他靠近便一头顶去,将他顶出两三米远。大虎倚在墙边,一口接着一口喘气,这会儿他感觉胸脯像压了一扇磨盘,气不够用,腔子疼得厉害。

火越着越猛,草木燃烧的爆裂声、嘈杂的呼喊声和救火车尖厉的嘶叫声响成一片,杂乱的声音中有一个声音很清晰:“大虎!大虎!大虎……”

火已经烧到牛舍,棚沿不断掉落火火棒。大虎深深吸了一口气,又一次向牛犊冲去。大牛又一次向他顶来,他死死抱住牛犊,向门口爬去。荷兰花的进攻更加猛烈,它顶他、踩他、踢他,他已经遍体鳞伤。爬到门槛,他已经没有一丝力气,他攒足了劲,猛然一推,将牛犊推出门槛。他一阵眩晕。当他苏醒过来的时候,看见小牛战战兢兢立了起来,荷兰花依偎在它身边,缓缓向场外走去。

饲养场变成了一片火海,预产房变成一个火洞。一场大风刮来,火洞轰然崩塌。

大虎去了,宁家梁子一片悲哀。

李枢密倒了,水米不进,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二虎和三虎守着他,整天整夜淌眼泪。

乡上的领导来看望李枢密,一阵嘘寒问暖一阵安慰,问他有什么要求。他一个劲地摇头。他说:“人都走了,还要求啥呢。我们家大虎也是组织上的人了,一切听组织安排。”

领导说:“这你放心,我们要召开一个隆重的追悼会,县上领导也来,电视台也来,要大力宣传大虎的事迹。”

李枢密说:“多谢了。不过,有一件事我得给组织讲明白,不管悼词怎么写档案怎么记,墓碑上一定要刻大虎的真实年龄。”

领导说:“没问题。”

李枢密郑重其事地说:“大虎出生在丙寅年正月初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