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李枢密明明知道五婶在损他,但是他根本不生气。他说:“五婶你半天转着弯地把我这张臭嘴说得一无是处,我不在乎。但是我还是想对你说点实话。”
五婶用奇异的眼光打量着他,说道:“我不相信你这张臭嘴里能吐出什么干净的东西来。”
李枢密说:“香臭我把话说了,香了你往心里去,臭了你就当我放了个屁,总行了吧?”
五婶说:“想说你就说吧,别把你的气卵子憋下来。”
李枢密说:“我觉着,其实人活在世上就那么回事,怎么高兴怎么来。你就说这男人和女人,和谁高兴还不是高兴,活他个春秋四季,为啥要死秋(求)一季呢。叫我说,一个女人,也不要把你那东西看得太贵重了。俗话说得好,拔掉萝卜有眼眼在,摘掉茄子有秆秆在,你那东西长年累月的闲着也是闲着,没人用你就不怕捂臭了?”
五婶用鼻子嗤了一声说:“拉屎的不急,吃屎的着的哪门子急?”
李枢密讨了个没趣,张口还要说话,五婶抢住话头说:“你就别费口舌了,老娘不是那个货,别想往老娘腿上坐。”
五婶说完,竟自走了。
宁奇他们上小学那会儿上课的时间少,劳动特别多,学校动不动停了课组织集体劳动,回到家里则必须参加生产队的义务劳动。和大人们一起干活就得看大人们的行为,看大人们眼色,难免听到大人们说那些似懂非懂的话。宁家梁子的人里面,首数李枢密的串话最多。他这个人经常爱在公众面前说笑话,到了五婶面前他别的不说,只爱说那句:“年老莫娶少年妻,归根结底是别人的。”他的话经常会招来五婶一顿臭骂,他好像经常乐于说这话,乐于挨这骂一般,反反复复地重复着。
千万不要以为这个李枢密是什么官职。“枢密”这个词在黄龙川这一带的方言里有一个特殊的含义,它绝不是指古代朝廷里作为枢密的那一级官员,而是专门给那些集长相困难和洋相众多于一身的人的一个美称。李枢密就具备了这样的综合条件。李枢密是生产队里的会计兼记工员,算得上是队里的权威人士之一,所以,只有他敢跟五婶开这样的玩笑,别人是断断不敢的。
宁家梁子有许多能人,但最日能的首数李枢密。大家服气李枢密的日能是因为人家有本事亮在那里,不服不行。三年前人家婆姨大年初一生了个男娃,叫大虎;第二年大年初一又生了个男娃,叫二虎;第三年腊月里婆姨又临了月,肚子疼了三天硬是没生出来,不迟不早,偏偏又憋到大年初一这一天生下个男娃。三娃生下来,宁家梁子的人编腾出一个歇后语:李日能的婆姨——太能夹了。前面有了大虎二虎,老三自然叫了三虎。
按理说娃娃是婆姨生的,论本事应该属于人家,可是宁家梁子的人不说李枢密的婆姨有多日能,把功劳全都记在李枢密的头上。于是李枢密便有了另一个大号——李日能。
其实,在这之前李日能就已经日能了一把。
李枢密小年学了个锔匠,靠祖上传下来的一把金刚钻走村串户,锔缸钉碗挣几个零花钱。有一天,他到刘寡妇家锔缸,无意中看上了刘寡妇家的闺女,这一看上不打紧,让这位锔匠师傅割舍不下。于是他一边干活一边打着主意,突然一失手,一锤敲碎了人家的大缸。
李枢密忙不迭地赔不是,刘寡妇不依不饶让他赔缸,姑娘看看锔匠再看看她妈看看她妈再看看锔匠,一直插不上嘴。李枢密满口满应:“大妈你消消气,我一定赔你的缸,我给你赔个新缸钱。”
刘寡妇伸出手说:“拿来。”
李枢密赔上笑脸说:“钱我一定赔,但是手头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得陆续送过来。”
刘寡妇说:“不行!”
姑娘拉住刘寡妇说:“妈你怎么了,人家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还不依不饶,想逼出人命啊!”
刘寡妇当时哑了。
李枢密言而有信,隔三差五到刘家送几个散碎钱,刘寡妇一五一十收了。日子长了她还会给他倒一缸子茶甚至盛一碗饭吃,有一次赶上下雨天,她留他在家住了一夜。她压根儿也没想到,这是人家接触她家闺女自造的由头,是设下的一个局。直到有一天她发现闺女的肚子吹了气出了怀,这才着了忙。但是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刘寡妇只能将苦水往肚子里咽,眼睁睁看着这个看似憨厚的锔匠把自己女儿领着走了。
李日能这三年头上生下3个小子的杰作可能产生的最佳效益是3个孩子的生日好过,年年一起过,少了许多麻烦。其实不然,只怨这3个黑头小子生不逢时,那是一个连肚子都吃不饱的年代,谁有心思过生日。好在出生的年代不好但时辰不错,每年大虎二虎三虎初一穷富能吃一顿扁食,哪怕没肉全是胡萝卜馅,那也是最丰盛的生日大餐。
娃娃这东西只愁养不愁长,转眼间3个光屁股孩子缝住了裤裆,大虎上学了。大虎这孩子天生是块念书的料,不贪耍不赖学不拖拉作业,从一年级念到五年级成绩一直排在第一位。老师夸同学夸,夸得李日能心里美滋滋的。他暗自盘算:看来我李日能又该日能一把了,等大虎升到县里的中学那就是城市户,是城市户那就能吃上国库粮,能吃上国库粮咱李家就光彩,那可是宁家梁子的第一个。
那天,太阳落山已经好大的工夫,天渐渐暗下来,还不见大虎回来。李日能有些着急,满庄撂巷地去找,但是没有。他问那些学生娃娃,都说没见。天完全黑下来,大虎还不见面,李枢密开始着了慌。他呼喊着,沿着走学的小路狂奔。月光下,渠边上兀立着一株毛头树,形孤影单。李枢密走过去,看见树下有一个黑影。他紧跑几步,那树干上倚坐着一个人,睡得呼呼的。
李枢密推着那人喊:“大虎大虎你快醒醒,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大虎醒了,惺忪地看着他爹,忽然“哇”的一声哭了。李枢密慌了,急忙问:“娃你这是咋了,赶紧给爹说。”
大虎呜咽许久,抽抽搭搭说:“我的书念不成了。”
李枢密摇着他问:“念得好生生的,怎么突然念不成了,到底出了啥事?”
大虎说:“我在班里年龄最大,被下放了。”
李枢密追问:“下放到哪里了?”
“还能下放到哪里,回生产队劳动。”大虎拉着哭腔。
那一年大办农业大办粮食要下放的事早就宣传了,李枢密听在耳朵里扔在脑勺子后面压根就没当回事,没想到这一锤砸在他的头上。这一夜李枢密彻夜未眠,他辗转反侧,想了一招又一招,招招都是自己想出来又被自己拆了,全都行不通。但是他不死心,他不相信,世上还有能难倒我李日能的事情?天塌了可以,但是大虎不念书不行。想来想去他总算想到了下放的关键,那就是年龄那就是户口。
第二天一早,他匆匆向公社走,他边走边想,觉得这条漫长的路今天突然短了许多,走都没好好走就到了。他站在公社的小街上举目四望,人民公社的牌匾很威严,他退了回来。不知不觉踅进供销社,把烟酒茶糖看了个遍问了个遍,最后买了两盒纸烟,在手里掂了掂装进兜里,挺起胸脯出了商店。
张文书正趴在桌子上造表册,门轻轻开了。门缝里夹着一颗人头,那颗人头正龇着牙向他笑。他很恶心这号人,凡是来公社喊困难要救济的都这副德行,像从野地里飞进来的绿头苍蝇,轰都轰不走。他对着人头挥挥手:“快滚快滚,别在这里打烂干主意。”
门缝里的人头并没有很快就滚,反而伸出一只手来。那只手里捏着两盒烟,蓝色的烟纸,是“大前门”。张文书迟疑一刻,突然一声喝:“有话进来说,别夹在门缝里。”
李枢密一个惊喜,直接来到桌前。他把烟放到桌子上,只是嘿嘿地笑。张文书问:“你到底有啥事?”
李枢密又勉强嘿嘿两声:“给领导添麻烦了。”
张文书有些不耐烦:“赶紧说,不看我正忙着呢吗?不过我告诉你,今年的救济款早就发下去了,如果要救济,趁早走人。”
李枢密说:“我不要救济。”
张文书很好奇地看着他,问他:“你是不是前两年那个谎报产量的李队长?”
李枢密有些尴尬,随即说:“那年月大家都浮夸又不是我一个人,领导你就别臊我的毛了。”
“那你这是来干啥?”张文书有些糊涂。
李枢密伸手指着表册说:“其实屁大个事,在你领导手里也就是改个洋码字,不费吹灰之力的。”
张文书问:“改什么洋码字?”
李枢密上前把烟放在抽屉里,这才说出为大虎改户口上出生年月能让娃娃继续读书的事。他把户口本放在桌子上,眼睛殷殷地看着张文书。张文书说:“这是档案,怎么能随便改呢?”
李枢密似乎大彻大悟,连忙回话:“我知道这是党按下来的事,可是你也是党,只要你稍微抬抬手娃娃也就过去了。我懂得‘马靠缰绳猴跳圈,人没笼头拿纸拴’这个道理,可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再说了,大办农业也不缺他一个人,你说对吧?”
张文书显得很为难,最终说了句:“对谁都不能说。”
李枢密诺诺连声:“知道,知道。”
大虎上了中学,李枢密果然风光无限。
大虎吃了3年的国家供应粮,李枢密整整日能了3年,这3年他走路胸脯挺得很高,脚步轻飘飘的似乎吃国库粮的不是大虎而是他李枢密。他不止一次在乡亲们面前描绘大虎的前程,初中念完念高中,高中念完念大学,大学毕业就是国家干部,国家干部就拿工资就坐小轿车,谁都比不上。大家说到时候你就更日能了。他知道这是揶揄但是他不在乎,依然陶醉在人们的哄笑声中。
忽然有一天大虎卷着铺盖回了家,这让他很是吃惊。他惊问大虎:“这是怎么回事?”
“停课了。”
“为啥停课了?”
“停课闹革命。”
“那你为啥不闹革命?”
“人家都串联去了,我不想去。”
“那你回来干啥?”
“干活挣工分。”
李枢密很长一段时间没说一句话。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他不知道这龟孙子是怎么想的。但是有一点他敢肯定,3个黑头小子当中,还是大虎最懂事也最孝顺,每个星期天回来,他都会帮着家里干不少的活。大虎很疼爱他们老两口,他不止一次说,他不想念书了,要回来挣工分,爹妈太苦了。还有,他每次回家都带回一个白面馍馍,这在宁家梁子可是稀罕物。李枢密见人就暄,这是儿子吃国库粮得来的。他李枢密能在众人面前摆活的,也就是这国库里的白面蒸的馍馍,确切地讲,他在宁家梁子就靠这白面馍馍日能了3年。
大虎第二天就开始挣工分了。
三伏刚过,天还是毒热毒热的。刚收完麦子的茬子田要赶快上粪赶快淌水赶快种秋庄稼,种的迟了就应了那句话:“处暑不出头,刮来喂老牛。”大虎被派去赶小胶车拉粪,他跟大人赛着干。这一天,浑身的汗没干过,他比别人多拉了3车。收了工大家围在社房子记工分,大人们都记8分,大虎只记了7分。大虎想说什么,嘴唇只轻微动了一下止住,回头便走。
李枢密一把拉住大虎说:“咱不走,咱得跟他理论理论。”
他摆出一副老记工员的架势指着记工员的鼻子问:“你会不会当记工员?”
记工员问:“我怎么不会当了?”
李枢密质问:“我们家大虎一车不少拉,凭什么给他记7分?”
记工员不紧不慢解释:“这还给他多记了6厘呢,按8成劳动力计算,顶多八八六分四厘。本来应该四舍五入记6分我觉得这娃娃干得不错自作主张记了7分了,你还嫌少。”
李枢密怔一怔,随即问:“谁给他定的8成劳动力?”
记工员说:“这是政策,凡是年龄达不到18岁的都是8成或8成以下,你不是不知道。”
李枢密说:“我们家大虎和你们家锁子同年出生都属虎,你家锁子18,这你不会不知道吧?”
记工员神秘一笑:“有些事你不会也不知道吧?”
两人沉默。
记工员说:“实在不行问队长去。”
问什么队长呢?他李枢密曾经就当过队长,这条政策是他坚持执行过的。让他想不通的是,到头来自己编的破筐扣到了自己头上。
李枢密痛苦极了。
人最大的痛苦是有口难辩。
现在他后悔死了,后悔自己为了显摆日能把人家张文书安顿的话抛到脑勺子后面,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在乡亲们面前暄他如何用两盒大前门买通张文书、把儿子年龄改小,不但没下放而且上了中学那件日能事。现在人人都知道大虎的年龄是改小的,但户口就是户口,那是板上钉钉的事,谁也改变不了。现场就有几个小人看他的笑话解他的恨,看你李日能还日能不日能。
他一跺脚走出人群。
他知道,政策就是一块铁板,谁也动不了。这就意味着,大虎至少要当两年的8成劳动力。按照实际年龄,他今年足足18,可是当年为了保险起见,他给他一下改小了两岁,跟新年一个年龄。
他边走边算账,一天少一分、一个月少30分、一年少365分、两年就少挣730分,那可是73个劳动日啊!就按一个劳动日一块钱计算,两年下来就少挣七八十块钱。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这个数目太吓人了。这样下去还了得?损失太大了,太大了!更要命的是,大虎在这种同工不同酬的压力下要整整受两年的磨难,娃娃的心里会憋屈坏的。
他有些心疼。
他突然有一种负罪感,觉得对不起儿子。
一家人都睡了,李枢密还坐在炕头上抽烟。生硬而连绵的旱烟弥漫了整个房间,炕上不时传出几声咳嗽。大虎伸出头说:“爹,快睡吧,别抽了。”
李枢密在炕沿上磕掉烟灰,长长地叹一口气。他深情地看着大虎,口中喃喃道:“爹给你改户口,完全是为了上学,谁能想到会带来这么多的麻烦事。”
大虎没吭声。
他又长叹一声。
“娃娃呀,”他语重心长地说,“别看咱现在少挣几分工,可是3年的中学咱们上了,咱们不但念了书,还吃了3年的国库粮,宁家梁子除了宁奇,有谁能和咱们比。一想起这些我就觉得咱们值了,咱们犯不着和他们计较。”
大虎说:“爹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回家这是响应号召回乡务农立志耕耘,在农村这广阔天地里炼一颗红心,谁计较工分了。”
李枢密“嚓”的一声又点着了烟抽将起来。抽了两口复又磕掉,喃喃道:“不计较就好。扣工分扣钱让他们扣去,让他们扣了钱买药吃买棺材买老衣去。这件事是爹考虑得不周全,你可要想开些。”
没有回应。
“爹对不住你。”
没有回应。
李枢密仔细看,大虎睡得呼呼的。
转眼到了秋天,宁家梁子一片金黄。麦子打完了,交完了公粮到了分口粮的时候。宁家梁子今年好收成,口粮可以吃到上面规定的最高标准,每人414斤。每年这个时候是庄户人最喜庆的时刻,几乎全家人都要上场,打麦场人头攒动,吵吵嚷嚷好不热闹。肩扛的驴驮的车拉的还有自行车推的,人们调动一切手段一律一溜小跑,生怕让人抢了去似的。
全队社员都分完了,李枢密一算,他家少了一个人的口粮。他风风火火去找队长理论。队长说:“没错,是你家大虎人回来了户口没转回来,没户口不占口粮。”
李枢密二话没说撬住队长的脖领子要去公社评理,被众人拉开。李枢密跳着骂:“我把你个吃人贼,羊还有一把马莲呢,一个大活人你不分口粮。今天爹们把话撂在这里,你敢不给我儿子分粮,爹们就背了铺盖睡在你们家吃,爹们如果干不出来,就是你婆姨养的。”
宁家梁子的人谁都知道李日能是个说得出做得出的人,队长嘴上硬着,心里显然有些发憷。他撂下一句话:“咱好脚不踏臭狗屎。”双手背在屁股上走了。
走了半截他喊来会计耳语几句,会计连连点头。
事情的结果让李枢密又满足又不满足,满足的是大虎的口粮分了,说明他队长惹不起我,他屈服了;不满足的是人家只认户口,仍然按娃娃标准分了,分了360斤,而且是下行的秕谷子烂芝麻。口粮按户口走,这是政策,他李日能再日能也改变不了。人家给他下行的粮食明知道那是队长使的坏,但那也是粮食,他有口难辩。
掂量得失,李枢密还是咽不下这口气。
李枢密3天没出门,想了3天3夜,他做出一个重大决定。
李枢密来到公社。
现在的公社是造反派掌权,张文书他们那帮老干部全都靠边站了。他先在大院内转了一圈,然后漫步来到张文书的办公室门前。办公室的门大开着,一个戴着红袖标的革命干部正在搬弄档案柜。李枢密慢慢进了屋,伸手就去搬东西。干部好诧异,问道:“你是谁?”
“我是革命群众。”李枢密答。
“你是哪个组织的?”
“我是无产阶级司令部的。”
“你要干啥?”
“我要革命。”
革命干部看来有些糊涂,他停下手,仔细打量起他来。
李枢密说:“我就是想为革命做些工作,今天正好赶上了,这些活就让我干吧。”
不等对方表态,李枢密手脚麻利地干了起来。
档案柜很快搬完了,革命干部拍拍手说:“你可以走了。”
李枢密并没有立马离开的意思,一声不响立在那里。那人没再搭理他,取下一摞红纸,摊在地上刷标语。李枢密赶紧上前一步,他刷一张他取一张,配合得十分默契。刷完之后革命干部立起身来,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
李枢密开口了:“领导你告诉我这些标语往哪儿贴,剩下的事我来做,你就别管了。”
革命干部用温和的眼光看着他,脸上第一次露出笑容。
谁也不会想到,一双扛犁曳耙的手贴起标语来会那么利索,李枢密没费多大力气便将公社内外贴了个一片红。革命干部走过来,连连称赞。李枢密憨厚一笑:“能为革命做点工作,我觉得光荣。”
突然他脚下一滑,从凳子上摔了下来。
革命干部急忙跑过来,只见他紧闭双眼,没有一丝儿气息。他扶起他大喊:“来人呀!来人呀!”
公社的人七手八脚把李枢密抬进医院。
他苏醒了,睁眼望着周围的人。革命干部问:“你想说什么?”
他双眼直视墙上的毛主席像,艰难地呼唤:“毛主席万岁!”
众人随着他呼唤。
“你哪里人?”
他摇头。
“让你家里人来好吗?”
他摇头。
病房里的人都轻轻摇头,渐渐散去。
李枢密没有大碍,没伤骨头没伤筋,能吃能睡。3天来,都是革命干部侍候着他,形影不离。第一天,他怀着一种对无产阶级革命战士无比崇敬的心情心甘情愿地为他端吃端喝端屎端尿,第二天,他开始用审视的眼光揣测他的病情甚至于揣测他革命的动机甚至于揣测那为了革命摔的一跤是真摔还是假摔。因为能检查到的地方都检查了,无法检查的是他的脑袋,他只说他头疼。如果真如医生说的有可能是脑震荡,那麻烦就大了,他躺在医院里的时间将遥遥无期。可是那天他看得清清楚楚,他的头根本就没有着地。
他现在急待解决的,是让他出院。
他说:“医生说你的病好得差不多了,昨天晚上革委会研究了,给你一些钱作为营养补助,送你回家休养,你看怎么样?”
李枢密从床上跳起来:“什么?给钱?你们太小看我了,我革命就是为钱吗?”
革命干部又一次肃然起敬,却也十分茫然。
“你有什么要求吗?”革命干部试探着问。
李枢密想一想说:“说有也有,说没有也没有。”
革命干部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李枢密说:“说没有,是因为革命战士不应该向组织提任何要求;说有,是因为我有一个革命要求。”
“什么要求?”革命干部追问。
“是这样的,”李枢密清清嗓子说,“我们是反修防修的第一线,修正主义侵犯我国,我想送儿子当兵,做一名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保家卫国。”
革命干部说:“这个要求好啊,回头我给征兵办公室说一声,保证你儿子入伍。”
李枢密说:“多谢领导,我这就出院,把儿子领来你看。”
革命干部一听喜出望外:“你先出院,儿子就不用看了。”
可是李枢密坐在床上,丝毫没有出院的意思。
“还有什么事么?”他问他。
没回应。
“有事你说。”
没回应。
革命干部急了,在病房里来来回回踱步。
李枢密终于开了口:“领导你帮人帮到底,你还得帮我一个忙。”
“帮什么?”
“是这么回事,儿子身高体壮,就是年龄差了1岁,请你把户口给改一下。”李枢密终于说了出来。
革命干部说:“户口怎么可以随便改呢?”
李枢密一听,二话不说拉起被子躺倒。
病房里静极了,只能听到李枢密的喘息声,这声音越来越急促,渐渐变成了呻吟。
革命干部一阵思索,说道:“你起来吧,我给你办。”
改完了户口,李枢密要找的第一个人就是队长。他把户口本往他面前一拍,神气十足。他要找的第二个人是大虎,他向儿子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他糊弄革委会干部的全过程,很有些得意忘形。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没想到大虎听完之后真的动了当兵的念头,而且决计要参军。这大大出乎李枢密的意料。他说:“大虎你听爹说,爹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把你的户口改回来,咱大虎“大年三十蒸馍馍,蒸(争)的是一口气”。咱要让那些小人们看看,咱家大虎照样挣十成的工分,照样分大人的口粮。至于说当兵,那是爹编的谎话,你怎么当真了呢。”
大虎说:“爹你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那是收不回来的。”
李枢密说:“我到公社就那么一说,谁还来追查啊。”
大虎说:“追查倒是没人追查,可是你已经庄前庄后撒了个遍,全村人都知道了,你让我今后怎么做人啊。”
李枢密苦口婆心说了半天,终究没能让儿子回心转意。他开始后悔,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眼睁睁把一个壮劳力推出了家门。
一个月以后大虎穿上军装走了。